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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英呆了一呆,问道:“这是产自辽东大海的北珠么?”潘阆道:“正是。想不到你一个焌糟,倒很有些见识。”
唐晓英不悦地道:“郎君可不要门缝里瞧人,焌糟就不该有见识么?樊楼来来往往的人成千上万,我们焌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东西没见过?”潘阆笑道:“我说话不中听,却是大实话,见多未必就是识广。不过你这位焌糟倒是很不一样。怎么样,赌还是不赌?”
唐晓英心道:“这少年郎君连饮两瓶酒都面不改色,他同伴又敢如此托大,看来酒量不浅。不过这颗珠子价值千贯,我若能赢过来交给丽华姊姊,她不但能还清大相国寺长生库<a id="fn8" href="#ft8"><sup>[8]</sup></a>的巨债,还有多余的路费带着小娥回去蜀中老家了。”当即点头道:“好,我跟你赌,我来跟这位小郎君喝。”
潘阆道:“你?你不是焌糟么?”唐晓英道:“我以前也当过酒妓,而且我比她们更需要那颗珠子。”
张咏一直默不作声,只站在窗口朝大内凝视,闻言转过身来笑道:“娘子倒是老实人。”唐晓英傲然道:“那是当然。不过话先说清楚了,我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当做赌注。”
潘阆道:“就赌你的人如何?你赢了,珠子自然归你。你输了,珠子一样归你,不过你得给寇准当一年女使。”寇准惊讶地抬起头来,不及推让,唐晓英已摇头道:“这可不行。”
潘阆道:“当一年女使,难道不值一颗珍珠么?”唐晓英道:“当然是值得的,当十年女使都值得的。只是我有很要紧的事要办,不能离开樊楼。”
张咏、潘阆都觉得这焌糟不但性情爽快,而且古怪有趣,一时起了好奇之心,齐声问道:“什么要紧的事?”唐晓英道:“这是我的私事,不能告诉你们。”
忽听得廊间有女子尖声叫道:“酒呢?快些来上酒!”唐晓英这才想起蔡奴所在的六号阁子要的两瓶酒还没有送去,忙道:“几位郎君稍候,我去去就来。”
匆匆出来,到储酒间重新领了两瓶酒,又让丁大记了两瓶酒在十二号阁子账上,这才送酒来六号阁子。经过八号阁子时,刻意停了一下,驻足细听,里面庞丽华正说到后蜀国主孟昶出降、花蕊夫人写下“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诗句,似乎一切顺利,这才放下心来。
进来六号阁子时,一名五六十岁的老者正坐在上首。蔡奴香肩半露,倚靠在他胸前,媚态横生。
唐晓英刚揭起帘子,老者便森然问道:“为何这么久才送来?”唐晓英道:“抱歉得紧,适才有点事情耽搁了。”将酒瓶放下摆好,斟好两杯酒,又问道:“相公还需要添些酒菜么?”
她见那眼界极高的蔡奴对这老者极尽谄媚奉承之能事,料来他身份非同一般,是以用上了专门称呼高级官员的“相公”,而不常用的“官人”。
老者道:“酒菜就不需要了。你去叫隔壁那家说书的不要说了,敲敲打打,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叫老夫如何饮得下酒?”唐晓英迟疑道:“这个怕是……”忽见那老者双眼精光暴射,露出瘆人的凌厉来,吓了一跳,忙道,“是。相公请稍候,我这就去请他们挪到别的阁子中去。”
这樊楼虽建造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是木质结构,虽然墙壁上也糊了一层泥浆,但紧邻阁子间的隔音确实不怎么好。但来樊楼的都是来饮酒作乐的人,兴之所至,情之所至,又有谁会在意隔壁的人在做什么?
唐晓英不得已,只得进来八号阁子中。呆子居然还死赖在这里,忙前忙后地斟酒夹菜,大约是见到此阁酒客出手阔绰大方,还想多混些赏钱。
庞丽华正说到后蜀国主孟昶病死、花蕊夫人被当今官家纳入宫中为宠妃一段。黑脸少年忽插口问道:“那孟昶真的是病死么?他为何早不病、晚不病,到开封没几日就撒手归西了?”庞丽华道:“也许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中年文士张先生笑道:“也许不是。我曾听人说是灭掉后蜀的宋军主帅王全斌派人暗杀了孟昶。”
王全斌、花蕊夫人这些当事人均还在世,甚至孟昶的两个儿子投降后也在朝中担任高官。庞丽华不敢接口,只垂首道:“丽娘可不知道真实情形如何。”
中年文士道:“嗯,我听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王全斌擅自屠杀已经投降的三万蜀兵,残暴行为令人发指,蜀人对这屠夫切齿痛恨。而孟昶到京师后受到当今圣上的优待,封秦国公,任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王全斌怕孟昶日后报复,所以先下手为强……”
他摇头晃脑,语调抑扬顿挫,声音也越来越高亢。唐晓英生怕他惊扰隔壁那凶狠老者,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劝阻。正干着急之时,忽有人一把扯掉门帘闯了进来,却是隔壁六号阁子的老者,二话不说,先扬手打了唐晓英一巴掌。
唐晓英道:“你……”只觉得左脸火辣辣作疼,似乎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庞丽华惊叫一声,扔掉鼗鼓,赶过来查看,却被老者一把推到墙上,“砰”的一声,正撞在额头上,登时血流如注。
唐晓英扶住庞丽华,见她已撞晕了过去,忙道:“呆子,快去叫人来。”呆子见到庞丽华血流满面,好好一个女子,转瞬变成了大相国寺十八层地狱壁画中的女鬼模样,早吓得傻了,茫然退到墙角,动也不敢动。
那黑脸少年霍地站起来,喝道:“你做什么?”那老者冷笑道:“做什么?告诉你,老夫就是你所称的屠夫王全斌!”
黑脸少年道:“原来你就是王全斌!怎么,你坏事做尽,还想堵住天下悠悠众人之口么?”
王全斌是本朝开国功臣,深受皇帝赵匡胤宠信,所以才在十年前被任命为讨伐后蜀的主帅。然而他攻下成都后纵兵掳掠,残杀无辜,一度激起了蜀中军民的剧烈反抗。他也因为屠杀太重为朝廷所斥,被贬到偏远之任,直到最近才被召回京师。明明为国家社稷立下盖世奇功,却因为多杀了几个人而遭贬斥,且落下千夫所指的屠夫骂名,这正是他生平最恨之事。如今他重新被召回京师,正要东山再起,却被人当着京师第一名妓的面揭开了伤疤,如何叫他不怒?他本就不是好脾性的人,以往杀人掠地只在点头之间,见那黑脸少年听到他名头后非但不畏惧,而且厉声指责,不由得杀气大盛,二话不说,转身就奔回六号阁子,拔出佩剑来。
蔡奴惊问道:“相公要做什么?”
王全斌也不理睬,奔到走廊,正遇到一名焌糟领着三名男子朝北里走来,预备进去三号阁子。那三人均是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郎君,衣服鲜亮华丽,腰间环佩叮当,一望便是权贵子弟。见到王全斌执着宝剑冲出来,那焌糟立时吓得呆在那里,浑然忘记了闪避。一名红脸公子抢上前将她推到一边,喝问道:“你是谁?要做什么?”
王全斌也不理睬,擦过这几人,正欲闯进八号阁子,里面的中年文士张先生已赶出来查看究竟,见王全斌杀气腾腾地亮出了兵刃,立即大叫道:“杀人啦!”居然不躲避,直朝王全斌冲过来。
王全斌久在外地,相当多的新任京官<a id="fn9" href="#ft9"><sup>[9]</sup></a>都不认识,不过他也知道能上西楼饮酒的人都很有些来头。他回去取出兵刃确实是暴怒下的忿恨之举,但长剑拔出来后已然冷静许多,不过是想要继续吓唬一下,逼得对方服软道歉。忽见那中年文士毫不惧死,径自朝向自己冲来,一副死缠烂打的泼妇架势,一时呆住,不知道是该一剑刺下还是该避开。
电光火石间,中年文士已到面前。王全斌微一踌躇,即收剑闪身避开。中年文士却只是虚招,顺势抱住王全斌腰间往前一冲,二人一齐扑倒在红脸公子身上。走廊本不宽敞,那公子“哎哟”一声,仰天便倒,又撞上了身后的两名同伴,几人滚做一团。却听见楼梯间砰砰作响,王全斌的随从已经和人动手打了起来,西楼一片大乱。
王全斌心道:“虽不知道那黑脸少年是什么人,反正梁子已经结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再说。反正官家正要任命我为统帅,大战在即,他也不会在意我杀了几个纨绔子弟。”
他既下定决心,便将剑一挥,正戳在那中年文士小腿上。那文士吃痛之下,本能地松开了手。王全斌用力将他推开,起身将剑尖对准他胸口,正待刺下,斜地里伸过来一柄长剑,寒光湛湛,宛如一泓秋水,好一把宝剑!不但挑开了他的兵刃,还在他的剑锋上割出了一个大大的豁口。王全斌那宝剑也是一柄利器,见状又惊又怒,回头一看,一名青年男子正站在身后。
那及时出剑救了中年文士的男子正是张咏,他见走廊人多,几个阁子里的酒客均拥出来看热闹,生怕动起手来伤及无辜,忙将那柄锋锐之极的宝剑收到肘后,喝问道:“你怎能下手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中年文士慌忙爬起来,道:“他杀过的无辜之人成千上万,他就是屠夫王全斌!”
王全斌大怒,挺剑再刺,却又被张咏挡开。王全斌怒道:“快些滚开,不然老夫连你也杀了!”张咏道:“这里人多,你要杀我,出楼再说!”王全斌骂道:“蠢货!”正要上前动手,只听见背后有人喝道:“王全斌,你好大胆,还不快些住手!”
王全斌回头见说话之人是适才被他撞倒的红脸公子,轻蔑一笑,也不理睬,他今日颜面尽失,必须得杀掉那中年文士和黑脸少年方能解心头之恨,长剑一挽,划出一线亮光……
忽从一号阁子中传出一阵琵琶声,音色清亮舒缓,旋律婉转动人。高徊低转间,一条泉水泠泠流淌,涌动着奔腾的快乐。悠扬缠绵时,一朵小花幽幽绽放,温暖着渴望慰藉的心灵。一幅幅美景缓缓展开,伴随着逝去的情怀、美好的回忆。
纷杂的楼廊渐渐平静了下来,人们不再打斗争吵,只静静聆听这妙韵仙乐。曲终之后,人人各有所感,默默回到自己的阁子中。就连王全斌也老老实实收了长剑,转身回了自己的阁子。
张咏叹道:“想不到世间竟有此等圣乐妙手,若是这人在那屠夫屠城杀人时来上这么一曲,兴许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枉死了。”
潘阆道:“今时不同往日。王全斌是老了,换做当日,一支曲子可阻止不了他杀人。此人秉性残忍,难以改变。”忽见唐晓英自八号阁子中出来,脸庞高肿,满手鲜血,不由得吃了一惊,上前问道:“娘子受伤了么?是谁打了你?”唐晓英朝六号阁子望了一眼,恨恨道:“还能有谁?当然是那屠夫了。”
张咏忙道:“这里有现成的大夫,快些让潘阆给你看看。”唐晓英摇摇头道:“我没事,这不是我的血,是说书的丽华姊姊的,也是拜那屠夫所赐。”
潘阆道:“丽娘人呢?”唐晓英道:“八号阁子的李官人给她包了伤口,她还在里面说书。”心中惦记庞丽华的女儿小娥,唐哓英不及多说,匆匆往十二号阁子里瞟了一眼,道:“几位郎君的酒菜竟还没有送上来?我这就下去催催。不过有一点,只有凉菜,没有热菜。”张咏道:“寒食节,该吃冷食,这也是应节气。有劳。”
三人重新进阁子坐下,寇准一直一言不发,但显然对王全斌大闹樊楼之举也很是气愤。
蓦地帘子一掀,一名美貌妓女进来,娇笑道:“三位官人适才可有受惊?”张咏道:“你是跟王全斌一伙的么?我见到你站在六号阁子门边。”妓女笑道:“奴家姓蔡名奴,是鸡儿巷的上厅行首,跟王相公可不是一伙。”
她自负容貌无双,又名满京华,天下男子见了她无不趋迎奉承,不料张咏三人均没有听过她的名字,只问道:“娘子有何贵干?”蔡奴道:“王相公为适才的鲁莽行为感到抱歉,特派奴家来为几位官人赔酒压惊。”
张咏摆手道:“不必了,你去吧。”蔡奴也不勉强,道:“那好,奴家去隔壁斟酒赔罪了。几位要找我,随时都可以。”嫣然一笑,一扭腰肢,如风摆杨柳,翩然走了出去。
潘阆道:“等一下!我想问问娘子王全斌适才为何突然狂性大发,出手伤人?”蔡奴已走到门外,浅浅笑道:“这可不方便大声说,适才的祸事就是隔墙有耳惹出来的。郎君若真想知道,何不走出来?”
潘阆微一迟疑,竟然当真追了出去。那蔡奴倚靠上来,附到他耳边低语一番,这才往旁边十号阁子去了。
张咏道:“她说了些什么?”潘阆道:“原来是八号阁子的人请了说书女来说平蜀一段,那说书女讲了不少王全斌滥杀无辜的事,哪知道王全斌本人就在隔壁六号阁子中饮酒,听了个清清楚楚。”寇准道:“原来如此。王全斌为人凶狠残暴,那说书女日后怕是要多加小心了。”张咏霍然站起来,道:“我出去一下。”
寇准、潘阆与张咏相交不过一天,却已深知他性格疾恶如仇,他所谓的“出去一下”,肯定是要去找王全斌,警告他不得再向说书女庞丽华寻仇。潘阆劝道:“这人坏事做得太多,老天爷自己会收他的。”
张咏冷笑道:“多少人坏事做尽,却还在世上活得好好的呢。”也不听劝阻,携了长剑,径直来到六号阁子。正撞见到三名年轻公子从里面出来,其中一人居然是在博浪亭与女子私会的王衙内。
那王衙内早在张咏与王全斌动手时就已经认出了他,见他忽然又携带兵器出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张咏反问道:“王衙内又来这里做什么?”
一名白脸同伴问道:“王旦,你认得这位壮士?”王旦道:“回相公话,不认得,不过今日凑巧在路上见过一面。”那白脸公子点点头,道:“咱们还是回去喝酒吧,别坏了兴致。”
凑巧蔡奴从十号阁子出来,见状立即凑了过来,笑道:“蔡奴给几位官人请安。”白脸公子奇道:“你就是汴京第一名妓蔡奴?”蔡奴道:“正是。奴家正想去为几位官人斟酒压惊呢。”
那白脸公子本不喜她妖艳浪荡,一上来就主动投怀送抱,但见她眼波盈盈,来回荡漾,仿若要滴出水一般,心中一动,实在难以抗拒,便点头道:“甚好。”当即拥了蔡奴,与王旦和红脸同伴一起回了三号阁子。
张咏便打帘进来六号阁子,却见王全斌面色铁青,头也不抬一下,只一杯一杯地饮酒。张咏道:“王相公,张某特意过来,是请你不要再为难那位说书的娘子。”王全斌道:“嗯。”张咏大感意外,道:“相公答应了?”王全斌道:“嗯。”
张咏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驯服,神情又如此沮丧,一时猜不透其中关窍,便拱手道谢,退了出来。却见适才见过的红脸公子又来到六号阁子,问道:“他人在里面么?”
张咏点点头,道:“正在饮酒。”回来阁子向寇准、潘阆说明经过,道:“这可太奇怪了,眨眼之间,王全斌就完全变了一个人。”
潘阆猜道:“大约这里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镇住了王全斌。”寇准道:“什么人能镇住王全斌?莫非是那一号阁子里弹琵琶的神秘人?”潘阆道:“我也只是瞎猜。”
议过一回,也无定论。过了一会儿,只听见门外唐晓英叫了一声“丽华姊姊”,张咏以为有事,正要出去查看,唐晓英却已端着酒菜进来。
潘阆便道:“你们先吃,我去解个手行个方便。”张咏应了,问道:“娘子可知道一号阁子里是什么人?”唐晓英道:“我本不在西楼当值,今晚是临时跟丁丁交换,我来的时候一号阁子门前的灯已经点亮,表示那里面已经有人了。不过一直没有人出来。按照规定,不得客人召唤,焌糟是不能随意进阁子的。”
张咏道:“双号阁子可以俯瞰大内,上西楼的人不是一般都选这边么?”唐晓英道:“确实如此,人人都想看看皇宫到底什么样儿,西楼正好可以看到全部轮廓,极少有贵客选单号阁子的。”又笑道,“郎君能想象么?有些官人想方设法上来西楼,静静待上一夜,只为听皇宫的打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