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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子道:“哦?你当真杀了他们两个?”张咏道:“当然没有。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子道:“我没有名字。”
张咏道:“无名氏?那你为何被关来这里?”那男子道:“我昨日在博浪沙抢劫财物时被捕……”忽然认出张咏来,“啊,我见过你,你就是昨日挥剑出声向商队示警的灰衣男子。”张咏道:“不错,正是我。奇怪了,他们为何要将我跟你这样的强盗关在一起?”
那男子正是在博浪沙受伤后被捕的麻衣强盗之一,名叫高琼,他见张咏语气大有鄙夷之意,不由得心头来气,怒道:“都怪你坏了我们的大事。”
蓦然爬起身来,抓住张咏双脚镣铐间的铁链,大力往自己那方拖去,只拖出几步,石壁上的铁环铁链蓦然收紧,张咏顿时被颈钳勒得喘不过气来。他双手被木杻束住,又刚受过酷刑,竟是无力反抗,只徒然挣扎着,空有一身武艺。
幸好高琼身上有伤,也受过“老鼠弹筝”酷刑不久,双手麻木僵硬,不能伸展自如,只不过仗着蛮劲发力,怒气一泄,力道便尽。张咏窥准时机,趁机并脚,急蹬他胸口,正巧踢在他肋骨之处。高琼惨叫一声,当即松手倒地。
张咏顺势骑过去,将双手的木杻按压在他胸口,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派你来刺杀北汉使者的?”
高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是很惊讶他竟会知道北汉使者一事,随即闭上眼睛,不肯多说一字。
张咏道:“你……”忽见高琼左肩头露出几点青色,忙拨开他囚衣,却见那里刺着一个奇怪的图案,不禁道:“咦,这不是渔阳高氏<a id="fn7" href="#ft7"><sup>[7]</sup></a>的标志么?你姓高,是也不是?”
高琼见张咏认出了自己家族的刺青,大是心急。张咏却放开了他,道:“原来你是契丹人派来的刺客!”
高琼冷笑一声,正要爬起来再打,张咏却已经及时退到另一边的墙角。高琼被颈钳和铁链束缚住,移动范围有限,只要张咏一直待在那里,他便无法接近。
两人虎视眈眈,互相瞪着对方不放。正僵持间,忽见狱卒领着寇准、潘阆和向敏中来到牢房的栅栏前。
张咏大奇,问道:“你们怎么进来了?”寇准道:“我和潘大哥回汴阳坊时正好遇到向兄来找张大哥,听坊正说开封府赶来捕了人,我们都猜想或许跟昨晚之事有关,打听之下,才知道是你被带走了。”
向敏中取出一吊钱递给狱卒,道:“麻烦狱卒大哥行个方便,开门让我进去说上几句话。”
因寇准三人是开封府押衙程德玄和浚仪县令崔何亲自带引进来,狱卒不敢接钱,只道:“郎君不必客气。”取钥匙开了牢门,放几人进来。
潘阆先上前往张咏身上检视一番,道:“没事,没受伤,没受刑。”张咏没好气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受刑?你听过什么叫‘老鼠弹筝’么?”
潘阆道:“没听过。‘老鼠弹筝’,那是什么?”张咏道:“就是一种让你生不如死的酷刑,还不会在人身上留下伤痕创口,厉害极了!你瞧我的手,就弹了那么一小下,到现在连指头都动不了了。”
向敏中道:“适才听狱卒说,张兄是因为杀了王彦升相公,才被捕进来。张兄,我多问一句,你当真杀了人么?”张咏道:“当然没有。大丈夫敢做敢当,我要真杀了王彦升,不用他们对我动刑,早就自己承认了,还‘老鼠弹筝’呢,奶奶的。”向敏中道:“好,我信得过你。”
张咏奇道:“我和向兄不过昨晚才在樊楼见过一次,你当真相信我么?”向敏中道:“当然。不仅我,他们两个也一样相信张兄。”寇准道:“我们若是信不过张大哥,就不会不避嫌疑来大狱了。张大哥快些将事情经过说出来,我们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
张咏叹道:“多谢三位高义,不过才一日之交,就能如此信任张某。只是而今人证、物证俱在,处处对我不利,怕是难了。”当即说了事情经过。
潘阆忖道:“王彦升这个人跟王全斌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人,杀死了后周忠臣韩通,向宰相王溥索贿,被贬去边关当大将后,更加凶狠残暴,经常下令围捕无辜的党项人,生撕下他们的耳朵当下酒菜,天下想要他死的仇家不计其数。会不会是有人在比剑前偷偷往张兄剑上涂抹了乌头,有意借你的剑来杀他?”
张咏道:“这不可能。我那柄宝剑是师傅所赠,向来剑不离身,我自信天下没人能在我眼皮底下往剑上捣鬼。”
向敏中道:“张兄与王彦升比剑伤了他,剑上当沾有血迹。适才仵作检视宝剑一干二净,那么血迹当是已被张兄擦去,那些血迹擦在了什么地方?”
寇准登时恍然大悟,道:“向大哥真是聪明!只要找到血迹,证实上面没有毒药,也就能证明王彦升身上的乌毒不是张大哥宝剑所带。”
张咏道:“等我想想,我当时顺手抓起一旁看热闹的酒保手中的一块抹布,来回擦干净血迹,又将那抹布塞回他手里。”寇准道:“不如我现在赶去张大哥说的小牛市集,也许还能从酒楼中找到那块抹布。”
一旁高琼冷笑道:“既是酒保手中的抹布,一定早被洗干净了。难道他还要留着血迹过夜、第二天擦到酒桌上么?况且就算找到又能怎样?能证明有没有乌毒固然容易得紧,你们又如何证明那上面的血迹就是王彦升本人的?”
寇准问道:“他是谁?”张咏道:“昨日在博浪沙被捕的麻衣强盗,其实是契丹人派来的刺客。”
潘阆道:“张兄如何能知道他的身份?”张咏道:“他肩头有渔阳高氏家族的标志。”
潘阆道:“哦?这么说他也是汉人了,也算是名门望族,居然为契丹人效力。”正待走近高琼看个清楚明白,张咏忙道:“别靠近他,这人厉害得紧,适才险些杀了我。”潘阆便止步不前,道:“那好,先别理他!”
向敏中道:“这个姓高的刺客说得很有道理,就算寻到那块抹布,难以证明上面的血迹就是王彦升本人的,还是不能洗清张兄嫌疑。”
张咏道:“向兄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在跟王彦升比剑前,还跟另外一对夫妻交过手,就在同一个市集里。”
原来他进小牛市集时,见到一对夫妻纵奴行凶,追打道边的一个小孩子,忍不住上前制止,由此动起手来,还伤了其中的妇人。后来才知道那孩子是个小贼,盗取了丈夫家传的宝物,原是一场误会,幸好那对夫妻还算明理,没有多计较。张咏跟王彦升比武时,还见到那对夫妻在一旁看热闹。
向敏中道:“这是比抹布血迹更好的人证了。张兄可问得那夫妻的名字?”张咏道:“丈夫复姓欧阳,名赞,跟向兄一样,操开封口音。妻子名叫妙观,口音有些奇怪,似是北方人氏。他们带的从人车马不少,应该不难寻到。”
向敏中道:“张兄在小牛市集遇到这对夫妻,一定也是经博浪沙南来开封,如此,不是过陈桥门便是封丘门,我这就去托人打听。”当即与寇准、潘阆告辞张咏出来,见那承符彦卿之命照顾寇准的开封府押衙程德玄还等在狱前,浚仪县令崔何也陪在一旁,忙道:“就算我们能顺利找到欧阳赞夫妇作证,也只能证明张咏跟他们交手时宝剑上没有染毒,万一官府强指是他在比剑前往剑上抹了乌毒,还是难以辩驳。除非找出真凶,才能彻底为他脱罪。”
寇准道:“可是案发现场不在开封,所有人证、物证均指向张大哥,我们对整个案情一无所知,如何能找到凶手?向大哥可有什么好主意?”
向敏中道:“我想去看看王彦升的尸首。不过我是平民一个,这件事甚难,还得你寇老西请程押衙说个情。”寇准听他也学潘阆一般叫自己寇老西,忍不住笑起来,随即肃色道:“只要能帮到张大哥,有何不可?”
潘阆忙道:“这样,你们两个去验王彦升的尸首,我负责去找欧阳赞夫妇。”向敏中道:“京师这么大,潘兄又不是本地人,找人怕是极难。不如等我验过尸首,再一道去寻访。”潘阆笑道:“外地人确实不如本地人方便,不过我自有主张,找人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你们放心,我这么大个活人,还怕丢了不成?”寇准便道:“那好,咱们分头行事,晚上回汴阳坊碰头。”潘阆也不与程德玄、崔何见礼招呼,昂首自去了。
程德玄问道:“看过张咏了么?”寇准道:“看过了,多谢程押衙、崔明府<a id="fn8" href="#ft8"><sup>[8]</sup></a>。”趁机说了张咏无辜,想去看看王彦升的尸首。
程德玄道:“寇郎昨日才与张咏相识,当真相信他的话,要出全力帮他?”寇准道:“我与张大哥意气相投,一见如旧,我信得过他的为人。”
程德玄尚沉吟不语。向敏中道:“如果张咏真是凶手,而今他已经被捕,再也难有作为,伏诛不过是早晚之事。可若当真如他所言,他根本没有下毒谋害王彦升相公,那么真凶现今还逍遥法外,万一还会继续对朝廷重臣下手,我大宋岂不危矣?”
程德玄悚然而惊,问道:“你也认为这事是敌国刺客所为?”向敏中道:“时机太过凑巧,不由人不这么想。”
昨晚王全斌死在樊楼,孟昶次子孟玄珏成为最大嫌疑人,是向敏中力挽狂澜,指出了其中的破绽,其人沉稳老练,心细如发,足以令所有人刮目相看。程德玄当即点头道:“你说得有理。”转向崔何道,“下官奉符相公之命照看寇郎,他既然提出想看看尸首,还请崔明府行个方便。”
崔何忙道:“这是于国家朝廷有利的事,理所当然。正好王相公的尸首还没有发还家属。”当即欲亲自带领去看尸首。
向敏中向寇准使了个眼色,寇准忙道:“不敢劳烦押衙、明府。”程德玄道:“那好,你们自己去验吧。我这就回开封府了,寇郎有事到那里来找我。”寇准道:“是。”
崔何笑道:“下官正好有公事去开封府,这就跟押衙一道回去。”
其时正逢寒食七日长假,大小官署均停止办公,开封府也不例外,哪里有什么公事可办?他不过是寻找机会多与晋王身边的红人亲近罢了。当即叫过一名当值的差役,命其带寇准去敛尸房。
向敏中道:“再烦请明府各叫一名书吏、仵作从旁监视,记录下我们验尸的过程,以示公正。”崔何道:“向公子考虑得极周到。”挥手命差役照办,自己笑脸陪了程德玄出去。
开封的官署除了御史台外均是坐北朝南。敛尸房在县衙东北侧的角落中,是个偏僻所在。寇准几人到来时,敛尸房门大开着,门前站着两名带刀的黑衣男子。
书吏忙上前问道:“你们怎么进来这里?这里可是县廨重地。”一名男子道:“我家主人是王彦升相公的故人,听到消息,特意赶来相见最后一面。”
书吏见那男子手抚刀柄,极是彪悍,心道:“王彦升相公被杀还是秘密,尚未传开,这主人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还能悄无声息地进来县廨敛尸房,一定不是普通人。”不敢再多问,只道:“小的奉崔县令之命,带仵作和这两位郎君来验尸首。”
那男子道:“既是公事,这就请进吧。”语气甚是傲慢,倒似得到了他的准许,才可进敛尸房一般。
向敏中却生怕有人趁机破坏证据,急忙抢进房来——却见房内密密排放着数张长桌,每张桌上停着一具尸首,均用白布盖住。最里面的地上堆摆着几具脚夫打扮的尸首。一名四五十岁的长袍布衣男子正站在靠近门边的尸首旁,面色凝重哀戚。
仵作宋科指着那男子近旁的尸首道:“这就是王彦升相公的尸首了。”
那布衣男子问道:“不是已经查过尸首、验明彦升是被毒剑所杀么?”
向敏中见那男子眼大眉立,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心道:“崔县令肯让我们来验尸,不过是要拍程押衙的马屁。程押衙肯出面说情,不过是看符彦卿相公的面子。都只是场面上的事,并不是真心要为张咏洗脱冤情。这人如此气魄,一定不是普通人,若是能得到他的支持,查案或许会容易得多。”忙道:“王彦升相公未必是毒剑所杀,此案怕是另有隐情。”
那男子道:“哦?你叫什么名字?”向敏中便报了自己和寇准姓名。那男子道:“我听过你们两个的名字,昨晚王全斌在樊楼自杀,你们两个都在那里,是也不是?”向敏中道:“是。”
王全斌和王彦升之死均是朝廷机密,被刻意掩盖,严禁传开,他见对方瞬间便得知了昨晚樊楼之事,甚至连在场人的姓名都一清二楚,愈发肯定对方不是常人,只觉得心中怦怦直跳,试探问道:“敢问相公如何称呼?”那男子道:“我姓赵。”
向敏中“啊”了一声,膝盖一弯,便要下跪。那男子及时扶住他,挥手道:“你们都退出去,向敏中和寇准留下。”
书吏、仵作均是见过世面之人,心中也大略猜到那男子身份显赫,慌忙应道:“是。”与那男子的随从一道退出,掩好房门。
向敏中忙拉着寇准跪下,道:“小民向敏中、寇准见过陛下。”寇准也道:“我等不识龙颜,多有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原来那秘密来探视王彦升尸首的男子正是当今大宋皇帝赵匡胤。他生平最爱微服私访,经常化装成普通百姓来往于民间,也不时到亲信大臣家饮酒吃肉,熟知他性情的大臣下朝回家后都不敢脱下朝服,生怕皇帝突然光临。开国宰相赵普去年失势被逐,便是因为赵匡胤突然微行其府,发现庑廊下存有千只大瓶,好奇问是何物,赵普称是吴越王钱俶赠送的海味。赵匡胤道:“海味必佳。”即命开启一瓶,哪里有什么海味,全部是瓜子般大小的金粒。赵普慌忙顿首道:“臣还没有看过,实不知情。”赵匡胤不悦离去,赵普遂失恩宠。不久有人攻击赵普派亲信贩卖秦陇大木、经营邸店谋利,又为儿子娶枢密使李崇矩之女,联姻大臣,其心不轨,赵普遂被贬出京师。民间笑称赵普是“半部论语治天下,千瓶海味失相位”。
赵匡胤扶起二人,笑道:“果然都是聪明过人的孩子。朕还是头一次这么快就被人识破身份呢。”
寇准见皇帝随和可亲,大着胆子道:“或许早有人认出了陛下,不过知道陛下喜欢微服私访,与民同乐,有意不说破而已。”赵匡胤哈哈大笑,道:“你更实诚,好,朕很喜欢。”当即详细问了王彦升一案的经过情形。
向敏中便将所知道的案情一五一十禀告,又道:“敏中敢以性命担保,张咏决计不是凶手。”赵匡胤道:“你跟张咏昨晚才相识,却能肝胆相照,难得!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转过头去,默默凝视着王彦升的尸首,一时间回忆起无数往事来。他年轻时投军效力,最初在后汉军中担任低级武官,曾与九名谈得来的好友结义为兄弟,即所谓的“义社十兄弟”,这义社十兄弟后来成为他发动兵变、代周建宋的核心力量。他称帝后,由于地位的巨大变化,心理也相应发生了变化,开始猜忌武将,他的九兄弟也被相继解除了兵权。如今这些兄弟大多外放京师为官,有几人竟已身故,再也见不到了。那些把酒言欢,那些誓同生死,都已经随风逝去,往昔的峥嵘岁月如关山般遥远而黯淡。
隔了好半晌,赵匡胤才道:“这件案子发生在开封府境内,按例由晋王掌管的开封府负责,朕不会出面干涉。不过朕命你们两个暗中调查,不必受任何人的干预。”顿了顿,又自怀中掏出一只精巧的玉斧来,道:“这是信物。”
那玉斧斧身长不过三寸,宽不过一寸,是一整块深绿色的玉料琢成,双面装饰有兽面纹,色泽晶莹,玲珑剔透,触手生温,古意盎然。斧柄大约五六寸长,以黄金铸就。
向敏中慌忙接过来,问道:“这就是陛下那柄随身的手柱斧么?听说陛下曾经用它打掉过一名御史的牙齿。”赵匡胤笑道:“你觉得这么个小巧的玉斧能打掉人的牙齿么?”向敏中道:“这很难说,要看用斧人怎么用了。”
赵匡胤道:“你性子严谨,这点很好。这件案子就交给你们,不过事情只能暗中进行,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取出信物。今日在浚仪县遇到朕之事,也切记不可向外人提起。”向敏中道:“遵旨。”
寇准道:“陛下,还有一件事,而今张咏被押在县狱中,因不肯招供没有做过的罪状而受到严刑拷打。陛下既然相信他无辜,何不放他出来?我们查案也好多个帮手。”赵匡胤道:“就算张咏无辜,也该关着他,这样真凶自以为已经找到替死鬼,更容易露出马脚。”
寇准道:“那么也请陛下关照一声,下旨命开封府不要再继续用严刑逼供。”赵匡胤道:“而今人证、物证均指向张咏,他不肯招认,刑讯拷问是律法所允。朕若是出面干预,不准对张咏用刑,他这等要犯逍遥于狱中,旁人难道不会起疑心么?朕虽然特准你们暗中调查,但一日找不到新的证据,张咏还是杀人嫌犯,按律要接受拷打,直到他肯认罪画押为止。替张咏求情的话不准再提。”寇准无奈,只得道:“遵旨。”
赵匡胤道:“那好,你们自己办事吧,朕也要回去了。”叹了口气,决然走了出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向敏中等赵匡胤出去,忙收好玉斧,叫进书吏、仵作,揭开王彦升身上白布,开始验尸。却见尸首张嘴睁眼,面目狰狞,嘴唇呈现出紫黑色,眼角、嘴角各有一线已经发干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