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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敏中又检视过身体和四肢,问道:“为何王相公只有嘴唇和四肢指甲发黑,脸面、身体却是颜色如初,没有丝毫中毒症状?”

仵作宋科道:“郎君原来也是个行家。”向敏中道:“不敢。不过家父以前做过几任县令,常常跟我讲一些案子的事情。我也只是知道一点皮毛,正要向老公请教。”

宋科见他谦虚有礼,很是欢喜,便道:“大凡中毒的死者,面色都会呈现青黑色,但如果正好是吃得极饱后中毒,就只有嘴唇、指甲发青,脸面和身体与平常无二,看不出异样来。”向敏中道:“张咏遇到王彦升时,他正在酒楼剔牙,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

宋科道:“正是。王相公是遇到张咏后才中的毒,身上又只有剑伤,所以张咏才被认定为杀人凶手。”又将尸首侧翻过来,好让向敏中看清背上的伤口,道:“郎君请看,这处剑伤创口发黑,正是入毒之处。”

向敏中见尸首一切情形均与仵作的检验结果对上,确实无可疑之处,道:“承教了。”

寇准道:“没有发现一点疑点么?”向敏中叹了口气,道:“没有,反倒让张咏的嫌疑更重了。”正要转身出去,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旁边那些尸首是什么人?”宋科答道:“都是昨日在博浪沙被杀的人,三个是强盗,三个是商队的护卫。”

向敏中问道:“认出这些强盗是什么人了么?”宋科道:“没有。”

寇准道:“我昨日正在博浪沙,亲眼见到他们双方动手。”一想到这些人昨日还是活生生的人,今日就变成了尸首,只能毫无生气地躺在这里,等待案子了结后再行下葬,不由很是感慨。

出来敛尸房,向敏中亦无良策,不得已跟寇准一道再来狱中探视,将实话告诉张咏,只不提意外遇到皇帝一事。

寇准狐疑道:“莫非当真有人在比剑前趁张大哥不备往宝剑上涂抹了毒药?”张咏道:“可自我跟欧阳赞夫妇动手,到经过酒楼被王彦升派人拦下比剑,中间没有停留一步,旁人哪里有机会?若真有人往宝剑上做了手脚,当在我进小牛市集之前。如此说来,那妇人妙观为我剑锋所伤,岂不是也已经中毒死去?”一想到很可能误害无辜,不由心急起来。

向敏中忙道:“张兄不必忧虑。如果妙观已中毒而死,开封府早该惊动了。既无动静,当是无事。如今之计,只能先找到欧阳赞夫妇再说。只是开封府着急结案,张兄少不得要多受拷掠了。”

张咏笑道:“不必为我担心。不就是‘老鼠弹筝’么?我还撑得住。”向敏中道:“那好,张兄自己多保重。我们先设法去寻欧阳赞夫妇,明日再来探你。”

张咏起身走出几步,送向敏中、寇准二人离去,忽见同牢的高琼正扶着墙壁起身,不由得大起警惕之心,喝道:“你又想要杀我么?你身上有伤,不是我对手,可别自讨苦吃。”

高琼也不理睬,自行摸到便桶边解手。张咏见他并无恶意,也就罢了。

到了晚上,忽然有数名吏卒持监牌入狱,将张咏一人押来大堂。坐堂的却不是白日拷打过他的开封府推官姚恕,而是在博浪沙见过一面的判官程羽。

程羽和颜悦色地道:“张公子,你牵涉的王彦升的案子归姚推官管,本官命人提你出来是要问博浪沙的案子。”张咏道:“昨日我不是已经向程判官交代清楚了么?我当时正好在商队后面,看见有强盗偷袭商队,想冲过去救人,反而被李家娘子一箭射下马来。”

程羽道:“不是这件事。本官听说你认出了同牢的那名强盗姓高,是也不是?”张咏道:“原来是为这个。”心中揣度大约是寇准告诉了程羽,便道:“我不知道那人姓不姓高,只是他肩头有渔阳高氏家族的文身,我游历燕赵故地时曾见过一个女子肩头有同样的标记,她告诉我那是高氏的独特标记。”

程羽道:“如此应当是真的了。那强盗自被捕以来一直不肯开口说话,也不肯吐露姓名,你可愿意帮本官作证人指认他其实姓高?”张咏道:“这个不难。”

程羽便发一张监牌去提高琼到堂中跪下,命人撕开囚衣,露出肩头的文身来,问道:“你可是姓高?”高琼只是默默不语。

程羽道:“张咏,你可认得他肩头的文身?”张咏道:“认得,是渔阳高氏家族的标记。”程羽道:“渔阳本是我中原故地,眼下为何人所占?”张咏道:“契丹人。”

程羽道:“姓高的,你还有何话可说?”高琼也不理睬,只扭转头,轻蔑地看了张咏一眼,道:“原来你是个只会告密的小人。”张咏怒道:“我不过是凑巧认出了你的文身。况且对付你这种敌国的刺客,有什么告密不告密的!”

程羽见高琼强硬,便下令动重刑拷问。刑吏又照旧搬出那具“老鼠弹筝”来,高琼之前已经被上过此刑,识得厉害,大力挣扎,意欲避开,却被数名刑吏按住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强行将双手上入刑具中。

程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契丹刺客?”高琼不答。程羽便自那斗大的签筒中拔出一根一尺长竹签扔下,叫道:“用刑。”

刑吏大力扳动机关,高琼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身子大力摇晃,二三人才能按住他,随即头一歪,晕了过去。刑吏松开机关,拿凉水泼醒他,喝道:“快些回答判官问话!”见他不答,又搬动机关,高琼惨叫一声,剧烈地抖动了几下,又晕了过去。

一旁张咏见适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瞬间便汗湿沾衣、气息奄奄,完全变了副模样,不免于心不忍起来,他自己也受过这种酷刑,知道滋味残酷难言。可对方是契丹刺客,顽固无比,不动大刑,如何能问出同党下落?

正踌躇间,高琼又被凉水浇醒。刑吏大声喝问,见他不答,又去扳动机关。高琼再也无法忍受,忙道:“住手!我说……我说……”

程羽道:“你叫什么名字?”高琼道:“高琼,小的叫高琼。求官人松开小人双手。”

程羽见他已经求饶服软,便命人将他双手从“老鼠弹筝”中取出来,让他坐在地上,又问道:“是辽国派你来的么?”高琼道:“是。”

程羽道:“你那些逃走的同伙藏在哪儿?”高琼道:“小人是第一次来中原,分不清地理方位。求官人不要逼问得太紧,小人刚受过大刑,喘不过气来。求官人赏碗水喝。”

程羽便命人去取来一碗水。高琼双手刚上过“老鼠弹筝”,别说伸手接水,就连指头也不能动一下。刑吏只得蹲下来喂他喝了,正起身之时,却被高琼张口咬住了衣袖,大吃一惊,将手臂一扬,喝道:“做什么?”

高琼却借他这一扬之力努力站了起来,转身朝一旁的柱子撞去。只是公堂上吏卒遍布,他才奔出几步便被人从旁扑倒,重重摔在地上,登时晕了过去。

那及时制止高琼撞柱自杀的人正是张咏。程羽命左右扶起二人,又欲命刑吏用水泼醒高琼继续拷打。

张咏道:“判官且慢!这人虽是咱们大宋的敌人,可也是条好汉,他宁可自杀也不愿意说出同伴下落,判官再用酷刑折磨他,他就会胡乱编一些话出来。何不先关住他,找出他的弱点,再问他同党下落不迟。”

程羽沉吟片刻,道:“也好。本官还是将你二人关在一起,你看看能有什么法子从他口中问出些话来,那可是大大的将功赎罪。”

张咏不悦地道:“这是什么话!我可没有承认我有罪。我不过是想为朝廷尽些绵薄之力罢了,也不需要你们来论功。判官去告诉那姓姚的推官,让他明日照旧让那刘刑吏用这‘老鼠弹筝’来向我逼供好了。”

程羽奇怪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好,很好。”挥手命人带张咏、高琼下去监禁。

高琼一被拖回到狱中便清醒了过来,见张咏正坐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忍不住怒气又生,道:“你这个小人,暗中向官府告发我不说,还不让我撞柱自杀。你……”意欲起身对张咏不利,却发觉双手麻木,毫无知觉,动也动不了。

张咏叹了口气,道:“虽说你是我们大宋的敌人,可我也真觉得我挺对不住你。你适才在大堂受的那个刑罚,我白天也曾受过,那滋味……说实话,我当时也恨不得立即去死,好过受这种折磨。”

高琼恨恨道:“那你还拦住我做什么?”张咏道:“唉,谁叫你要往我这边的柱子扑来?我是习武之人,扑出去救人只是本能的反应。这样吧,我将功补过,你坐过来些,躺在地上,我可以用我脚镣上的铁链勒死你,如何?”

高琼“呸”了一声,道:“你给我滚远点。”张咏笑道:“瞧,你又不想死了,是也不是?你心中肯定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正说着,忽见狱卒来开了牢门,叫道:“张郎,有贵客来探你。”张咏笑道:“狱卒大哥叫得这么亲切,又能深更半夜进来大狱,贵客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话音刚落,便即呆住。那贵客正是昨日在博浪沙射了他一箭的又美艳又冷傲的李雪梅。她身后还跟着两名小厮,各自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

张咏结结巴巴地问道:“娘子……是来探我的么?”李雪梅道:“嗯。我奉家父之命,为张郎送些酒肉来,当是为昨日之事道歉。”命小厮将食盒中的酒肉取出来,一一摆在地上。

张咏一闻那酒居然是樊楼的名酒和旨,登时精神大振,抓起一只酒瓶,却因双手被手栲锁住,难以揭开泥封,见小厮已退出牢房,只好道:“劳烦娘子帮个忙。”

李雪梅微微一愣,见别无他人,只好从靴筒取出一柄小金刀,将酒封一一撬开。

张咏见她神色冰冷,料她只不过是父命难违,她本人并不情愿到这里,然而他当此境遇,李稍能不避嫌疑,遣爱女来狱中送酒,依旧是一份大大的人情,忙道:“多谢娘子,也请转致令尊,张某十分感激。”李雪梅道:“嗯。那么我们算是扯平了。”张咏道:“当然,我本来就没有记恨娘子。”

李雪梅咬咬嘴唇,低声问道:“张郎当真不记得我了么?”张咏吃了一惊,问道:“娘子说什么?难道在昨日之前,娘子曾经见过张某?”

李雪梅道:“张郎不记得十年前曾在白马津从盗贼手中救过一老一少么?”张咏道:“十年前?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我才十八岁,刚离开家乡外出游历,到白马津遇到一伙贼人。”

李雪梅道:“我就是张郎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张咏笑道:“女大十八变。娘子,我可是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李雪梅道:“可是我还记得张郎的样子……实在抱歉,我昨日早该认出你来的,若不是你戴着席帽……”

张咏道:“娘子既然认出了我,为何昨日不说出来?”李雪梅蓦然恼怒起来,道:“你都不记得我,我干嘛要说出来?”

张咏心道:“就算我能记住,可十年前你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而今你出落得如此明艳美貌,跟当年判若两人,我如何能对上?”心中多少有些明白李雪梅是感激当年救命之恩,对自己念念不忘,仅十年漫漫岁月,便足以承情,不愿意再多惹她生气,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补偿安慰,只好默不作声。

高琼忽道:“喂,给我一瓶酒。”张咏道:“这我可做不了主,你得问李家娘子愿不愿意给你。”

李雪梅道:“酒既然送了出去,就是属于张郎的,何必多问我?”张咏道:“那好,我就借花献佛,烦请娘子给这位高琼公子送一瓶酒过去。”

李雪梅道:“我又不是焌糟,为何要为他送酒?更何况他还是昨日打劫我们商队的强盗。”张咏道:“原来娘子还记得他。”起身取了一瓶酒、一碟肉给高琼递了过去。

李雪梅见高琼只眼睁睁望着酒瓶,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却迟迟不伸手,不禁奇怪,问道:“你怎么又不喝了?怎么,嫌我们樊楼的酒不好喝么?”高琼只冷冷看了她一眼,也不答话。

李雪梅念念不忘,牵挂张咏多年,正恼恨他居然称对自己毫无印象,不由得将一腔怒气转到高琼身上,喝道:“你敢不回答我的话?”张咏忙道:“娘子别生气,他双手刚受过刑,暂时动不了。”

李雪梅道:“很好。”抓起一瓶酒,走到高琼面前蹲下来,问道:“你想喝酒么?”高琼只默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李雪梅蓦然扬手,重重扇了他三记耳光,道:“你和你的同伙杀了我们商队三个人,这三下是提醒你不要忘了。”恨恨将酒瓶摔在他身上,拂袖而去。

张咏正在一旁大块朵颐,见状忙问道:“她伤到你了么?”高琼道:“没有。”勉强想去够那酒瓶,却是动也不能动,只能任其歪在手栲边,酒一点点流到衣襟上。

张咏便道:“这样,我挪过去,你挪过来,我喂你吃酒。”高琼本想拒绝,可实在抵不住美酒诱惑,点头道:“好。”

他二人均被颈钳束缚,当即各自挪到牢房中间位置,并排靠墙坐着。张咏举起酒瓶,往高琼嘴边递去。他贪婪地吞下几口,才道:“到底是樊楼的酒。”

张咏心念一动,问道:“你喝过樊楼的酒?”高琼道:“当然,这瓶是老酒,一般人是喝不到的,这位李家娘子对你可是好得很呢。”蓦地意识到失言,忙住了口。

张咏正要趁机再套话,忽有几名狱卒开门闯进来,将高琼拖到一旁跪下。两人分执住他肩头,一人自背后取出一件物事,笑道:“你该认得这是什么吧?”

却是一根一尺来长的木棍,顶端是个牛皮缝制的鞋底模样的东西,长六寸,宽二寸,似是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高琼问道:“这是什么?”那狱卒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这是你们辽国那位人称‘睡王’的皇帝<a id="fn9" href="#ft9"><sup>[9]</sup></a>亲自制定的拷问犯人口供的法定刑具——沙袋。”

高琼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个?”狱卒道:“你们契丹能往中原派刺客,我们大宋就不会往辽国派探子么?这可是件好东西,比我们中原的荆杖好用多了,牛皮袋子里装的是干沙子,足有三斤重,用这件东西打人,不会在身上留下伤痕,就算犯人被打死,也见不到一丝血迹。瞧,还是你们契丹人会整人。来,咱们也用这沙袋好好伺候高大爷。”

高琼不及回应,已被人拿一团烂布堵住了嘴。那狱卒握紧沙袋,挥臂一扬,朝他胸腹击打下来。

一旁张咏叫道:“喂,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他见狱卒丝毫不理睬自己,杖下如雨,担心高琼就此毙命,有心制止,起身刚走出两步,即被铁链扯住。

那行刑狱卒终于回过头来,冷笑道:“少管闲事,不然也让你尝尝滋味。”张咏道:“他是契丹刺客,是重犯,你们打死了他,上头如何再从他口中问出同党下落?”

那狱卒道:“放心,我们不会打死他,不过要让他多吃点苦头。”张咏道:“你们这不是滥用私刑么?快些住手!不然我可要告诉你们上司了。”

那狱卒骂道:“死囚犯,敢威胁爷爷!”回身举起沙袋就打。张咏探手抓住袋头,轻轻一带,那狱卒收势不住,脚下将酒菜踢翻,额头撞上墙壁,登时起了一个大包。那狱卒大怒,呼喊同伴道:“快来先料理这死囚犯。”

另一名狱卒白日在狱厅当过值,忙劝阻道:“这人打不得,白日探他的人是县令亲自领来的。适才你也见到了,李员外的千金还亲自来送酒菜给他呢。”

那狱卒闻言,虽然气愤,倒也不敢再造次,只好将怒气都撒在高琼身上,又拿沙袋重重打了几下,这才挖出他口中破布,恨恨道:“走。”重新锁了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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