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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蕊夫人虽说只是女流之辈,可她敢当着大宋皇帝的面作《述国亡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非但洗清了自己背负的『红颜祸水』的名头,还极力讥讽了后蜀君臣奴颜卑膝、解甲投降、不事抵抗的事实,就这等勇气和胆识,可是比孟氏兄弟强上百倍。
众人将呆子带出樊楼,交给附近的巡铺卒押去开封府。回来汴阳坊时,见到宅子前拴了数匹骏马,两名高大魁梧的佩刀武士站在一旁。向敏中道:“呀,莫不是官家到了。”进院一看,果见赵匡胤正虎着脸在堂屋中走来走去。
唐晓英忙迎出来,低声道:“你们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官家来了大半个时辰了。”张咏道:“如何不命女使去樊楼叫我们回来?”唐晓英道:“官家不准。”又道:“官家似乎很不高兴,几位郎君小心些。”
赵匡胤在屋里听见,叫道:“是你们几个回来了么?还不快些进来。”向敏中、张咏几人忙进屋参拜。
赵匡胤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朕信任你们,特赐信物命你们查案,你们查得真相,竟然不上报!这可是欺君大罪,你们几个当真不要命了么?”
寇准见皇帝一张黑脸气得发紫,料到他已经尽知真相,当此生死关头,少不得要辩白几句,道:“官家最初赐寇准和向大哥信物,是命我们调查王彦升相公一案,那件案子早已经水落石出,真凶就是欧阳赞,也就是前后周门将聂平之子聂保,不过因为他如今有辽国使者的身份,官家命我们不可再追究此案。我们几个并无失职之处,更没有欺君瞒上。”
赵匡胤道:“你小小年纪,倒会巧言狡辩。那么樊知古遇刺一案呢?你们早查出是高琼同党所为,为何不立即上报?”张咏道:“这件事确实是我们的不是,不过我们那时都以为高琼的同党就是官家,所以不敢贸然禀告。”赵匡胤大怒,道:“你太过放肆!来人,将张咏拿下了。”
两名黑衣侍从抢上前来执住张咏手臂,将他按在地上跪下。张咏却是不服,叫道:“为何要拿我?我说错了么?当时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朝廷,主谋不是官家还能有谁?就算现在知道高琼是晋王下属,主谋是晋王,可晋王不是官家的亲弟弟么?”
向敏中见赵匡胤脸上紫气越来越重,忙上前扇了张咏一耳光,喝道:“还不住口!”转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禀道:“官家命敏中重新调查王全斌相公一案,在张咏、寇准、潘阆几人的协助下,幸不辱命,我们已经查得真凶,王相公上吊前已经中毒,即使他不上吊,也会毒发身亡。”
赵匡胤道:“噢?到底是怎么回事?”向敏中便将案情详细描述了一番,最后才道:“虽然侥幸找到了下毒者和指使人,只是尚不清楚李继迁有何动机。”
赵匡胤已逐渐平和下来,坐下来饮了一大口茶,悠然道:“这一点,朕倒是可以告诉你。要杀王全斌的不是李继迁,而是张浦。张浦原是后蜀官员,蜀亡后逃入党项,成为李继迁的心腹谋士。不过他在成都的家属尽为王全斌所杀,所以恨其入骨。这些都是张浦亲口告诉朕的。”
向敏中大奇,问道:“张浦亲口告诉官家这些,是什么时候?”赵匡胤道:“就是昨日,在花蕊夫人专门为李继迁一行置办的饯行宫宴上。”向敏中道:“原来花蕊夫人跟张浦是故人。那么官家预备如何处置张浦?”赵匡胤道:“李继迁昨日已带着张浦一行离开东京。你们明日到开封府,录下呆子口供,做一份详细的卷宗呈上,朕自会派人快马追上李继迁,将卷宗交给他。”
寇准忙道:“张浦为报私仇杀害朝廷重臣,官家不预备从严法办么?”
赵匡胤坚决地摇了摇头。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自然要从帝王的立场来考虑问题——张浦为报私仇,在大宋京师杀害重臣,行径固然可恶,但他肯定是得到了党项人的全面支持,由此可见他在党项很有些地位。王全斌既已死去,中毒也好,上吊也好,终究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首,再也没有什么用处,党项却能从西北牵制北汉、契丹,堪称大宋的右臂。皇帝催促李继迁迅速赶回夏州,正是要他往北汉边境集结军队,造成紧张的气氛,这样即使和议不成,北汉也无暇南顾,无法趁宋军南下南唐时趁火打劫。当此关键时刻,又怎么能因为一个活不过来的人而斩断自己的右臂呢?只要将王全斌一案的卷宗交给李继迁和张浦,他们就会明白,皇帝已经知道真相,不过是不想追究而已。党项会对大宋感恩戴德,从此死心塌地,再无二心。
不过这些深谋远虑的计划却不能公然讲给眼前这些人听。赵匡胤想了想,命侍从放开张咏,道:“这些事情就这么算了吧。晋王已经告诉朕一切,为此再三请罪,他新遭丧妃之痛,朕怎能忍心治罪?朕既不能治晋王的罪,也不能单治你们的欺君之罪了,不然只会落人口实。”
潘阆道:“是晋王自己告诉官家的么?”赵匡胤道:“嗯,晋王也是为了朝廷着想,你们切不可再张扬。”
原来赵匡胤一直有心攻打南唐,只是找不到出兵的借口。赵光义深知兄长心意,竟想出了派手下刺杀北汉使者以嫁祸给南唐的法子,只是预料不到中间枝节横生,张咏等人卷了进来,从蛛丝马迹中逐渐追查出真相。赵光义了解皇兄性格,知道他不喜欢玩弄圈套诡计这一套,所以一直瞒着兄长进行,直到今天早上看到契丹人押着高琼到大殿,知道再也难以瞒住,是以趁兄长到晋王府治丧之机,坦白了一切。赵匡胤这才知道事情的始作俑者是自己的亲弟弟,又是惊讶又是生气,只不过怜惜晋王妃刚刚病殁,晋王伤痛哀戚不止,才没有当场发作。
向敏中便自怀中取出花押,上前交还给皇帝。赵匡胤却是不接,只道:“事情还没有完。当日在博浪沙,除去高琼这批刺客外,不是还有一群莫名其妙的脚夫么?那些人是谁?到底要做什么?你们必须查清楚。另外,南唐派去契丹结盟的使者林绛到底逃去了哪里?你们也得找他回来,记住,得活着带他回来。”
张咏道:“官家是要利用林绛来做文章,向南唐兴兵么?不过听高琼说此人倔强异常,契丹人用了许多苦刑都未能令他低头,怕是找到他也没有什么用处,他决计不肯承认自己是南唐使者。”赵匡胤道:“未必,林绛养父不是林仁肇么?朕昨日刚刚得到密报,林仁肇已经在数日前被南唐国主赐了毒酒,一命呜呼了。”
众人闻言均极是吃惊,南都留守林仁肇是南唐唯一的一员虎将,被大宋视为劲敌,如何又出现了大将未死敌手的悲剧?
只有赵匡胤得意洋洋,林仁肇之死正是他精心策划多时的杰作——他早派人到南唐暗中画下了林仁肇的画像,又有意将画像挂在皇宫中的墙壁上,然后召见正被软禁在汴京的南唐郑王李从善,问他认不认得画像中的人是谁。李从善一时没有认出来,赵匡胤便笑道:“这是你们江南有名的大将林仁肇,他即将前来归降,先送来画像作为信物。”李从善回到汴阳坊后,马上写了一封密信,派亲信送回南唐,告知兄长李煜说林仁肇要谋反,妄图割据江西自立为王。恰巧那时林仁肇与部下将领不和,部下将领举报林仁肇派养子林绛秘密出使契丹,怕是图谋不轨。李煜不问青红皂白,立即派人赐毒酒给林仁肇,逼迫他自杀。
几人听赵匡胤得意说出经过,均感不以为然。张咏更是心道:“官家自命为忠厚长者,为除去政敌,照样这样不择手段,跟晋王又有什么区别?还是潘阆说得对,官家若真是忠厚,就不会发生陈桥兵变、杯酒释兵权这些事了。官家是个猜忌心极重的人,不过是表面作出宽厚的样子,在他手下做臣子可有得累了。”
赵匡胤虽然自己开心,然见向敏中等人默默无语,既不附和吹捧,更不似平日大臣那般谀词如潮,未免觉得无趣,便起身道:“或脚夫,或林绛,这两件事弄清楚后,你们再来见朕。”带着侍从自去了。
唐晓英忙进来为众人换上新茶水,抚住胸口道:“刚才好险。”向敏中道:“抱歉,张兄,我那一耳光……”张咏道:“向兄那一耳光是为了救我,不必道歉。”
潘阆道:“刚才真的好险,要不是老向聪明,上前打了老张一下,说不定官家就让人把老张拖去院子里杀了。”张咏道:“可我并没有说错啊。”潘阆道:“你没做错,也没说错,这伴君就是如伴虎,我们几个辛辛苦苦查案,这么错综复杂的案情都弄清楚了,好歹也是有功之臣,官家却是说翻脸就翻脸。”
唐晓英也道:“是啊,张大哥,你脾气直,最容易得罪人,这脚夫的案子还是不要再查了。”张咏道:“那可不行,脚夫和林绛的案子我非得管到底不可。喂,你们别笑,我可不是为了官家。”寇准道:“知道,你是为了向大哥,为了我们的情谊,你知道我们不会放弃,所以你也不会放弃。”潘阆笑道:“难道不可以说老张是为了朝廷、为了大宋么?”
众人说笑了一回。张咏道:“说真的,这件案子光凭咱们几个人还不够。”向敏中道:“张兄是说需要一个见过林绛的人么?”
张咏道:“不错,我们需要高琼来……”忽见唐晓英脸色大变,便及时改口道:“要追查到林绛应该不难,只要将相关联的人都监视起来,比如辽国使者、北汉使者,还有俺们对面的南唐郑王、邢国公宋偓等,这些事估计晋王早已经做了。咱们还是先说那群脚夫。”
寇准道:“我和潘大哥当日都在博浪沙,亲眼所见,那群人脚力极快,应该是真的脚夫。”向敏中道:“那么一大群脚夫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冒出来,又凭空消失。小潘,你有没有想起什么来?”潘阆笑道:“当然了,川饭嘛。当日在那锦江春时,我便想起博浪亭的一名脚夫露了蜀音,也许那群脚夫都是蜀中来的。不如明日咱们再一道去下锦江春的馆子。”
正说着,忽听见拍门声,有人朗声问道:“张咏张兄人在里面么?”张咏道:“啊,是高琼的声音。”唐晓英便道:“我先回房了。”叫了女使进来伺候,自己往堂后去了。众人均已知晓高琼是她杀父仇人,深仇难解,也不便多说什么。
张咏开门请高琼进来,见他换了新衣裳、新靴子,腰间挂着一把佩刀,很是威武神气,与之前被囚禁时判若两人,忙问道:“高兄是何时被放出武德司的?”高琼道:“今日下午。我被官家派人押到晋王府,晋王要当面斩我,官家说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免了我死罪。”
潘阆道:“那么你今晚来汴阳坊,是来向英娘领死的么?”高琼摇了摇头,道:“我奉晋王之命,来恳求几位与我一道追查林绛下落。几位才智过人,晋王深为赞赏,认为要寻到林绛非请各位出马不可,还请各位答应,莫令高琼无法交差。”
张咏道:“这个当然没问题,不过我们已经答应了……”潘阆忙道:“请高郎先等一等,我们几个再商议一下。”将张咏等人拉到一旁,低声道:“之前我们以为高琼是朝廷的人,隐瞒案情不报,已经大大得罪了官家,再得罪晋王,就只有死路一条。”张咏道:“如何会得罪晋王?他不就是想让我们追查林绛下落么?这正是官家要我们做的事。”
潘阆急道:“哎呀,你怎么不明白?”张咏道:“不明白什么?”向敏中道:“嗯,小潘的意思大概是,为官家追查林绛和为晋王追查林绛,这里面是有分别的。”潘阆道:“不错,还是老向明白。张咏适才惹得官家大发雷霆,差点掉了脑袋,就是没有弄清楚这一点。”
张咏道:“不就一个林绛么?我还是不明白你们嘀嘀咕咕的是什么意思。”寇准道:“我也不明白,官家和晋王不是亲兄弟么?又有什么分别?”潘阆道:“你们都不必明白,想要活命,这件事全听老向的主意。”
向敏中便回来请高琼坐下,道:“晋王有命,小民自当遵从。适才官家也来过这里,命我们追查脚夫和林绛一事。当日既然那群脚夫死命要劫走林绛的车子,这两件事说不定有所关联,不如这样,我和张咏、寇准三人重点追查脚夫,高郎和小潘则负责追查林绛,若有发现,立即互相告知,如何?”高琼道:“再好不过。”
潘阆问道:“高郎预备如何追查林绛?可有什么主意?”高琼便如实说了昨夜被契丹人捕获的事,道:“契丹人能用金哥子追踪到我的位置,应该也在林绛身上下了银铃粉,如果他们没有说谎的话,林绛人是进了邢国公府上。”向敏中道:“晋王既已经知道,如何不直接派人去邢国公府搜查呢?”
高琼道:“白日契丹人押我到皇宫大殿,似乎是要公然指出林绛人在邢国公府上。”张咏道:“不错,我们也是因为那辽国使者欧阳赞的话才猜到你是晋王属下。”
高琼道:“官家赦免我后,我将契丹人的原话禀告了晋王。晋王认为他们在撒谎,是有意挑拨离间,若是贸然开罪邢国公,就是得罪了皇后,后果难以想象。所以晋王只派了人暗中监视邢国公府,也包括契丹使者这些人,却没有任何异常。”张咏心道:“晋王新丧王妃,还有心思来做这些,可谓非常人了。”
高琼又道:“听晋王说,当日在符相公寿宴上,寇郎与邢国公宋相公最爱的女儿宋娥很是谈得来。”寇准脸一红,道:“不过是符相公见我们年纪相仿,让宋小娘子多陪陪我这个外乡人罢了。”
高琼道:“嗯,晋王想请寇郎从这一点入手,查清楚邢国公到底有无跟南唐勾结。而且这件事暂时不能禀告官家,什么原因我不说你们也知道。通敌叛国,这可是诛灭九族的大罪。”
张咏忍不住道:“姑且不论邢国公有无通敌叛国,真要诛灭九族的话,官家是邢国公的大女婿,不也是九族之内么?”高琼道:“这话张兄在屋里对高琼说可以,可不能再对外人说。”
张咏摸着脖子叹道:“京师当真是凶险之地,一说真话脑袋就长得不安稳。”众人见他说得有趣,均笑了起来。
高琼见寇准沉默不语,催问道:“寇郎以为如何?”寇准本不愿意利用宋娥,正待推辞,忽听得谈话内容已经由追查林绛变成了邢国公与南唐勾结,不由得耸然而惊,只得应道:“是,但凭高郎做主。”
当晚高琼也不辞去,提出要留宿在这里。潘阆悄悄道:“这是晋王派来监视咱们的狱卒啊。”张咏素来不反感高琼,道:“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担心唐晓英对高琼不利,将他带去自己房中就寝。
潘阆却对那银铃粉极感兴趣,又追进来往高琼身上嗅了半天。高琼道:“契丹人说过,这银铃粉常人是闻不出来味道的,只有那种鸟才能嗅出来。”
潘阆笑道:“我虽闻不出来,也有办法让那金哥子闻不出来。”高琼大感兴趣,问道:“什么办法?”潘阆道:“契丹人利用食物下药,药粉效力在你身上顶多只能持续两三天,这两三天内你若不想被他们知道行踪,就大吃姜、蒜这类辛辣之物,或者像女子那般涂脂抹粉,用别的味道来盖住这种气味。”
高琼道:“这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办法。既然药效有限,再过一日就该完全消除,况且我也不怕他们知道我行踪。”心中却道:“难怪那些契丹人要将林绛下落告诉我,又想要当殿揭破他人在邢国公府邸,一是他们闯不进去,二来药力时日一过,他们就无法再追踪林绛下落,苦苦谋夺数月的传国玉玺从此成为泡影。可惜人算终究不及天算,凑巧晋王妃在头天晚上被杀,又被晋王从容利用,化解了一场大危机。”回想到晋王手段高明,极善于因时导势,借力而为,既佩服又畏惧,惊出了一身大汗来。
次日正好是寒食长假结束的第一天。寒食假有七日,休务有五日。假是指在京的官员免予朝参,休务则是指各级官署停止办公。实际上,京师大小官员结束休假正式回官署上班已有两日。
不过凑巧今日是禁军发俸日,满大街是运粮的穿着红色军服的军士,来回穿梭,络绎不绝,场面蔚为壮观。大宋吸取唐代藩镇教训,为避免各地节度使作乱,将全国精兵调来京畿,仅汴京就养有几十万禁军。朝廷又怕这些人沾染上京师的奢靡之气,战斗力减弱,所以每月月初发俸时要求驻营东城的禁军到西城粮仓领米,驻营西城的禁军到东城粮仓领米,月俸一石半<a id="fn1" href="#ft1"><sup>[1]</sup></a>粮食,重量实在不轻,却不准用车马,不准用工具,得完全靠自己背负回去,不论将校,不论官职,每月发米俸时都要来回折腾一次,开封人笑称他们是“赤老背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