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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能输给他们——每次听到他们演唱时,他都这样想。
每天醒着的时间几乎全部花在了音乐上,连吃饭和洗澡时都在构思新歌。渐渐地,他不再去上学了。他看不出上学有什么意义。自然,他也就拿不到学分,一再留级。
他的父母完全不知道去东京读大学的独子已经变成了这样。他们一直认为他四年后就会顺利毕业,回到家乡。所以当克郎在二十一岁那年夏天打电话回去,告诉他们自己已退学的时候,电话那端的母亲顿时哭了起来,接过电话的父亲用震破鼓膜的声音怒吼:“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走音乐这条路,所以上大学也没什么意义。”听到克郎的回答,父亲咆哮得更凶了。他觉得很烦,径自挂了电话。当晚父母便赶到东京,父亲气得满脸通红,母亲则脸色苍白。
在六叠大的房间里,他们一直谈到天快破晓。父母说,要是不上大学了,就赶紧回家继承鱼店。克郎没有答应。他毫不让步地说,如果那样做,他会后悔终生。他要继续留在东京,直到实现心愿为止。
父母连个囫囵觉也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坐首班电车回家了。克郎从公寓的窗子里目送两人离去。他们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落寞,那么瘦小。克郎禁不住合掌致歉。
之后三年过去了。本来应该早已大学毕业,但他依然一无所有。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为了参加业余歌唱比赛而日日苦练。其间他也曾数次入选。只要继续参加下去,总有一天会被音乐界人士注意到吧,他想。然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找上他。他也给唱片公司寄过试听带,但都如石沉大海。
只有一次,一位常来店里的客人把他介绍给一位音乐评论家。克郎在那人面前演唱了自己写的两首歌。他希望成为创作型歌手,那两首歌也都是他的得意之作。
“还不错。”一头波浪状白发的音乐评论家说,“旋律很清新,歌也唱得相当好,很了不起啊。”
克郎很高兴。说不定有机会出道了,他内心的期待迅速膨胀开来。
那位客人替克郎问道:“他能成为职业歌手吗?”
克郎绷紧了身体,不敢看评论家的表情。
停顿了一下后,“嗯……”评论家沉吟着,“还是别抱这个希望为好。”
克郎抬起头。“为什么?”他问。
“歌唱得跟你一样好的人多的是,如果你的声音很有特色,自然另当别论,但你没有。”
评论家说得一针见血,克郎无话可说。其实这一点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歌写得怎么样?我觉得很好听。”那时也在场的老板问。
“以外行来说,是还好。”评论家淡淡地答道,“不过可惜也就这个水平了。歌的旋律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自己的新意。”
这话真是尖锐。懊恼和伤心让克郎全身发烫。
自己没有音乐才华吗?想吃音乐这碗饭是不自量力吗?
从那天起,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3
结果克郎第二天下午才从公寓出门,随身带着一个运动背包和一个西装袋。西装袋里装着向老板借来的黑色西装。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东京,他本想把吉他也带上,但被父母看到准会念叨,所以还是忍忍算了。作为替代,他往包里塞了把口琴。
克郎在东京站上了列车。车厢里很空,他一个人占据了能坐四人的包厢,脱掉鞋子,把脚搭在对面的座位上。
要去克郎老家那个小镇,从东京站乘电车大约要两个小时,中间还要换乘。虽然知道有人每天坐车往返东京上班,克郎还是觉得那样的生活很难想象。
他说了奶奶过世的事情后,老板马上就同意他回家。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和父母好好谈谈吧,像未来的打算什么的。”老板劝他。听起来似乎在委婉地暗示他,差不多该放弃音乐这条路了。
我真的没有成功的希望吗?望着窗外闪过的田园风光,克郎茫然地想。回家后肯定会被父母教训一通,内容也不难猜到——你到底要做梦做到什么时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赶快清醒过来继承家业吧,反正你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工作。
克郎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别想这些烦心事了。他打开运动背包,从里面拿出随身听和耳机。去年刚刚问世的这种音响器材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让人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享受音乐。
按下播放键,闭上眼睛,耳边响起旋律美妙的电子乐。演奏者是Yellow Magic Orchestra乐队。乐队的成员都是日本人,但首先成名于海外。据说他们在洛杉矶为The Tubes乐队做暖场演出时,观众全体起立,赞叹不已。
所谓才华横溢,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尽管告诉自己别再想了,克郎心头还是禁不住掠过这种悲观的想法。
不久到了离老家最近的车站。走出车站,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熟悉的景象。连接主干道的大路两旁,是一排排不大的店铺,做的都是附近的熟客生意。这是他从大学退学之后第一次回到家乡,小镇的氛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克郎停下脚步。在花店和杂货店之间,有一家约两间宽的商店半掩着卷帘门。卷帘门上方的招牌上写着“鱼松”两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鲜鱼送货上门”。
鱼店的创始人是克郎的祖父。当时店铺不在现在这个地方,门面也更宽敞。但那家店在战争中被烧毁,于是战后在这里重新开业。
克郎钻进卷帘门,店里光线很暗。仔细看时,冷藏展示柜里并没有鱼。现在这个季节,鲜鱼一天都存不住,卖剩的估计都得冷冻起来。墙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开始出售蒲烧鳗鱼”。
闻惯了的鱼腥味,毕竟有些令人怀念。克郎往店后头走去。后面是通往主屋的脱鞋处。主屋拉门紧闭,但缝隙里透出光来,也有人在走动。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说了声:“我回来了。”说完他又想,也许说“你好”更合适。
门一下拉开,穿着黑色洋装的荣美子出现在眼前。一段时间不见,她俨然已是大人的模样了。看到克郎,她“呼”地松了口气。
“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说不定不回来了。”
“怎么可能,我不是说了会想办法嘛。”克郎脱了鞋走进去,瞥了一眼窄小的房间,“就你一个人?爸妈呢?”
荣美子皱起眉头。
“早就去会场啦。本来我也得去帮忙,但你回来时家里一个人没有也不行,所以就在这儿等你。”
克郎耸了耸肩。“这样啊。”
“哥,你该不会穿这身去守夜吧?”
克郎穿的是T恤搭配牛仔裤。
“当然不会了,你等我一下,我这就换衣服。”
“快点啊”
“知道了。”
克郎提着行李上了楼。二楼有两间分别为四叠半和六叠的和室,他直到高中毕业都住在六叠的那间里。
一拉开纸门,顿时觉得空气很闷。窗帘没有拉开,房间里光线很暗。克郎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日光灯的白光下,昔日生活过的空间依然保持着原样。旧卷笔刀还放在书桌上,墙上贴的明星海报也没被撕掉。书架上摆着参考书和成排的吉他教材。
当初克郎去东京后不久,就听母亲说荣美子想用这个房间。他回答说,他无所谓。当时他已经萌生了走音乐这条路的想法,觉得自己不会再回老家了。
然而房间至今保持原样没变,说明父母或许仍在期待他回来。想到这里,克郎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
换好西装,克郎和荣美子一起出了家门。虽是七月,幸好天气还很凉快。
守夜的地点在最近刚落成的镇民中心,走路过去约十分钟。
走进住宅区后,眼前的景色和过去截然不同,令克郎颇为讶异。据荣美子说,现在新居民的数量不断增加。就算是这样一个小镇,多少也会有点变化,克郎心想。
“哥,你有什么打算?”走在路上,荣美子问道。
虽然明白她的意思,克郎还是故意装傻:“什么打算?”
“当然是你的未来啊。真要能干上音乐这行也不错,不过你有把握吗?”
“那还用问,要是没有我就不干了。”说这句话时,他发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有种自欺欺人的感觉。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我们家会出个有音乐才华的人。你的演出我也去看过,我觉得很棒,但是当职业歌手能不能行得通,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吧?”
克郎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少自以为是了,你懂什么呀,根本就是个外行”
本以为荣美子会生气,但她很冷静。
“是啊,我是外行,对音乐界一无所知。所以才问你啊,到底有什么打算。既然这么有自信,就拿出点更具体的理想吧。比如你有什么计划,今后要怎么发展,什么时候能用音乐养活自己?要是不知道这些,别说我了,爸妈他们也会不放心啊。”
虽然妹妹说得很对,克郎还是冷哼了一声。
“要是什么都能按照计划顺利实现,谁还用辛苦打拼?不过从本地女子大学毕业,又到本地信用银行上班的人是不会懂的。”
他说的是荣美子。明年春天毕业的她已经早早找好了工作。本以为这回她该生气了,但她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然后不经意似的问道:“哥,你想过爸妈的晚年吗?”
克郎沉默了。父母的晚年——这是他不愿去想的事情之一。
“爸爸一个月前病倒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心脏病发作。”
克郎停下脚步,望向荣美子。“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荣美子定定地望着他,“幸好问题不大。不过奶奶卧床不起的当儿又出了这事,真是急死人了。”
“我一点都不知道。”
“听说是爸爸让妈妈别告诉你。”
“哦……”
那意思是,没必要联系自己这种不孝之子吗?克郎无法反驳,唯有保持沉默。
两人重又迈步向前。直到抵达镇民中心,荣美子再没有说话。
4
镇民中心是一栋比普通平房住宅略大的建筑,身穿丧服的男男女女在来回忙碌着。
母亲加奈子站在接待处,正和一个瘦削的男人说着什么。克郎慢慢走过去。
加奈子发现了他,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正想说“我回来了”,一看母亲身旁的那个男人,顿时说不出话来。
那是父亲健夫。他瘦了太多,克郎几乎认不出了。
健夫盯着克郎看了半天,才张开紧抿着的嘴。
“你怎么来了,谁通知你的?”他粗声粗气地问。
“荣美子跟我说的。”
“是吗?”健夫看了眼荣美子,又把视线移向克郎,“你怎么有空来这儿?”
你不是立志不实现理想不见面吗?——克郎觉得他其实是想说这句。
“如果你是要我回东京的话,我马上就回去。”
“克郎”加奈子责怪地喊了一声。
健夫烦躁地挥了挥手。
“我没这么说。我现在很忙,少给我添麻烦。”说完他便匆匆离开。
克郎正凝望着他的背影,加奈子开口了:“你可算回来啦,我还以为你没准不回来了。”
看来是加奈子交代荣美子打的电话。
“我是给荣美子念叨烦了。话说回来,爸他瘦多了。听说前阵子又病倒过,要紧吗?”
被克郎一问,加奈子的肩膀垂了下来。
“他自己还在逞强,不过我看他体力是一落千丈了。毕竟都六十多岁的人了。”
“这样啊……”
健夫和加奈子结婚时,已经过了三十六岁。克郎从小就常听他说,这都是因为他一心扑在重建鱼松上,根本没空找老婆。
快到下午六点了,守夜即将开始,亲戚们陆续都到了。健夫兄弟姐妹众多,光他这边的亲戚就不下二十人。克郎最后一次和他们见面,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比父亲小三岁的叔叔很亲热地过来跟他握手。
“哟,克郎,还挺精神的嘛听说你还在东京,在那儿做什么啊?”
“啊,呃,什么都干。”
没法明确地回答,克郎自己也觉得尴尬。
“什么都干是什么意思?你特意延期毕业不会就是为了玩吧?”
克郎吃了一惊。看来父母没把自己退学的事告诉亲戚。就在附近的加奈子显然听到了这番对话,但她什么也没说,把脸转向一边。
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健夫和加奈子都觉得没脸告诉别人自己儿子要走音乐这条路。
其实他自己同样没有勇气说出口,但这样逃避也不是办法。
克郎舔了舔嘴唇,直视着叔叔。“我退学了。”
“什么?”叔叔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不上大学了,中途退学。”他继续说下去,眼角余光发现加奈子全身僵硬,“我想以音乐为生。”
“音乐?”叔叔的表情就像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
这时守夜开始了,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叔叔脸上写满了疑问,抓着其他亲戚说个没完,似乎是在确认克郎所说的到底是不是实情。
诵过经后,守夜按部就班地进行。克郎也上了香。遗像里的奶奶笑得很慈祥。克郎还记得小时候奶奶是多么疼爱他,如果她还活着,现在肯定会支持他的。
守夜结束后,大家转移到另一个房间。那里已经备好了寿司和啤酒。克郎扫视了一眼,留下的全是亲戚。去世的奶奶已经年近九十了,所以他们脸上并没有多少悲痛的神色。很久没见的亲戚们聚在一起,倒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气氛。
就在这样的氛围当中,突然有人大声说道:“多嘴别人家的事你少管”克郎不用看也知道是父亲。
“这不是别人家的事。搬到这里之前,这店是我们过世老爹的家,我也在那儿住过”和健夫争吵的,是刚才那位叔叔。大概是喝了酒,两人脸上都红通通的。
“老爹开的那个店已经在战争中烧毁了,现在这个店是我开的,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你这叫什么话?还不是靠了鱼松这块招牌,你才能在那里重新开张。这招牌是老爹传给你的,这么重要的店,你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就要收掉,算怎么回事?”
“谁说要收掉?我还准备继续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