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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个地方想去一下,马上就回。”
“哦……”
加奈子似乎还是无法释然。克郎转过身,快步离去。要是被问起去哪儿就麻烦了。
他边走边看了眼手表,快到傍晚六点了。
昨天深夜,克郎从家里溜了出来。他是要去浪矢杂货店。牛仔裤口袋里装着茶色的信封,里面的报告用纸上写满了他现在的烦恼。写信人当然就是他自己。
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但几乎毫无保留地写下了目前的状况。他想知道的是,在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是好。是继续追寻梦想,还是放弃梦想,继承家业——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事实上,今天早晨一醒来他就后悔了。他觉得自己干了件蠢事。那栋房子里不可能有人住,昨晚那女子说不定脑子有问题。要真是这样就麻烦了,他可不希望那封信落到别人手里。
但另一方面,他也抱着一线希望。没准自己也能像那女子一样,得到适当的建议呢?
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克郎走在坡道上。不久,浪矢杂货店的老旧店铺出现在眼前。昨晚来时天太黑没看清楚,原本米色的墙面已变得黑黝黝的。
店铺和旁边的仓库间有条细窄的通道,要绕到屋子后面,只能从这里进去。为了避免墙壁弄脏衣服,他走得很小心。
后面有扇门,门旁果然安着木质牛奶箱。克郎咽了口唾沫,伸手去掀侧面的盖子。有点紧,不过还是打开了。
往里看去,里面有个茶色的信封。克郎探手取了出来。这似乎就是他原来的那个信封,收信人一栏用黑色圆珠笔写着“致鱼店艺术家先生”。
他着实吃了一惊。莫非当真有人住在这里?克郎站在后门前侧耳细听,却没听到丝毫声息。
也可能回信的人住在别的地方,每天晚上过来查看有没有咨询信。这样就解释得过去了。可是,为什么要不辞辛苦地这么做呢?
克郎不解地离开了杂货店。不过,这个问题其实无关紧要,也许浪矢杂货店有浪矢杂货店的理由。相比之下,他更关心回信的内容。
手里拿着信,克郎在附近转悠着,想找个能静下心来读信的地方。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小公园,里面只有秋千、滑梯和沙池,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在角落的长椅上坐下,做了几次深呼吸后,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张信笺。他忐忑不安地读了起来。
鱼店艺术家先生:
你的烦恼我已经了解了。
感谢你把这么奢侈的烦恼讲给我听。
真幸福啊,你是祖传鱼店的独生子吗?那什么也不做也能继承这家店啰。想必有很多以前的老客户,用不着辛辛苦苦招揽生意。
容我问一句,你周围有没有因为找不到工作而烦恼的人呢?
要是没有的话,这可真是个好世道啊。
再过三十年你看看,就不会有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了。只要有份工作就不错了。就算大学顺利毕业,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饭碗,这样的时代就要到来了。一定会来的,我敢跟你打赌。
不过你中途退学了啊,也就是不上学了?父母给你出钱,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大学,你就这么放弃了?啧啧啧。
还有音乐是吧?你的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宁可丢下祖传的鱼店不管,也要凭一把吉他去打拼吗?哎呀哎呀。
我已经不想给什么建议了,只想说一句,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满脑子天真想法的人,在社会上吃点苦头也是好事。不过话虽这么说,既然顶着浪矢杂货店的招牌,还是回答一下吧。
我不会害你的,把吉他丢到一边,赶紧去继承鱼店吧。你爸的身体不是不大好吗?现在不是你吊儿郎当的时候。靠音乐吃饭是行不通的,那只有少数有特殊才华的人才做得到,你不行。别做白日梦了,面对现实吧。
浪矢杂货店
读着读着,克郎拿信的手发起抖来。不用说,是气的。
这算什么?他想。凭什么自己要被人这样骂?
放弃音乐,继承家业——这样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从现实的角度考虑,对方这样回答也无可厚非。可就算如此,也不用讲得这么难听吧?简直太没礼貌了。
早知道就不去咨询了。把信纸和信封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克郎站了起来,想找个垃圾箱扔掉。
但他没找到垃圾箱,最后还是揣着这封信回了家。父母和荣美子正忙着将祭坛用品摆在佛龛前。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加奈子问。
“嗯,随便转了转……”克郎说着上了楼。
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克郎把揉成团的信纸和信封扔进了垃圾箱。但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捡了回来。展开皱皱巴巴的信纸,他重又读了一遍。不管读多少遍,都是那么的让人不痛快。
虽然不想理会,但就这么算了却又心有不甘。写这封信的人根本错得离谱。从他那句“祖传的鱼店”来看,肯定以为是家特别气派的店,把来咨询的人想成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
他要克郎“面对现实”,但克郎并没有逃避现实。正因为不想逃避,才会如此烦恼,而回答者却并不明白这一点。
克郎来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报告用纸和圆珠笔。花了些时间,他写成了如下的一封信。
寒暄省略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的回信。没想到能得到您的回答,让我惊讶极了。
不过读完信后,我很失望。
老实说,您一点也不明白我的烦恼。我也知道继承家业是更为稳定的选择,不消您来告诉我。
可是目前来看,说稳定也没有那么稳定。
您可能误会了,我家的店是个门面只有两间宽的小店,生意也谈不上有多红火,勉强赚个生活费而已。即使继承了这家店,也不能说未来就高枕无忧了。那么,大胆去探索一下别的道路,不也是一种想法吗?上一封信上也提到过,现在父母也都支持我,如果我就此放弃梦想,会让他们失望的。
您还有一个误会。我是把音乐当作职业来对待的,准备靠唱歌、演奏和作曲为生,您却以为我是拿艺术当消遣的那种人,所以才会问我,“你的目标是要成为艺术家吧?”对于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否定。我的目标并不是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而是要成为职业音乐人,也就是Musician。
只有有特殊才华的人才能成功,这道理我也明白。但您怎么能断定我就没有这种才华呢?您并没有听过我的歌,不是吗?请不要一厢情愿地下结论。任何事情,不挑战一下是不知道结果的,对吧?
静候您的回信。
鱼店音乐人
7
“你几时回东京?”葬礼第二天,克郎正吃着午饭,头上缠着毛巾的健夫从店里走进来问道。鱼松从今天开始恢复营业,早上克郎从自己房间的窗子里,目送健夫开着厢式货车去进货。
“还没想好。”他含糊地回答。
“光在这儿混日子,有用吗?你说你要走音乐的道路,恐怕不是这么轻巧吧?”
“我没有混日子,我在考虑很多事情。”
“你在考虑什么?”
“行了,问这个又有什么用?”
“三年前我就狠狠骂过你一回。你得全力以赴,尽最大努力打拼给我看看”
“烦不烦哪,这种事你不说我也知道。”克郎放下筷子,站了起来。厨房里的加奈子担心地看着他。
傍晚时分,克郎出了门。不用说,他是去浪矢杂货店。昨天深夜,他将第二封信投进了卷帘门上的小窗。
打开牛奶箱,一如昨天那般,里面放着克郎原来的那个信封。看来回信的人果然每天都来查看有没有咨询信。
和昨天一样,克郎在附近的公园读了信。信的内容如下:
鱼店音乐人先生:
不管大店小店,总归是店。托了这家店的福,你才能一路念到大学吧?就算经营很辛苦,为店里出点力不也是做儿子的责任吗?
你说父母都支持你。只要是亲生父母,除非你去犯罪,否则你干什么他们不支持呢?所以说,你怎么能把这话当真?
我没说要你放弃音乐。把它当成爱好不行吗?
坦白跟你讲,你没有音乐才华。虽然我没听过你的歌,但我就是知道。
因为你已经坚持了三年,还是没能混出个模样来,不是吗?这就是你没有才华的证据。
看看那些走红的人吧,他们可不用花这么久才受到注目。真正才华横溢的人,绝对会有人赏识的。可是谁也没留意到你,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你不喜欢被人叫作“艺术家”吗?那你对音乐的感觉恐怕已经落后于时代了。总之一句话,我不会害你的,马上去当鱼店老板吧
浪矢杂货店
克郎咬着嘴唇。跟上次一样,这次的回信也很过分,简直被说得体无完肤。
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并不是很生气,反而有种痛快的感觉。
克郎又读了一遍,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说得没错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是认同对方的。虽然言语粗鲁,但信上所说都是事实。如果真有出众的才华,一定会有人慧眼识珠——这一点克郎自己也明白,只是他一直不愿面对。他总是用时运还没到来安慰自己,其实若真正有才华,运气并不是那么重要。
以前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种话,顶多说“很困难啊,还是放弃吧”。因为谁都不想对自己的话负责任。但这个回信人不一样,说话没有丝毫顾忌。
对了……他的目光又落到信纸上。
这个人到底是谁?竟然如此直言不讳,说话毫不客气。别人通常都会用相对委婉的表达方式,他的信里却完全感觉不到照顾情绪的意思。写信的人,肯定不是克郎熟悉的浪矢爷爷,那位爷爷的措辞会温和得多。
克郎想见见这个人。很多事写信是说不清楚的,他想当面谈谈。
到了晚上,克郎又从家里溜了出来。牛仔裤的口袋里同样放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的是第三封信。经过一番左思右想,他写下了如下的内容。
寒暄省略浪矢杂货店:
感谢您再次回信。
坦白说,我感到很震惊,没想到您会如此激烈地指责我。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有一定才华的,期待着终有一天能崭露头角。
不过您的直言不讳,倒让我觉得很痛快。
我想我应该重新审视自己了。仔细想想,我在追寻梦想上太固执己见了,或许其中也有死要面子的成分。
可是说来惭愧,我还没能下定决心,还想在追求音乐的道路上再坚持一阵子。
然后我意识到了我真正的烦恼是什么。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选择,只是一直无法下决心舍弃梦想。到现在,我依然不知道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打个比方,这就如同单相思的感觉,明知恋情不会有结果,却还是忘不了对方。
文字很难充分表达我的心情,所以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和您当面谈一次?我也非常想知道,您是怎样的一个人。
在哪里能见到您呢?只要您告诉我,无论哪里我都会去。
鱼店音乐人
浪矢杂货店和往常一样,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中。克郎来到卷帘门前,打开投递信件用的小窗。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信封塞进去,塞到一半的时候停住了。
他感觉卷帘门里边似乎有人。
如果是这样,对方会从里面把信封拉进去。先维持这个样子,看看动静再说。
他瞄了眼手表,晚上十一点刚过。
克郎把手伸进另一个口袋,拿出一只口琴。深吸了一口气后,他面对着卷帘门,悠悠地吹奏起来。他想吹给门里的人听。
这是他最满意的一首原创歌曲,名字叫“重生”。歌词还没有填,因为暂时想不到合适的内容。现场演出的时候,他总是用口琴来吹奏,旋律是流畅的叙事曲风格。
演奏完一段后,他将口琴从唇边移开,注视着半露在小窗外的信封。然而它并没有被拉进去的迹象。看样子店里没有人,说不定要到早上才来收信。
他伸手把信塞了进去。啪嗒一声,隐约传来信封落地的声音。
8
“克郎,快起来”
身体被猛烈摇晃,克郎睁开眼睛,眼前是加奈子苍白的脸。
克郎皱起眉头,眨了眨眼。
“怎么回事?”他边问边拿起枕旁的手表,时间是早上七点多。
“糟了你爸在市场上晕倒了”
“啊?”克郎坐起来,一下子清醒了,“什么时候?”
“刚才市场上的人打电话来说的,已经把他送到医院了。”
克郎从床上跳起来,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牛仔裤。
穿好衣服,他和加奈子、荣美子一起出了门,在卷帘门上贴上“今日暂停营业”的告示。
搭上出租车,他们赶到医院。一位鱼市的中年工作人员正等在那里,他似乎也认识加奈子。“他搬货的时候突然显得很痛苦,所以我赶紧叫了救护车……”那个男人解释道。
“这样啊,给您添麻烦了。接下来的事情就由我们来处理,您回市场去吧。”加奈子向他致谢。
抢救结束后,主治医生过来谈话,克郎和荣美子也都在旁。
“简单来说就是过度劳累,导致心脏不堪重负。最近他有没有什么操劳的事情?”满头白发、颇有风度的医生以沉稳的语气问道。
加奈子说他刚忙完葬礼,医生理解地点点头。
“可能是因为不仅身体上,精神上也持续紧张的缘故。他心脏的状况不会立刻恶化,不过还是小心为好,建议他定期接受检查。”
“我会让他这么做的。”加奈子回答。
此时已经可以探视,他们随后便去了病房。健夫躺在急诊病房的床上,看到克郎他们,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都跑过来也太小题大做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他逞强地说,声音却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