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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杂货店
1
出了车站,走在商店林立的街道上,一股幸灾乐祸的感觉在和久浩介内心蔓延。不出所料,这里果然也很萧条。外地人纷纷前来安家落户,车站前商业街一派繁荣的景象已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从那以后大约过去了四十年,时代早已变迁。各地的小镇上随处可见卷帘门紧闭的商店,这个小镇自然也不可能例外。
回想着过去的印象,浩介慢慢地走着。本以为对这个小镇的记忆已经模糊,实际来了却发现想起的事情意外的多,让他自己也很讶异。
当然,小镇也不是完全没有变化。以前母亲经常光顾的那家鱼店从商业街消失了,记得那家店好像叫鱼松。皮肤黝黑的店主总是朝着大街气势十足地吆喝:太太,今天的牡蛎棒得不得了不买就亏啦一定要买给老公尝尝啊——
那家鱼店到底怎样了呢?听说有儿子继承家业,但只是隐约有点印象,也许跟别的店搞混了。
沿着商业街走了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就是这一带之后,他向右拐弯。他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抵达目的地。
浩介在幽暗的路上前行。虽然有路灯,但并没有全部亮起。自从去年地震以来,日本所有场所都严格节电,大概路灯也是能够照亮脚下就够了。
和儿时相比,浩介觉得住宅密集了许多。他隐约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小镇的开发计划正进行得热火朝天。听说要盖电影院——班上有人这样说。
后来计划一定实施得相当顺利吧。很快泡沫经济到来,小镇作为东京的卫星城市,人气也愈发旺盛。
前方出现了一个T字路口。浩介并没有意外之感,毋宁说,这和他的记忆完全吻合。他拐弯向右。
走了片刻,眼前是一段平缓的上坡路。这也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再走一小段路,应该就到那家店了,假如那个消息并非虚构的话。
浩介看着脚下继续往前走。如果抬头望着前方,就会更早知道那家店还在不在,但他只是低头前行。不知道为什么,他害怕早早知道答案。就算消息是假,他也宁愿把期待保持到最后一刻。
不久他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发现已经到了那家店附近。这条路他曾经走过好几次。
浩介抬起头。顿时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了出来。
那家店还在。浪矢杂货店,与浩介的命运密切相关的店。
他慢慢走近。店铺招牌上的字样已经脏污发黑,无法辨识,卷帘门也锈迹斑斑。然而它仍在这里,仿佛在等待着浩介的到来。
他看了眼手表,还没到晚上十一点,他到得太早了些。
浩介环顾四周,悄无人影。这栋屋子里不像有人住的样子。那个消息真的可以相信吗?毕竟那是网络上的信息,会怀疑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在如今这个时代,以“浪矢杂货店”的名义散布虚假信息,又能有什么好处?知道这家店的人根本少得可怜。
不管怎样,先看看情况再说吧,浩介想。而且他还没有写信。即使想要参与这个奇妙的活动,如果没有写信,也就什么都谈不上。
浩介踏上来时的路。穿过住宅区,他回到了车站前的商业街。大部分商店都已关门,他本以为会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但看来是落空了。
看到有便利店,他便走了进去。有几样东西需要先买上。他在文具柜台找到要买的东西,拿到收银台。店员是个年轻人。
“这一带有没有营业到很晚的店?比如小酒馆之类的。”付完钱后,他试探着问。
“前面有几家酒馆,不过我没进去过。”店员口气生硬地说。
“噢,谢谢。”
从便利店出来没走几步,果然有一排小酒馆。每家店都没什么人气,看样子至多当地的商店老板常和朋友来小聚而已。
然而看到一家店的招牌时,浩介停下了脚步。“Bar Fab4”,一个让人无法视而不见的店名。
推开黑色的大门,往里望去,迎面是两张桌子,里边是吧台。一个身穿黑色无袖长裙的女人坐在凳子上,留着很短的波波头。店里别无他人,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妈妈桑。
女人略带惊讶地望向他:“您是客人?”
她年纪四十六七岁,五官是典型的日本人长相。
“没错,我是不是来晚了?”
浩介一问,女人露出浅浅的笑意,从凳子上站起身。
“没有没有,我们一般营业到晚上十二点。”
“那我来一杯。”浩介迈进店里,在吧台的最边上落座。
“您不用坐得那么偏。”妈妈桑苦笑着送来手巾,“我想今天不会再有客人来了。”
“没事,我坐这儿就好。除了喝酒,我还有事要做。”浩介接过手巾,擦了擦手和脸。
“有事要做?”
“嗯……有点事。”浩介含糊地说。这件事很难解释。
妈妈桑没有继续追问。
“是吗?那我就不打扰您了,请您自便。要喝点什么?”
“来瓶啤酒好了,有黑啤吗?”
“健力士可以吗?”
“当然可以。”
妈妈桑在吧台里头蹲下身,看来冰箱在那里。
她拿来一瓶健力士,起开瓶盖,往啤酒杯里倒入黑啤。她的手法十分娴熟,奶油般的泡沫浮出杯面约两厘米。
浩介咕咚喝了一大口,伸手擦了擦嘴角。黑啤独特的苦涩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方便的话,妈妈桑你也喝一杯吧。”
“谢谢啦。”她将装着果仁的碟子放到浩介面前,然后拿出一个小玻璃杯,倒上黑啤,“那我就不客气了。”
“喝吧。”浩介说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买的东西——信纸和水性笔。他把这些东西放到吧台上。
妈妈桑露出惊奇的神色。“您是要写信吗?”
“嗯,算是吧。”
妈妈桑理解似的点点头,往边上挪了挪,大概是知趣地不来打扰他。
浩介将健力士一口饮尽,环顾着店里。
虽然是萧条小镇上的小酒馆,却并不显得土里土气,桌椅都是简洁风格,颇为考究。
墙上装饰着海报和插画,画的是四十多年前,全世界最有名的四个年轻人。还有一张画的是波普风格的黄色潜水艇。
所谓Fab4,是“Fabulous4”的简称。翻译成日语,就是“无与伦比的四人”。这是披头士的别称。
“这是披头士主题的音乐酒吧吗?”浩介问妈妈桑。
她轻轻耸了耸肩。
“算是以这个为卖点吧。”
“这样啊。”浩介重又打量起店里。墙上安着液晶屏,他不禁好奇,究竟会播放披头士的什么影像资料呢?是《一夜狂欢》,还是《救命》?他不认为这种乡下酒吧会有自己没见过的珍藏影像。
“妈妈桑这个年代的人,对披头士应该不是很熟悉吧?”
听浩介这样问,她又耸了耸肩。
“哪里的话。我上中学的时候,披头士才解散两年左右,在我们中间正是最流行的时候,到处都有各种活动。”
浩介注视着她的脸。
“我知道问女士这个问题很失礼……”
她似乎立刻明白他想问什么,苦笑了一下。
“我已经过了介意这种事情的年纪。我是属猪的。”
“属猪,也就是说……”浩介眨了眨眼睛,“你比我小两岁?”
完全看不出她已经五十多岁了。
“哎呀,这样吗?先生您看起来很年轻嘛。”妈妈桑说。这当然是客气话。
真叫人吃惊啊,浩介喃喃道。
妈妈桑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原口惠理子”。
“先生不是本地人吧?是来这里公干吗?”
浩介不知该如何回答,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借口。
“不是公干,是回老家看看。我过去在这个小镇住过,不过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是吗?”妈妈桑瞪大了眼睛,“那我们说不定在哪儿见过呢。”
“有可能。”浩介喝了口啤酒,“对了,怎么没有背景音乐?”
“啊,对不起,就放平时那张CD可以吗?”
“随便什么都行。”
妈妈桑回到吧台,操作起手边的设备。很快,墙上的喇叭里飘出令人怀念的旋律,是《爱我吧》。
一瓶健力士没多久就空了,浩介又点了一瓶。
“你还记得披头士来日本的事吗?”浩介问。
她“唔”地低吟了一声,皱起眉头。
“我记得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不过说不定是错觉。也许是听哥哥们谈论过,就以为是自己的记忆了。”
浩介点点头。“那也有可能。”
“您记得吗?”
“记得一点。那时我年纪也很小,不过确实亲眼见过。虽然不是现场直播,但我记得我看到披头士走下飞机,乘着凯迪拉克在首都高速上飞驰的情景。不过,知道那辆车是凯迪拉克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当时放的背景音乐是《月光先生》,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月光先生——妈妈桑跟着念了一遍。“这首歌不是披头士写的吧?”
“没错。不过这首歌是披头士在日本演出后才广为人知,所以很多人以为是他们原创的。”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越说越起劲,浩介闭上了嘴。他已经很久没和别人聊得这么热烈了。
“那真是个美好的时代啊。”妈妈桑说。
“可不是嘛。”浩介将杯中的黑啤一气喝干,紧接着又倒了一杯。
他的思绪已经飞回到四十多年前。
2
披头士来日本的时候,浩介对他们还不大了解,只知道是国外有名的四人组合。所以当表哥对着电视上转播的披头士抵日情况影像喜极而泣时,他打心底大吃一惊。表哥虽然只是个高中生,但对当时年仅九岁的浩介来说,已经跟大人没什么两样。他不由得想,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厉害的人啊光是他们来到日本这件事,就能让一个大男人激动得流下泪来。
这位表哥突然离世,是此后三年的事。死因是骑摩托车出了车祸。他的父母痛哭之余,很后悔让儿子考了摩托车驾照。后来在葬礼上,他们又说,都是因为听那种玩意儿,才会整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他们说的是披头士。表哥的母亲口气强硬地放下话来,要把那些唱片全部扔掉。
如果要扔掉,不如给我吧。浩介说。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能让表哥迷恋到那种程度的披头士,究竟是怎样的存在?他很想亲耳听听。当时他即将升上中学,正是对音乐开始感兴趣的年龄。
其他亲戚劝浩介的父母不要由着他,说会让他变成像表哥那样的不良少年。但浩介的父母没听他们的。
“不见得听了流行音乐就会变成不良少年,再说,人家哲雄也不是不良少年。至于摩托车,稍微活泼点的高中生,哪个不骑呢。”对于那些上了年纪的亲戚的劝告,父亲贞幸付之一笑。
“是啊,我们家孩子不要紧的。”母亲纪美子也赞同道。
一般的父母只要年轻人喜欢新鲜事物、留一头长发,就会不容分说地指责他们是不良少年,但浩介的父母不这么认为。
表哥几乎拥有披头士此前在日本发行的所有唱片,浩介听得如痴如醉。他们的音乐是他过去从未听过的。第一次聆听到的旋律,第一次体验到的节奏,真切地刺激到了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
在披头士来日演出的推动下,日本涌现了很多以电吉他为中心的乐队,一时间席卷了日本音乐界。但在浩介看来,那些乐队连模仿披头士都算不上,不过是拙劣的冒牌货而已。证据就是,这股热潮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了。
上中学后,班上有很多披头士的歌迷,浩介不时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来。
那些朋友一走进浩介的房间,看到里面安设的音响设备,无一例外地发出惊叹。这是理所当然的。这种由功率放大器和音箱组成的最新型音响系统,在他们眼里宛如来自未来的机器。而且这种设备竟然放在孩子的房间,本身就让朋友们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即使是比较优裕的家庭,这种类似家具的组合音响通常也是放在客厅,供全家人一起欣赏唱片。
“我爸的口头禅就是,在艺术上不能省钱。既然听音乐,就要听最好的音质,不然就没意义了。”
“真是了不起啊”听了浩介的回答,朋友们都羡慕得很。
浩介用最先进的音响设备放披头士给他们听。只要是在日本发行过的唱片,他应有尽有。这一点也很令朋友们吃惊。
“你爸爸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呀?”来浩介家的朋友们一定会问这个问题。
“具体我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买卖各种东西。只要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就能赚钱了吧。他就是在这样一家公司工作。”
“那,是社长?”被这样问到时,浩介就回答,差不多吧。要让别人听起来不像是在炫耀,也是桩难事。
实际上,他确实觉得自己生活优渥。
浩介家位于高地,是一栋西式风格的二层小楼,院子里铺着草坪。天气晴朗的日子,全家就在那里烧烤。每逢这种时候,父亲公司的员工也常来参加。
“到目前为止,日本在世界上只是个小职员。”在部下面前,父亲经常这样说,“但是今后就不一样了,一定会成为领导者。为此我们必须了解世界。外国是我们商业上的对手,但也是我们商业上的伙伴,这一点千万不能忘记。”
听着贞幸洪亮的男中音,浩介感到很骄傲。他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觉得没有比父亲更值得信任的人了。
在自己家很有钱这件事上,浩介没有任何怀疑。塑料模型、游戏、唱片——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基本都会得到。昂贵的衣服、手表——就连这些他根本没想过的东西,父母也会买给他。
父母自己也很享受奢华的生活。贞幸手腕上戴着金表,嘴里总是叼着高级雪茄,车也三天两头地换。不用说,母亲纪美子也完全不输给他,经常会把百货公司外销部的营业员叫过来,一口气订购一大堆目录上的商品。
“要是穿着廉价货,人也会跟着廉价了。”纪美子这样说,“不光是看起来廉价,实际上也会慢慢变成那样,说是人性会变得卑劣也不过分。所以穿在身上的东西一定要高档才行。”
纪美子也很注意美容,所以有时看上去要比同龄的女人年轻十多岁。每到学校教学观摩的日子,纪美子一出现,同学们无不感到惊奇。“真好啊,有个这么年轻的妈妈”这种话浩介都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自己一家的头顶上是万里晴空,永远阳光普照。浩介如此坚信。
但从某个时期起,他开始感受到了微妙的变化。知道这种变化就是所谓乌云压顶的感觉,是在七十年代的第一年。
这一年最大的话题,不用说当然是世界博览会。整个社会对它的关注达到了最高潮。
这年四月就要上初二的浩介,打算春假时去参观世博会。只有第一个去尝鲜,才有向别人炫耀的资本。父亲也答应一放春假就带他去看。
三月十四日,日本世界博览会盛大开幕。浩介在电视上收看了实况转播。显像管映出的开幕式,给人以华丽有余、内涵不足的感觉,但在向全世界展示日本经济高速发展这层意义上,浩介觉得成功达到了目的。爸爸说得没错,他想,日本已经逐渐成为世界的领导者。
可是贞幸迟迟不提去世博会的事。一天晚上,浩介假装不经意地问起,贞幸立刻皱起眉头。
“世博会?现在不行,我很忙。”他的口气很生硬。
“现在不行,那黄金周去?”
父亲没作声,一脸不高兴地看着经济日报。
“世博会就算了吧。”一旁的纪美子说,“不就是一堆国家在那里自我炫耀吗?再就是有时有个小游乐场。你都是中学生了,还想去那种地方?”
被母亲这么一说,浩介没话可说了。他之所以想去,也不是有什么具体的目的,只是已经跟朋友夸下海口,不去觉得面子挂不住。
“今年你还是好好学习吧。明年就上初三了,也该想想考高中的事了。一年时间转眼就过,哪有闲工夫去想什么世博会。”纪美子继续不容回嘴地说,浩介只能沉默了。
让他感到异样的不只是这件事。种种迹象让浩介直觉地意识到,周围正在发生某种变化。
就拿体操服来说,因为浩介正值长身体的时期,衣服总是很快就小了。过去纪美子都是马上给他买新衣服,但这一次,她的反应截然不同。
“又小了?去年秋天不是刚买了吗?你再凑合一阵子吧,反正就算买了新的,没两天又会小了。”听她的口气,就好像长个子很烦人似的。
院子里的烧烤也没有了,假日里部下不再来家里做客,贞幸也不再出去打高尔夫。取而代之的,是家里无休止的争吵。贞幸和纪美子开始动不动就吵起来,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浩介知道跟钱有关。
“要是你像话一点……”贞幸一抱怨,纪美子就反唇相讥道:“都是你没出息,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知什么时候起,贞幸心爱的福特雷鸟跑车从车库里消失了。他开始搭电车上班。纪美子也不再购物了。两人整天拉着脸。
就在这当儿,突然传来一个对浩介来说难以置信的消息——披头士解散了。据说是英国报纸报道的。
他去找朋友打听情况。当时没有网络也没有社交网站,媒体是唯一的信息渠道。我看到过这个消息、收音机里这么说了、国外的报纸好像是这么登的——把这些小道消息归纳起来,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传言似乎是真的。
他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这样?
关于解散的原因,更是五花八门什么说法都有。从保罗·麦卡特尼的太太与小野洋子不和,到乔治·哈里森厌烦了活动,完全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你知道吗?”一个朋友对浩介说,“听说披头士其实压根儿不想来日本演出,只是因为可以赚大钱,公司的人硬是促成了这事。那时候披头士已经厌倦了演唱会,一心只想叫停。事实上那之后没多久,他们就不再开演唱会了。”
这种说法浩介也耳闻过,但他不相信。确切地说,是不愿相信。
“可是我听说演唱会气氛热烈得不得了啊,披头士演唱得也很开心的样子。”
“才不是那么回事。披头士起初甚至不想用心演出,他们根本没把日本歌迷放在眼里,想着反正观众会狂热欢呼,歌声和乐器的声音都听不清楚,所以只要随便弹弹、随便唱唱就行了,谁也不会发现。只是没想到日本的观众相当理性,演奏的声音听得很清晰,所以才中途紧急改为认真演出。”
浩介直摇头。“我不相信。”
“可事实就是这样啊。我也不想相信,可是没办法。披头士也是人。在那些家伙眼里,日本不过是个乡下小国。他们只想匆匆把演出糊弄过去,然后赶紧回英国。”
浩介还是摇头。他想起了电视里转播的披头士来日的盛况,还有看着那一幕流下泪来的表哥。如果朋友的话是真的,那表哥的眼泪又算什么呢?
从学校回来,浩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听着披头士的歌。他说什么都不敢相信,他们再也不会出新歌了。
时间在闷闷不乐中过去。到了暑假,浩介的心情依然没有好转。他念念不忘披头士的事。虽然得知电影《顺其自然》即将上映,可他所在的小镇不放。据说只要看了这部电影,就会明白披头士解散的理由。光是琢磨电影里到底讲了些什么,就让他夜不能眠。
就在这时代的风潮波起云涌的时候,他被迫面临人生最重要的决定。
一天晚上,他正一如往常地听着披头士的歌,没上锁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纪美子。浩介本想抗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母亲那阴沉的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
“有很要紧的事,你过来一下。”
浩介默默点头,关上了音响。他不知道父母要跟他说什么,但他早就明白,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他也预感到八成不是什么好事。
贞幸在客厅里喝着白兰地。那是很高级的白兰地,他去国外时因为免税买回来的。
等浩介坐下,贞幸慢慢地开口了。他说的话让浩介困惑不已。
贞幸说,月底要搬家,先做好准备,而且不要告诉任何人。
浩介不明白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为什么要马上搬家?”
“我是生意人。生意就像打仗,最重要的是能从对手那里夺得多少财产,这你懂吧?”
这是贞幸平时常说的话,浩介点了点头。他接着说:
“既然是打仗,有时也得逃跑。这是很自然的,不然丢了性命就全完了。这你也懂吧?”
浩介没有点头。如果真的是打仗,当然是这样,可是只是做生意,难道也会丢掉性命吗?
贞幸并不在意,继续说道:
“我们决定这个月底逃跑,离开这个家。不过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只要默默跟着我们就行了。当然你得转校,但也没问题,现在正好是暑假,从第二学期就是新的开始了。”
浩介大吃一惊。要突然转到陌生的学校吗?
“那不算什么。”贞幸口气轻松地说,“还有小孩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转学好多次呢。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听了父亲的话,浩介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不安。对人生的不安。
第二天,纪美子正在厨房忙碌时,浩介站在门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