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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擦肩摩踵地转入敞巷,恍见得河岸不比来时,已是千盏浮灯,万里流萤。陆瞻偏首瞧她一片妆光入粉面,半点芳心在娇眼。他竟然开始怀疑,她话里是否也有真?
他漫步而行,望着身前身畔万千面孔,“你是花魁,连祝斗真这等官员都是你的入幕之宾,还会缺银子?”
“银子哪有嫌多的啊?”芷秋臂上的白纱披帛被风扬起,似捉不住的一缕月光,“我们这等人嘛,嫁人麽是嫁不出了,也不能得个一儿半女防身,日后还不知死在哪条水沟里呢。不多攒些银子,以后人老珠黄了可怎么办呀?”
蓦然有一股酸涩堵住陆瞻的心口,回想史书与他所见的过去,有多少手握重权的阉人有好下场的?同样是无儿无女,暴尸荒野,或者尸骨不全。
可自他成了阉人后,忽而就理解了他们,该是“咱们”,因为活着也没有尊严,哪里还管得了死后?便只顾着靠踩上权势的基石,以求人们高看一眼。
故而他在这一刻,懂得了芷秋的“爱财”之心,于是哑然一笑,再看她一眼,“芷秋姑娘才貌双全,要嫁个人怕也不是什么十分难的事儿,莫非是一心只求正妻之位?这倒是有些过于强人所难了。”
芷秋眼波横转,对上他黑曜石的瞳,今夜,它们似乎格外耀眼。她妩然一笑,嗔过一眼,“什么正妻不正妻的,陆大人把人想得也太蠢了些,我早八百年不做这梦了。不过我同你算算吧,我们这等人麽,至多也就给人家做妾做家伎,不过是从讨好好些男人变作讨好一个男人,说到底也没差别。”
温风一样的声线里透着精明,“人家做良妾的,倘若生下个一男半女,也算有了依靠,我们生不了孩子的,还不是说卖就卖了,届时卖到哪里,更是说不准呢。”
她的笑恍若一叶凋零,飘洒北风,“你要说美貌,这才叫好笑,这烟雨巷,但凡在做着生意的,哪个不美貌?有什么稀奇?吴姬三千,越女百万,美貌的姑娘多了去了,没见得哪个单靠着美貌就生来好命的。西施美貌,世人还说她误国,贵妃倾城,不也殒命马嵬坡了吗?”
她扭过脸,似乎是有意说给人听,“不过一副空皮囊而已,不值什么的。”
未知陆瞻有无领会其意,或者如身侧繁脞履舄,选择略过,“美貌若无用,怎么还有这么多男人先呼后拥地来予你一掷千金?”
“他们是来找我,却也不是,陆大人‘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恐怕我比你们男人还了解你们呢。男人到我们这风月之地来,除了人之本欲,不过是装点装点自己。”
芷秋缓步随他,一步一韵,如同一抹轻飘飘的笑,“达官贵人到这里寻两个美貌倌人,替自己充充门面,总不能叫后宅夫人出来飞觞斗斝吧?才子们到这里,不过博一个风流的美名,再有那闲不住的,家中妻妾过于服帖顺从,捧得他主子似的同她们说不上话,便到我们这里来‘情啊爱的’说笑几句。”
陆瞻心内直呼有趣,止步望她,“那你们做倌人的呢?”
“我们?”芷秋障扇掩笑,露出一对狡黠的泛水桃花眼,“我们麽就简单多了,有钱麽同你雅歌韵舞、诗词歌赋、风月情浓……”
那双引人入胜的眼媚迭迭地眨一眨,骤然掣扇叉腰,“没钱麽,可给老娘滚远些!”
这一刻,她倏然在他面前鲜活起来,似一个活脱脱的“人”,再非挂在墙上永恒笑着的“画”。
奇言妙语引得陆瞻朗声大笑,在川流不息的云履绣舄中,他们笑望彼此。两个孤魂,在这一霎初初相见,匆匆一面。
这是黎阿则从未见的陆瞻,如一缕穿过层层浓雾的阳光,微弱地抵达了大地。
他兜着下巴观望,令桃良障袂一笑,“我早说了呀,我们姑娘厉害得很,是花榜魁首、你晓得花榜魁首是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