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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不动声色地权衡了一回贾母的身价,琢磨着锦上添花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碳,趁着贾赦、邢夫人、贾琏、迎春个个不把贾母放在眼里,对贾母的态度越发地恭谨,托着贾母腕子的手,都比往日低了两分。
此情此景,早先曾埋怨王夫人自作主张的贾母,倒是有两分发自真心地喜欢王夫人,避开邢夫人的手,拍了拍王夫人的手臂,暗暗对给王夫人递眼色。
王夫人会意,借口贾母要更衣,又把已经出了门、眼瞅着快走到喜堂的贾母搀扶回房里去。
进了那简陋不堪的屋子里,王夫人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贾母嗔道:“没出息的东西,多大点子事,就值当这样!你听我的,惜春也不必给东府送过去,珍哥儿是个无法无天的,珍哥儿媳妇又是个懦弱不堪的软性子——瞧吧,她瞧见老大的话头不对,早早地就躲到珍哥儿身后了。”
王夫人啜泣道:“老祖宗,儿媳哪里舍得留下你一个人在这边!”
贾母怒其不争道:“哭什么?我迟早还得回去。一会子趁着拜堂,你带着鸳鸯,把我那一箱子银子带回西边,至于旁的,倒不值个什么,就留在这边就是。”
王夫人眼神闪烁着,两只手激动地微微战栗,贾母一直防着她,可一直不肯把有多少体己叫她知道呢。
贾母被贾赦、邢夫人气得,一时也没看出王夫人的眼色——况且,她早有意把东西留给贾珠、宝玉,就算王夫人有点算计,她也顾不得了。
“……万一,大嫂子的人拦着不放呢?”王夫人就怕邢夫人挣命一样地护着那些银子。
贾母冷笑一声,“她娶儿媳妇呢,这么多的贵客在,料想她也没胆子大吵大闹。你领着鸳鸯去,只管把最要紧的一箱子抬走。凤哥儿的性子我知道,她是不肯叫旁人压着的主。等她哪一天不耐烦奉承琏儿那惫懒的货,就是咱们讨债的时候了。”
“哎。”王夫人分外老实忠厚地答应着,仿若才进贾家门时那样如履薄冰地替贾母更了衣裳,亲自搀扶着贾母出门。
到了喜堂外,王夫人带着鸳鸯、周瑞家的、郑华家的一转身就向邢夫人厢房去;门前守着的秋菊、秋月瞅见了,虽纳闷亲侄女拜堂王夫人怎么走了,但只顾着看热闹,一时就也没留心。
喜堂上,贾赦志得意满地捋着胡须,邢夫人发了意外之财又盘算着算计王熙凤也没理会,贾琏更是浑身上下的喜气洋洋。
迎春也正想着怎么讨好王熙凤呢,偏袖子往后一坠,回头瞧见可人看她,便随着可人走了出来。
听着拜天地的吉祥话,可人捂着嘴,低声道:“二太太领着鸳鸯向大太太厢房去了,怕没好事呢。”
迎春嘴角一抿,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贾母的体己,她是没心思算计,但倘若叫王熙凤知道她一个新嫁娘在喜堂苦等是因为她那嫡亲的姑姑的缘故,怕一进门心里就扎了根针,这辈子也难跟王夫人姑侄和睦,于是对可人道:“费大家的、王善保家的呢?叫她们甭管有事没事,弄出动静来。”
可人嘴角翘起来,笑道:“还等姑娘吩咐?已经打发人去了。”
迎春瞧着可人很有成算,怕可人撞见贾珠尴尬,便放她回后院去,又进了喜堂挨着主人家一群人看,望见披着金丝银线绣成的嫁衣,虽遮着脸面,王熙凤那窈窕婀娜的身姿,也难叫人移开眼睛,只是大抵是恼火了,抓着红绸的纤纤素手紧紧地绷着,似是随时要拔下头上的簪子给身边人扎上一下子似的。
“送去洞房——”一声悠长的吆喝声后,王熙凤抓着红绸的手松了一下,但只一下下,就随着一声“二太太,这事得问过了老太太”再次紧紧地绷住。
迎春嘴角翘了起来,觑见搀扶着王熙凤的平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瞥,便依旧搀扶着王熙凤跟着贾琏去新房,便了然地笑了。
贾赦咳嗽一声,深深地看了一眼贾政,起身对满堂宾客道:“舍下略备了些酒菜,还请诸位向前面去。”拱着手,好似听不见费大家的那一声吆喝般,携着一众同僚向前面酒席走去。
邢夫人眼皮子跳着,眼角余光扫了贾母一眼,敷衍地去后堂跟女眷们寒暄一番,便急匆匆地去寻费大家的,找到费大家的,就急赶着问:“方才嚷嚷着什么?连累得老爷在众人跟前没脸,看老爷回头怎么收拾你。”
费大家的焦急地叫道:“鸳鸯那小蹄子领着二太太,其他箱子都不管,单抬了最重的一口樟木箱子走。”
“她要走,你就由着她走?人已经出门了?”邢夫人惊诧莫名,虽是贾母的体己,但她私心里已经把那些体己算成她的了,乍然丢了一箱子,据说又十分的沉重,叫她怎么不心疼?
费大家的嗫嚅说:“哪是我们由着她走,是……是没人防着她会不去瞧亲侄女拜堂,就那么叫人抬了箱子上她的轿子,一声不吭地就那么走了。”
“混账东西,早叫你们把厢房门锁上。”邢夫人啐了一声,唯恐王夫人“卷土重来”,吩咐道:“立刻把厢房门锁了,得空问一下鸳鸯,叫二太太抬了什么东西走。鸳鸯那蹄子,如今知道要跟着老太太住在我们这,还敢这么着,看不给她点颜色瞧瞧!”
春草过来道:“太太,王妃要走,太太快去送一送。”
“叫了姑娘来。”邢夫人嘴里说着,伸手整了整鬓发,扯着裙裾时,瞧春草不动弹,正要骂她一句,一低头瞧迎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微微撇嘴,心说这小妮子真不叫人省心,亏得方才她没跟费大家的说旁的,不然叫她听了去,那可遭了,“走吧,去送一送郡主。”
“是。”迎春答应着,琢磨着回头叫可人提醒鸳鸯防着邢夫人一些,紧跟着邢夫人向上房去,进了房,瞧见孟璇、冯家姊妹都要告辞,由着贾母、邢夫人在前面寒暄安南太妃,拉着孟璇、冯慎己的手,纳闷地笑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我这地主之谊,还没尽到呢。”
孟璇嘴一撇,扭着嘴叫迎春去瞧颔首站在南安太妃身边的元春,“若是你要尽地主之谊就罢了,偏偏你又尽不到。谁耐烦在这听人说怎么做个娴雅端庄的女孩子?若要听,我家的嬷嬷们嘴里多的是话呢。趁早走得好,免得人家把《女戒》《女则》都搬出来了。”
迎春早料到如此,毕竟孟璇不是幽淑女,听不得元春的话,含笑赔不是道:“若有下次,我一定好生款待你们。”
冯慎己笑道:“一言为定,等后面的院子收拾干净了,我们就等着你一尽地主之谊。”
迎春笑道:“一言为定。”从司棋手上接了一堆她闲时用贾赦带回来的贝壳粘起来的兔子、白鹤,一一送了孟璇等人,虽跟马金云不和睦,也送了她一只。
孟璇握着小兔子,笑道:“你跟我一样野,这手上的功夫倒没耽误下来。既然没耽误,怎么你哥哥大喜,有人还要你去练字呢?”
“璇儿。”被众人簇拥着的南安太妃回头嗔了一声,对贾母含笑点了点头,招手叫孟璇走到身边,牵着孟璇的手,便向外去。
迎春一直送到垂花门,原本指望着跟孟璇等人好生玩一玩——虽她们是一堆小孩子,但有人凑趣也是一桩乐事,如今只稍稍寒暄过,便两边辞过,心里不免有些怏怏不乐。
也送客到门边的贾母嘴角的笑几乎挂不住,瞧元春鬓发微微凌乱,料到那泼猴一样的小郡主刁难元春了,便安抚元春道:“这边闹闹哄哄的,你且坐了轿子,带着探春、惜春去吧。”
邢夫人咳嗽一声,咕哝说:“老太太别忘了宝玉。”
“……宝玉也一起带走吧。”贾母心如刀割,手搭在迎春肩膀上,眨了两下眼睛,扶着迎春说:“迎春随着祖母走,既然你瞧上了那砚台,便送了你就是。”虽听见了上房里剩下宾客的笑声,也没心思去应承,半扶半推着迎春走。
迎春也不怕贾母会在背地里再使什么阴招,便随着贾母走,半路听宝玉哭闹着喊“老祖宗不走,我也不走”,眼皮子一跳,心想这边鸡飞狗跳的,坐在喜房里的王熙凤定恨得牙痒痒呢。
随着贾母进了那狭窄的院子里,就瞧见鸳鸯、鹦哥、琥珀、珍珠、玻璃、翡翠等满满地站了一屋子,个个年轻娇艳,瞧着煞是可爱。
“都退出去吧。”贾母拉着迎春进来,坐在炕上,瞧见那砚台里还有墨水,便又叫珍珠去把那砚台擦洗干净,瞧着老实坐在她对面的迎春,叹了一声,“二丫头,你也听风就是雨,把你姨娘的事怪罪到我这一把老骨头身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