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盈盈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进了城后,才逐渐热闹了起来。卖艺耍把式的,小摊儿小贩儿吆喝着的,宽宽的路面儿两边各走着来往的行人和推着独轮儿车的买卖人,偶尔能有几辆汽车或者马车从对面儿错过来。
冬日里本就天黑的早,刚擦黑的时候,终于停了车到家了。
下车后,我硬生生愣在了门口。虽说大阿哥已经告诉过我,贝勒府卖了,他原来的宅子也卖了,现在换了个比较小一些的院子。但是我真正看到眼前这所连大门都落了轴儿歪斜着,院墙上还掉了大块儿的砖残了一角的门时,我再不敢上前半步。
毓薏看着我,无奈地笑了笑,“到家了,还不进去?阿玛和奶奶都在里面呢!”
提到阿玛和奶奶,我倒是心下一动,徐嬷嬷扶着我连忙进了院子。大阿哥和马夫卸了行李在院子里,他指了主屋后给我,又接着去门外搬行李。
我整了整衣服和头发,又看了一眼这小小的四合院儿。徐嬷嬷在主屋外禀告:“贝勒爷、福晋,奴才是唐徐氏,二格格回来看主子来了。”
屋里安安静静的,我屏息在屋外面等着。过了一小会儿,屋里才有了动静,开门的是李嬷嬷。她见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给我请安:“奴才给二格格请安,二格格您一路辛苦了。福晋请您进屋说话呢。”
外屋里烧着火炭盆子,也没有透过气儿,从里屋里传来一股刺鼻的味道。我吓得看着李嬷嬷和徐嬷嬷,这是……
李嬷嬷明白我知道了,她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含泪闭目,连手都在发抖。
隔着厚厚棉布帘子后的,便是我的阿玛和奶奶,我最最至亲的两人。可是到了这处我却站在这儿,拦住欲掀开棉帘的李嬷嬷,久久不敢进去。
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鸦片的气味,里面偶然传来阿玛的一阵咳嗽声。
毓薏悄然进屋来,我们对视了一眼,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很多情绪,无奈的,痛苦的,隐忍的……
他走到我的身后,在我背心轻轻推了一下。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亲手掀开了里屋的棉帘。
正抽着烟的阿玛和奶奶并没有发现我进屋,躺在炕上依旧在烟灯上烤着他们的福寿膏。
“玉蓉给阿玛、奶奶请安。阿玛、奶奶吉祥。”这‘吉祥’两个字,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已经尽量让自己脸上的情绪控制住,但却效果甚微。
在听到我请安的声音后,奶奶转过头来,眯着眼打量了一番,才高兴的放下了烟枪,对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起身上前几步,坐在了炕沿儿上。
“玉蓉回来啦?”她笑着出双手捧着我的脸,那双保养的本是珠圆玉润的双手,现在瘦的只剩下一层皱皱的皮,再不复当初的柔润。
消瘦的脸上,眼眶也凹了下去,颧骨显露了出来。红润的双唇也透着乌黑,唇角也有了深深的纹路。
我抚着她的胳膊,触手的,却是细细的骨头,再没有弹滑的肌肤。
阿玛像是没有听见我请安,也没有看见我似的,躺在一边的炕上吞云吐雾,又一阵猛烈的咳嗽。
“阿玛。”见他咳得透不过气来,我连忙在炕桌上倒了热茶递给他。
他这才看了我一眼,摆手摇了摇头。拿着他的象牙杆儿烟枪闭眼小憩。
我放下茶,站在炕边儿直掉眼泪。
“奶奶,您和阿玛什么时候抽上这个的?”我不敢去打扰阿玛,只能问着奶奶。
奶奶抽了烟,显得心情很好,她微微笑着,拉了我到她身边坐下,然后才缓缓问我:“刚回来?”
我点点头,她又问:“吃过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还没有。”
她把外屋的李嬷嬷唤了进来,“快去给他们准备点儿吃的,对了,那鸡汤炖好了没有?”
“回福晋的话,一直温着呢。”李嬷嬷恭敬地回着话,眼下奶奶身边也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好,好,那赶紧带他们去吃饭吧。”奶奶有些累了,所以让李嬷嬷带我出去。
我不敢继续追问,只得行了礼后,跟着李嬷嬷出去。
出了里屋,我才细细打量着这间房子。拿眼四下里一瞧,外头屋里摆着张发黑的脱漆桌子和两个同样脱了漆的靠椅。墙上再无名士字画,只余下阿玛以前画的一副花鸟和一副条联应景儿。条桌上放了两个青瓷花瓶和座钟。侧边的土炕上摆放着奶奶原来屋里的炕柜,炕柜旁堆摞着铺盖棉絮。
这院子里一共有六间房,阿玛和奶奶一间,我一间,大阿哥一间。徐嬷嬷和李嬷嬷安排在了一间,带来的马夫和看院子的阿克敦一间屋子。
后面是个极小的院子,院里放了个鸡笼,里面还养着两只鸡。一摞干柴整齐地堆放在草棚下,屋檐下放着三个酱菜缸。因为我回来并没有提前打过招呼,所以房间还在由徐嬷嬷收拾着,我便被李嬷嬷带到厨间来用饭了。
她手脚麻利地先给我盛了一碗热热的鸡汤,然后又捡了个白菜,用腌肉炖了了起来。
“李嬷嬷,奶奶她……”
在添着柴的李嬷嬷手里一顿,我见她抬起袖子快速在脸上一抹,“二格格,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虽然极力掩饰着,但是我还是清楚的感到她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哽咽。
她是跟着奶奶的老人儿了,从奶奶进贝勒府一直到现在,她在奶奶身边儿寸步不离的。府里即便是落败成了如今这幅模样,她依旧坚定的留在奶奶身边,冲着这份情谊,我对她便是有敬意的。
在她的细声中,我了解了府里所有的情况。她并没有拿我当外人,也并没有对我有所隐瞒,一五一十地将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鸡汤在我手里慢慢变凉,我的心也越来越凉。
以前我从不知道府里的情况竟然会是这样的。以前我有些印象的是,我想买一块西洋的怀表,就问服侍我的太监需用多少钱,那太监立刻便现出了鄙夷的神情,对我说您是一个当主子的,打听这个干什么?您若是知道了,奴才们怎么托福。”所谓托福的意思就是拿回扣。这样的情况,在当时我并没有在意什么,也没有再去打听。连福公都没有说什么,这样的情况在各府各院里面,都是被明着允许的。
李嬷嬷告诉我,这样各种在大家印象中的奢侈浪费,更多是在时节上,各府里都有这样那样的情况。除此之外,那些奢侈的,大多数可能是那些没有被封上爵位的阿哥们,在被赶回东北前的狂欢。不过后来那些祖宗的制度都被改了,没有封上的阿哥们也能各自在王府里占据一角,因为对未来不确定,各自通过变卖财产来求取狂欢。能快活一日,便是一日,谁还能顾得上谁呢?府里的主子们多,今儿你不把这瓶儿画儿的卖了,明儿个可能就被别的主子拿走换了钱去。索性还不如自己卖了便宜。
府里的奴才们见主子们不问世情,由着他们拿出去换钱,那么中间的猫腻就更大了。一幅字画如果是一百个大洋,那么卖出去后,拿回来报给主子的价格也许就剩三到四十块,更有甚者也许就拿个十几二十块回来。
府宅是朝廷上赏的府第,只管住,不能卖,没有契纸。阿玛就写了一张白契,作为乾隆年间以纹银两万两购自某姓,一开始税契处认为估价太低不给报税,经过通融才以三万五元的买价税了契。这也是许多王府后来抵押拍卖时遇到的第一个难题。税契处在这民国初年是个炙手可热的部门。
一些府里的管事通过外国资本买办,和北京当时的几个外国拍卖行里外作价,在文物拍卖里头捞了更多油水,因为许多府里急于把藏品出手,也只有任人从中敲诈。李嬷嬷也愤愤地骂着德公,说着主子破了产,那条老狗倒成了富人。后来听说,其实府里的宅子卖了差不多三万元,结果到了阿玛手里头,仅仅只得了一万二千元。
战乱一起来,各地的租子也就再收不上来了,所以阿玛和奶奶也就干脆地将维系府里开支的庄子和地变卖了出去。
而变卖庄子和地后,府里的开支也相应的要减少下来,裁人是必不可免的。李嬷嬷说,那会儿府里乱得很,每日里都要往外打发人,管的也没有太过严苛,便是那阵子,府里的好多东西都没了踪影。
这样的现象,不仅仅只是我们一家。因为新式的西洋风潮流行起来。好多亲贵家里,都跟起了风,吃牛肉、穿长裤、携带雨伞、戴手表和钻石戒指开始风靡。儿童通过儿歌背诵汽灯、蒸汽机、马车、照相机、电报、避雷针、报纸、学校、信箱、轮船,因为这十样东西被看成是文明的象征。
大家很容易对这些新鲜事物和生活方式产生好奇和亲近,各府里作为最先可能接触这些新玩意儿的阶层,又容易将这种猎奇变为传统意义上贵族式的奢侈生活。这样,愈发带动了上层的跟随,而这样的现象愈演愈烈,即便是保守如故的阿玛,亦不能免俗。
据说,乙卯年(1915年)的时候,多尔衮的十一世孙、末代睿亲王魁斌死后,他的两个儿子中铨和中铭简直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随着改朝换了代,一切礼制土崩瓦解了,中铨和中铭这两位小爷,花起钱来毫无约束。他们用卖王府、卖东北和河北庄地的钱修建新房、花园、安装电话、添置西餐厨房,一次就购买了两辆汽车,八辆马车和大量洋货。还经常去前门外豪赌。
再后来,到己未年(1919年)他们又卖掉西郊别墅,带妓女到天津去玩,连花带赌一天便花去一万元。后又把家里的五百间房产,抵押给德商礼和洋行。十万元花完后,把王府附近家人居住的二十多间房卖掉,还把祖坟园的建筑和树木卖掉。
由于交不起借钱的利息,被债权人告到京师审判厅,法院于第二年将地处东城石大人胡同的新王府查封。中铨吓得躲了起来。家人也匆忙搬家,将马车、汽车等物品送给车夫和司机作为工钱。府中物品运出六七十车,暂时寄放在当铺里。四十多箱衣服只开了一张两百多元的当票,后来无人过问,成了死当。
一无所有之后,又将看坟的养身地一千多亩,以每亩八元卖给了看坟人。
据说,中铨在穷得没办法时,想借移灵之机把祖宗棺木里的陪葬珠宝取出卖钱,但由于和县衙门分赃不均,被告发,中铨被判了七年徒刑,坐了五年牢后死于狱中。
一座世袭罔替的睿亲王府只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就败落而尽了。
这样的人家,在大清国没了以后,并不在少数。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失去了庇护的权贵,哪里还能贵的起来?吃了祖宗,倒是肥了下人。
那些放贷子的,也倒是愿意将钱借给这群落败了的亲贵。巴不得你能在他们手里多借几个。而对于银钱大多没有什么概念的这些主子们,也都乐得别人在自己窘迫的时候把银钱送上来。可是他们却不曾料到,这利滚利,利打利的,能将他们仅剩下的那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全部都送了出去交给别人。
李嬷嬷看着我碗里的鸡汤没喝几口,忙擦了手过来,“瞧奴才,光顾着说这说那的了,来,奴才给您换一碗热的。”
我将汤碗推给了她,她舀了一碗热汤,里面放了个整鸡腿。锅里的炖肉白菜也差不多好了,她一并盛了出来,又刷锅炒了个葱花蛋。
无甚胃口,勉强吃了一些,她又忙给我烧热水。说奶奶那边吩咐,明儿早上不用过去请安了。
晚上安置的时候,徐嬷嬷特地过来陪了我一阵。我也将府里的情况和她说了个大概。她只是安慰着我,那些话听起来,也无甚作用。
累了两天,连着两晚都没有休息好,在这破败的小院里,我倒是一觉睡到了天明。
洗漱后,我还是去了主屋那边给阿玛和奶奶请安。奶奶看了我一眼,也懒懒地让我回屋去了。
她是怕,怕我见到她如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