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完全有机会将我射杀,可是他没有。他倚着树干,静静地休息。也许他迷路了,他走不出茫茫戈壁,他需要一个伙伴同行。也许在死亡面前,他认为,所有人都是伙伴。他端起步枪向我瞄准,他的手指只需轻轻一勾,我就将悄无声息地倒下。他瞄了很久,这样的时间甚至可以杀死然后肢解一头水牛。我解下肩上的步枪,他没有开枪;我拉动枪栓,他没有开枪;我射出子弹,他没有开枪;我冲了上去,他没有开枪;我将刺刀捅进他的肚子,他没有开枪。也许最后一刻,他后悔了,他想开枪,可是,晚了。死去之前,他拼尽全身力气,为我掏出一块巧克力。他想干什么?将巧克力送给我?让我将巧克力捎给他的未婚妻?我不知道。总之他死去了,像一位猎人终被他的猎物杀死。他死以后,我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他的身体彻底冰冷。他的下巴有一颗痣。他甚至没有长出男人该有的喉结……他其实,还是个孩子。我检查了他的步枪,枪膛里,子弹排列整齐……
即使多年以后,他也需要将这段经历反复地讲——他的国家需要这样的英雄和故事。可是每一次,他都能想起曾经被忽略的细节。那些细节有时是眼神,有时是巧克力,有时是子弹,是呻吟,是砂土,是尸体……那些细节让他恐惧,让他在梦里,一次次与那个死去的孩子如影相随。
终于,他紧紧闭上嘴巴。他不再向任何人讲起那段经历,他劝自己说,那经历属于别人,与他无关。
可是,没有用。那个死去的男孩夜夜与他纠缠,终有一天,在夜里,他痛苦地死去。他用刀子将自己拉开,从小腹,一点一点往上,终达咽喉。
临死前,他对自己说,他终于,找到了我。
祖国
老人坐在沙发上,身边坐着他的外孙。电视上气氛热烈,山呼海啸。主持人说,这不是比赛,这是战争!他的话让老人不屑地撇撇嘴,扯淡。
这是战争?老人喃喃自语,战争会有这么多观众?我们误入丛林,周围死寂一片。似乎连苍蝇都没有一只,可是我们知道,对方的狙击手无处不在。我们走,走得很慢。我们爬,爬得很小心。我们猫腰,我们卧倒,我们匍匐前进,我们屏住呼吸,我们把耳朵紧贴地面。没有人,没有任何动静。你从来没有听过的静,一片叶子掉落地上,发出轰隆一声,就像引爆一个地雷。我们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端着枪,往前走。噗一声响,有人倒下了。他躺在地上嚎叫,向肚子里塞着打结的肠子。他求我们帮他,他说,再给我一枪。
我知道这是比赛,老人对外孙打断他的话非常不满,不过跑上几千米。你看看他们的装备,运动汗衫,运动短裤,专业跑鞋,说不定还服用了兴奋剂……我们呢?钢盔!水壶!子弹夹!掉了扣子的军装!饥肠辘辘!我们趴在草地里,不敢动。中枪的兵还在嚎叫,他喊他的妈妈,喊他的妻子,喊他的女儿,喊他的祖国,喊我们。他啃着青草和泥土,他的嘴巴变成绿色。他求我们补他一枪,他说你们都是我的亲爹。他嚎了很久,声音小下来;他小着声音嚎了很久,终于只剩下喘息;他喘息着抽搐很久,终于不动。他是睁着眼睛死去的,他肯定恨我们。可是我们帮不了他,稍一抬头,就会像他一样死去。
他们跑得都很快,老人说,那是因为,他们是在跑道上,我们是在丛林里;他们是职业运动员,我们是临危受命的战士。之前我们是农民,是学生,是修鞋匠,是教书先生,是医生……我们听从祖国的召唤,远离故土,来到前方。我们趴伏很久,终于有人跳起来,端着枪往前冲。他喊叫着冲向一棵大树,他把那棵树当成了敌人。他用匕首疯狂地戳那棵树,他把那棵树削成了筷子。又是噗一声响,他就倒下了。他被子弹掀开脑壳,他的脑袋冒着丝丝白气。一只眼球滑进嘴里,被他咬得喀喀作响。他吃掉自己的眼球,他一边吃一边冲我们笑。他入伍以前,是一家眼镜店的学徒。
你在听吗?老人问他20岁的外孙,你不用紧盯着那个运动员,他跑得快,或者跑得慢,不过成绩不同罢了。可是在战场上,跑得快,就是生;跑得慢,就是死。你机智敏捷,你骁勇善战,没有用,一点用处也没有。稍不留神,你就会死去。你相信运气吗?战场上无处可藏,你只好相信运气。我们逃出丛林,经过一条小河。我们认为危险过去,却再一次中了埋伏。到处都是子弹,子弹悬浮空中,静止不动,你乱跑乱蹿,甚至稍微一动,就会撞上去。你让自己不动,你看手榴弹在空中炸开,你盯着弹片一丝一毫地接近你,慢慢扎进你的身体,一点点切开你的喉咙,你想躲,可是躲不过去。河水里漂着孤零零的脑袋和残肢,树桠上挂着的撕成长条的军装和缓缓蠕动的粉红色肠子,树杆上爬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和一蹦一跳的丝丝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