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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圈了吧?他怎么还跑第三?老人歪着脑袋看他的外孙,体育有什么用?为了什么又能得到什么?就像战争,为什么要有战争?战争能得到什么?也许有人知道,可是我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正义与邪恶,侵略与解放,死得壮烈与苟且偷生,拼成炮灰与恭手相送,谁说的对?该信谁的?标准在哪里?我们只知道服从,哪怕明知送死,哪怕明知毫无意义。敌人画一个圈儿,枪膛上满子弹,手榴弹堆起小山,我们就钻了进去,像靶子一样被他们瞄着打。六十多个人全都被炸成肉泥,只有我逃了出去。我逃了出去,不是因为我勇敢,而是因为我跑得快。我什么都不想。我要什么正义?我要什么胜利?我要什么责任?我要什么壮烈?我只想逃命。我打光所有子弹,我把子弹全都打进水里。我扔掉空弹夹,扔掉水壶和干粮袋。我把枪也扔了。河水被烙得滚烫,我就像在开水里蹦跳的虾米。虾米能逃出开水吗?靶子能逃离射击场吗?你知道这有多难。
第五圈了吧?现在他的队友跑第一。老人指指电视说,我知道这是策略,队友为他做掩护,力保他的金牌。战场上也有队友,战场上的队友叫做战友。我逃出来,我在草丛里躺了一天一夜。我好像睡了过去,又好像根本没有睡着,我好像梦见你的外婆,又好像谁也没有梦见。我挣扎着站起来,拄一根棍子往河的下游走。我极其狼狈又极其虚弱,一只蚂蚱就能将我踢倒。我走啊走啊,突然感觉左腿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低头看,就知道是中弹了。那一枪打得真够狠,那一枪将骨头击得粉碎。可是,我跟你说过,那一枪,是误伤,是自己人送给我的。后来他们说因为我戴了敌人的头盔。我不戴敌人的头盔我戴谁的头盔?我的头盔早被手榴弹拧成麻花,我得活着,我需要头盔。自己人没送我头盔却送给我一颗子弹,他们是我的战友。
只剩最后一圈了吧?现在他终于跑到第一。只要保持到终点,这就是一块足可以让他享用终生的金牌。老人喝口水,说,对这场比赛,他肯定会一辈子心存感激。可是我痛恨那场战争!它不仅让我失去六十多位战友,还让我在下半生里,经历了太多别人不曾经历的苦难。我回来,回到祖国来,几年以后,竟然被投进监狱!知道原因吗?因为我没有在战场上死去!为什么大家都死了就你活着?有问题!被怀疑通敌,吊起来打。打得受不了了,就胡乱招。胡乱招了,罪行就重了,打得就更惨。打得更惨,再胡乱招……一个人被折磨得受不了,就会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多了,到最后,连自己都信了。那时我没有信仰。那时我什么也不信。正义,道德,荣誉,因果,法律,宗教,民族,祖国……什么都不信。他们不允许我睡觉,不允许我喝水,不允许我见你外婆,不允许我自杀……我在祖国以外的地方经历过一场战争,拣回一条命。我回到自己的祖国,那时,我认为这条命,熬不过去了。嗷——
老人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兴奋的长长的嚎叫。第一!他紧紧拥住身边的外孙,金牌!第一!
老人身披一面国旗,绕着屋子跑。老人跑得很慢,可是他的确在跑。老人把国旗抖开,他像战场上的旗手。老人激动难耐,老人泪流满面。老人拄着拐杖,他只有一条右腿……
战地医院
医院只是连成一爿的几页帐篷,医生神色郑重,护士步履匆匆。空袭中城市被夷为平地,所有建筑被毁,所有百姓撤离。帐篷们卧在近郊,与惨烈的前线,近在咫尺。沾满鲜血的纱布扔了一地,止血钳变了形状,被锯掉的残肢断臂孤零零地指向天空。远处枪炮声连成一片,战士且战且退,脆弱的防线随时可能被对方撕成碎片。不断有卡车停在帐篷外面,车厢打开,撂在一起的伤兵们叠股枕臂。有些人早已死去,或伤到要害,或失血过多,或被上面的人压到窒息,眼球如气泡般迸裂干瘪;有些人还在痛苦地呻吟,呼唤着母亲、妻子、儿女们的名子,一只拳头紧握。突然那拳头訇然倒塌,松开,一张握得变形的照片,血迹斑斑。
医生满头是汗。口罩后的眼睛,擎满泪水。
又一辆卡车刹住,又一堆伤兵扔下。他们喘息着,呻吟着,拉着护士的手,求护士叫着他的名子,求护士用石块砸烂他的脑袋。有人在艰难地嚎叫,试图推开压在身上的伤兵,却用不上力气。护士跑过来,慌慌地拽住他的胳膊。护士用足力气,却只拽下他的一只胳膊,一只粗壮结实的胳膊——尖锐的弹片从他的腋下呼啸而过,他感到一阵冰凉又一阵滚烫。手里却还紧握着枪,那胳膊挂上他的臂膀,轻轻地荡。
六个人被抬上担架。卡车拉回十八个伤兵,只有六个人还有气息。医生用上吗啡,用上止血钳,用上手术刀,用上洗脸盆,绷带,镊子,纱布,酒精,叹息,圣经,微笑,咒骂……兵们不断死去,大喊大叫或者悄无声息。有兵的胸口被打出六个排成一线的圆形孔洞,血从其中一个窟窿汨汨流出,鼓着粉红绚丽的血泡。护士拿手去捂,血又从另一个小洞里冒出。再捂,再冒。兵平静地看着护士,他说你长得像我的妻子。兵的身体越缩越小,目光愈来黯淡。他像一名婴儿般死去。临死前他想轻吻护士的手。他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