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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见面,都没有谈到当年的那件难堪事,尤其是对母亲而言,她不想触及过去。对赵连长而言,他也不想提。那时候,他已经算是个老人了(至少他自己的心理感觉是这样)。他不想忆及年轻时的事。内心里,他当然是忘不掉陈美莲的。她是他生命里的第一个女人。多年前,他带领的部队被日本人包围了,他还悲哀地想到了她。他哀叹自己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他是渴望见到她的。但是,他没想到结果却是她比他先死了。
他是在她死后的第三年,听人说起的。
当时心里是很伤感的。
即使他后来结婚了,有时他仍然会想起她来。他有时会想,如果不是因为和他的关系,陈美莲一定不会死。应该说,陈美莲是为他而死的。当他们的事情被李玉楼发现以后,他正好接到了上面的通知,撤离了李家庄。他是有错的。后来在批判他的罪名中,就有一项是“和地主分子的小老婆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时,许多事情是不能细推敲的,他并不知道李玉楼在被镇压时的一项罪名是“逼死了陈玉莲,并且和赵连长吵架,赶走了驻扎的部队”。这混乱的,还能说清是非吗?
是是非非,不能细说。
听说李玉楼被镇压了,赵连长还是吃了一惊。他半天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抽着烟。他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些什么。他不能说镇压得好,也不能说镇压得不好。对李玉楼,他是有印象的。印象里,他其实还是一个不错的人。他怎么就会被镇压了呢?当然,这样的疑问是只能埋在心底里的,就像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打倒一样。
他只有感慨生命的无常。
有这样的感慨的,不止是他,也包括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会碰到一起。而且,他居然也是一个被改造、批判的对象,一个“罪人”。
农场的干校里,来的人越来越多,不光是原来发配来的“右派”,后来还有一些犯了错误的干部,以及旧时代的警察或者地主,他们统统被称为“牛鬼蛇神”,都是被改造和被批判的对象。有了那么多的人来到这里,母亲的心里就好受些。相比之下,她觉得她是轻微的。
一切很混乱。
那年的夏天真热,热得人无处躲,无处藏。
我们家里像死了人一样,无比地寂静。
寂静中,有一种狂躁。
我在家里,只能睡在地上,就像一条狗,把心贴在地上(但用不了一会,就一样发烫了)。除了喝水,淌汗,再没有别的事可干。而且,喝了水马上就淌了出来,整个身体像是个海绵一样,全是水。外面的热量,也一样浸透进去,连同每一根血管。弟弟也热出病来了,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姐姐不声不响地,衣裤整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地。她也出汗,但她却不肯穿背心和短裤。她热得满脸通红,汗水顺着发丝往下滴。再热,她也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