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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我们走吧。”他郑重且彬彬有礼地把手臂伸给她。使她有点又惊奇又害羞,不过她怎么可以拒绝这种荣幸呢!埃尔金斯勋爵迈着坚定有力的步子,缓慢地挽着她走过大厅里每一处地方。他一反常态,对每个人都用那犀利的目光瞪上一眼;这副神情是一种毫不含糊的、显而易见的示威;你们休想动她一根毫毛!平时,当他那默默无言的灰色身影在众人面前走过时,他总是和颜悦色、客客气气,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但此时他却以挑战的姿态向每个人瞪起眼来。众人立刻明白了这挽手而行及其所体现的特殊尊重中包含的示威意义。枢密顾问夫人似乎面有愧色,呆呆地望着他们,金斯雷夫妇惊诧不已,同他们打了个招呼,眼看着这位白发苍苍、英勇无畏的老骑士目光森森地手挽少女踱过宽阔的大厅,少女一身自豪,满面欣喜,天真无邪,骑士唇边挂着一抹军人的严峻神态,似乎他此刻正立于全团之首,即将指挥将士向工事坚固的敌军发起进攻。
当两人步出宾馆大门时,凑巧特伦克维茨站在门口;他只得向他们打招呼致意。埃尔金斯勋爵故意不正眼看他,只是把手向帽子方向微微抬了一下,紧接着就冷冷地垂下手来,就像在回答一个侍从的敬礼。他这个举动充满极度的轻蔑,恰似给了对方当头一棒。然后,他放开克丽丝蒂娜的手臂,亲自打开车门,脱帽,同时帮助他的女士上车:这毕恭毕敬的举止,同他当年随同英王访问德兰士瓦1时帮助国王的儿媳上车的情形完全一样。
1德兰士瓦,南非地名,十九世纪下半叶沦为英殖民地,一九一○以后是南非联邦一个省(一九六一退出英联邦)。
凡-博伦太太对埃尔金斯勋爵提供的秘密情报在内心里感到的震惊,远比表面上流露出来的大得多,因为,埃尔金斯无意间捅破了她最敏感的伤疤。在心灵最深处那个专门储藏朦胧记忆和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角落,在那个自我很不愿意接触、一触及便胆战心惊的令人十分棘手、极度难堪的区域,这位早已资产阶级化的、平平庸庸的克莱尔-凡-博伦,多年来仍然保存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恐惧,这恐惧平日只是偶尔在睡梦中从心灵底层升起,使她惊醒,不能成眠:她十分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人发现。原来,当三十年前被人巧施手腕赶出欧洲的克拉拉在海外结识她的凡-博伦先生并打算同他结婚时,她并没有勇气把她的隐私向这个虽然正直可靠、但却沾染了某些小市民气的男人和盘托出,不敢告诉他她带给他的陪嫁——那笔小小的资本的来路是很不光彩的。她毅然决然地向他谎称这两千美元是祖父留下的遗产,而坠入情网的、轻信的凡-博伦,在他们多年的婚后生活中对这一情况也不曾有过丝毫的怀疑。他脾性温和,不爱动感情,在这方面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是克莱尔愈是资产阶级化,她心中那近乎病态的意念也愈加强烈,愈加使她心惊肉跳、忧心忡忡:她害怕将来的某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一次出人意料的重逢、一封不期而至的匿名信,会突然把早已忘怀的往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多年来她坚定不移、目的明确地回避和自己的同乡见面。每次她丈夫想给她介绍一位维也纳的商界同行,她总是不乐意,并且,虽然她英语讲得还不太流利,也在人前硬装作不懂德语。同自己的家人,她断然中止了通讯联系,即便在重大的节假喜庆日也只是拍份简短的电报去。然而惧怕心理并未因此减弱,恰恰相反,它随着自己财产的增多、地位的提高而有增无已。她愈是适应了美国人非常讲究的习俗,就愈是战战兢兢地害怕某一次漫不经心的闲谈会把埋藏在灰烬底下尚未燃尽的那恶性的火种撩拨起来,燃成一场熊熊大火。只要有一位客人在饭桌上提起他曾经久居维也纳,就足以使她心惊肉跳,彻夜不眠了。战争一来,浓烈的硝烟炮火,把所有往事一古脑儿推到一个异常遥远、使人觉得恍如隔世的时代去。过去的报纸都发霉了,大洋彼岸的人们有的是别的忧虑、别的话题;事情是过去了,一切都被人遗忘了。就像进入人体的一颗子弹逐渐被软组织封闭起来——起初在天气突变时还隐隐作痛,但日子长了就失去知觉,安居于温暖的人体之内而不觉异样了——这样,她也就在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中,通过各种有益于健康的活动,把自己从前这段令人难堪的往事完全忘记了;她现在是两个结实的小伙子的母亲,间或也是丈夫业务上的帮手,参加了“博爱协会”那样的慈善团体,又是“关怀释放犯协会”的副会长,蜚声全城,备受尊重;长期积存在她心底的奢望和虚荣心,终于能在一个新崛起的富有之家、一个经常有名门豪富造访的家庭中得到了完满的实现。而使她心境安宁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自己最后也渐渐忘却了那段插曲。人的记忆是很容易受利诱的,它能受各种愿望的花言巧语左右,那种尽量不去回想痛苦往事的意愿,能够起到虽说奏效缓慢、然而最终能荡涤一切的作用;时装模特儿克拉拉终于死去,让位给棉花商凡-博伦这位清白无瑕的夫人了。她已把那桩往事忘记得一干二净,所以一到欧洲便立即写信给姐姐,约她见面。可是现在呢,当她得知有人出于恶意(她此时还不知为什么)暗中追查外甥女的出身时,她又怎能不非常自然地联想到人家也会从穷亲戚进一步追究到她自己的身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来呢?恐惧是一面哈哈镜,它那夸张的力量能把一个十分细小的、偶然的筋肉悸动变成大得可怕、漫画般清楚的图像,而人的想像力一旦被激起,又会像脱缰的马一般狂奔,去搜寻最离奇、最难以置信的各种可能。于是现在她连最荒诞不稽的事也突然觉得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了;她惊恐万分地想起,就在这个宾馆里,她们的邻桌坐着一个维也纳来的老先生,商业银行经理,七八十岁了,名叫勒维;接着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位死去的恩主,想起他妻子的娘家似乎也姓勒维!如果她竟是这位老先生的姐妹、或堂姐妹,那可怎么好呢!看起来,这个老头子随便说句风凉话(人越老越喜欢闲扯他们年轻时听到的伤风败俗的事!),加入这股闲言恶语的合唱,简直就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克莱尔骤然感到额角沁出了冷汗,这是那恐惧心在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活动,又促使她蓦地想到:那位老勒维先生和她恩主的妻子长得竟是惊人的相像:同样的厚嘴唇,同样的鹰钩鼻——于是,在惊恐万状、神情恍惚中她产生了一种幻觉,感到老头子是恩主妻子的兄弟已经明白无疑,而他也理所当然地定会认出她,并把过去那桩事源源本本地端出来,这对于金斯雷、古根海姆两对夫妇简直是美味珍馐,求之不得,而到明天,安东尼就会收到一封匿名信,这将会使她三十年风平浪静的美满婚姻猛遭袭击而毁于一旦!
想到这里,克莱尔不得不用手扶住椅背,霎时间她觉得就要晕倒了;然后,她使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狠命一撑椅背站了起来。现在从金斯雷两口子桌旁经过,同他们寒暄,简直太费劲了。金斯雷夫妇用她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的美国式的见面微笑那一套,非常友好地回答她的问好。可是,克莱尔的恐惧幻觉却使她觉得他们不像是真心笑,而是在讥笑、狞笑,是在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后掩饰不住地窃笑。甚至连电梯服务员的目光也突然使她觉得不是滋味儿,走廊里,收拾房间的女招待匆匆从她身旁走过,纯属偶然地没有来得及向她问候,也使她感觉浑身不舒服:就这样,她精疲力竭,好像踏着厚厚的积雪从远处走回来似的,最后总算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丈夫安东尼刚刚睡完午觉起来。他的背带交叉着搭在肩上,领口敞开,脸上还带着压皱的痕迹,正站在穿衣镜前梳理他那稀疏的头发,分出一条发缝。
“安东尼,我得跟你谈点事儿,”她气喘吁吁地说。
“唔,出什么事了?”他一边说一边在梳子上抹一些发油,以便将那条细长的头缝分得更平直些。
“你快点吧,”她急不可耐地说,“我们得好好地全面考虑考虑了,事情可是让人很不偷快呢。”
生性迟滞、对夫人比较开朗的性格早已习以为常的丈夫,很少对这一类预告表示过早的激动,他听了这话仍然未从镜前回转身来。“我希望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吧。总不会是迪基或者阿尔温来电报了?”
“不是的。可你倒是快点呀!上衣你可以等会儿再穿嘛。”
“好了,”安东尼终于放下梳子,听话地在圈手椅上坐下来。“好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克丽丝蒂娜准是不够检点,或者做了什么蠢事,现在一切全完了,整个宾馆都在谈论这件事了。”
“究竟什么事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