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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人家把我抹成了黑发吉普赛人奥斯卡,人家不是让我用蓝眼睛而是用黑炭眼睛去看这种种惨象,而我也知道,炭笔画不出真铁丝网,所以我也就放心当模特儿,静止不动。然而,当雕塑家们——人所共知,他们不用与特定时代有关的背景也能行——让我当模特儿,当裸体模特儿时,我也还是很高兴的。
这一次不是学生来跟我谈,而是师傅本人来请我。马鲁恩教授是我那位黑炭教授、库亨师傅的朋友。一天,在库亨昏黑的、挂满镶框黑炭痕迹的私人画室里,我正保持静止不动的姿态,好让大胡子库亨用他的别具一格的线条把我画到纸上去。这时,马鲁恩教授来拜访他。马鲁恩五十开外,矮小结实,如果没有他那顶巴斯克帽证明他的艺术家的身份,那件最时新的白外套会让人把他当成一个外科医生的。
我马上看出,马鲁恩是个古典形式的爱好者,由于我的身体的各种比例,他怀着敌意凝视着我。他一边嘲讽他的朋友,说,他,库亨,一直在抹黑吉普赛模特儿,因此在艺术家的圈子里已经得了个“吉普赛库亨”的诨名,难道他还没有画腻吗?他眼下是不是想画出些怪胎来?是否有意继富有成果、有好销路的吉普赛时期之后,再用黑炭抹出一个更富有成果、更有销路的侏儒时期来呢?
库亨教授把他朋友的嘲讽化为愤怒的、夜一般黑的炭笔痕迹。他画出了至今所画的奥斯卡肖像中最黑的一幅,当真一团漆黑,仅仅在我的颧骨、鼻子、额头和手上有少许光亮,至于我的手,库亨总让手指叉开得太大,还添上风痛结节以加强表现力,放在他的放荡无度的炭痕的中景。可是,这幅画后来在许多画展上展出时,画上的我却有了一双蓝色的,也就是说,明亮而非昏黑的眼睛。奥斯卡认为这是受了雕塑家马鲁恩的影响。他不是个重表现的黑色愤怒者,而是个古典派,我的眼睛以歌德式的明亮照亮了他的道路。雕塑家马鲁恩本来只喜爱匀称,所以,能够诱使他选择我去当雕塑模特儿,当他的雕塑的模特儿的,也只能是我的目光了。
马鲁恩的工作室明亮、多尘,几乎是空荡荡的,见不到一件成品。可是,到处放着计划好的作品的模型骨架。它们的构思是如此完美,因此,铁丝、铁、弯好的铅管,虽未上黏土也已经预示出了未来成型后的和谐。
我每天给这位雕塑家当五小时裸体模特儿,每小时得两马克。他用粉笔在转盘上标一个点,指出作为支撑腿的我的右腿应该在哪里扎根。由支撑腿的里踝骨向上画一根直线恰好到达两根锁骨之间的颈窝。左腿是游动腿。不过,这个名称是骗人的。虽说我让它略微弯曲,懒洋洋地伸向一侧,却不准移动它,或者让它游动。这条游动腿也得扎根在转盘上的粉笔圈里。我给雕塑家马鲁恩当模特儿的数周内,他却未能替我的胳膊找到相应的、同腿一样不可移动的姿势。他让我作了种种尝试:左臂下垂,右臂在头上构成角度;两臂交叉在胸前;两臂交叉在驼背下面;双手叉腰。可能的姿势有上千种。马鲁恩先在我身上试验,随后再拿铁骨架和可弯曲的铅管四肢做试验。
在辛勤地寻找了一个月的姿势以后,他终于决定,或者把交叉双手托着后脑勺的我变成黏土,或者把我塑成无臂躯干釉土像。但这时,由于做骨架和改做骨架,他已经筋疲力尽,故而他虽说从黏土箱里抓起了一把黏土,摆好甩的架势,却又啪的一声把散发霉味的、未成形的黏土扔回到箱子里去,蹲到骨架前,凝视着我和我的骨架,手指颤抖不已:这个骨架实在太完美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着气,佯称头痛,却没有对奥斯卡发火,便放弃了它,把驼背骨架连同支撑腿和游动腿,抬起的铅管胳臂,交叉在铁后颈上的铁丝手指,放到堆着以前完成的所有别的骨架的角落里。我的空空的驼背骨架当中,有若干块木板,叫做蝴蝶,本来是要承受粘土的,这时,全都轻轻地晃动着。它们不是在嘲讽,倒不如说是意识到了自己是毫无用处的。
接着,我们喝茶,闲聊了整整一个小时。这也算作当模特儿的时间,雕塑家照样付给我钱。他谈到了过去,那时候他还像年轻的米开朗琪罗一样默默无闻,曾把以半公担计的黏土甩到骨架上,完成了许多塑像,大部分在战时被毁了。我向他讲述了奥斯卡当石匠和刻字匠时的活动。我们扯了一点儿业务,他便带我到他的学生那里去,让他们也相中我当雕塑模特儿,按照奥斯卡制作骨架。
马鲁恩教授有十名学生,如果长头发是性别的标记的话,那么,其中六人可以标明为姑娘。六个中间四个长得丑却有才华,两个是漂亮、饶舌的真正的姑娘。我当裸体模特儿从不害羞。不错,奥斯卡甚至欣赏那两个漂亮而又饶舌的雕塑姑娘的惊讶表情。她们第一次打量站在转盘上的我时,轻易地被激怒了,并且断定,奥斯卡虽说是个驼背,身材矮小,却也有个生殖器官,必要时,它还能同任何所谓正常的男性的象征比一下高低。
跟马鲁恩师傅的学生相处,其情况与跟师傅本人相处稍有不同。过了两天,他们已经做好了骨架。真是天才,他们追求天才的快速,朝匆匆忙忙、不按操作规程固定的铅管之间甩黏土。但他们显然在我的驼背骨架里少挂了木蝴蝶,冒潮气的黏土几乎挂不住,使奥斯卡全身布满裂纹。十个新制成的奥斯卡全都歪歪斜斜,脑袋搭拉到两脚间,铅管上的黏土啪地掉下来,驼背滑到了膝窝里。这时,我才懂得去敬重马鲁恩师傅了。他是一个杰出的骨架构筑者,他做的骨架是如此完美,所以根本没有必要再甩上便宜的粘土了。
当粘土奥斯卡跟骨架奥斯卡分家时,相貌虽丑但有才华的雕塑姑娘们甚至流下了眼泪。那个漂亮而饶舌的雕塑姑娘见到肉象征性地从骨头上快速剥落时却哈哈大笑。可是,几个星期以后,这些雕塑艺徒还是做成了几个像样的骨架,先塑成黏土的,后又塑成石膏的和仿大理石的,在学期结束时展出。在这个过程中,我则获得机会一再在丑陋而有天赋的姑娘跟漂亮而饶舌的姑娘之间作新的比较。难看但有艺术才干的童贞女们相当细心地仿制我的头、四肢和驼背,可是出于奇怪的羞怯心,忽略了我的阳具,或者按传统线条风格马虎了事。可爱的、大眼睛的、手指美却不灵巧的童贞女们却很少注意我的肢体的分段比例,但十分用心地精确仿制我的美观的生殖器官。在这方面,那四个学雕塑的男青年也不该忘了报道。他们把我抽象化,用扁平的、表面有条纹的小木条把我敲成四方形,难看的童贞女们所忽略的而漂亮的童贞女们做得很逼真的东西,他们则本着于巴巴的男人的理解力,做成了架在两个同样大小的方木块上的一个长方形木块,像积木搭成的国王犯了生育狂的器官,竖在空间。
或许由于我的蓝眼睛的缘故,或许由于雕塑家们放在赤裸裸的奥斯卡周围的供热器的缘故,前来走访惹人喜爱的雕塑姑娘的年轻画家们发现,我的蓝色眼睛或者被照射成蟹红色的皮肤有着图画的魅力,于是把我从一楼的雕塑和版画工作室诱拐到楼上,随即在他们的调色板上调起颜色来。
起先,画家们对我的蓝色目光的印象太深了。在他们眼里,我似乎全身发蓝,而他们也要用画笔把我从头到脚都画成蓝色。奥斯卡健康的肉,他的波浪式的棕发,他的鲜嫩的血红色的嘴,全都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蓝光;在一片片蓝色的肉之间还加上了垂死的绿色、令人作呕的黄色,这就更加速了我的肉体的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