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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此老健于虎
岁月一天天地过去,时局的变化总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在庆元四年(公元1198年)里,辛弃疾突然接到了朝廷恢复他集英殿修撰、主管武夷山冲佑祠的消息。这表明辛弃疾过去遭到弹劾的所有罪名已经被一笔勾销,免于追查。而他也可以重新参与到政治活动中去了。
其实,这一“恩赦”的到来,本也是自然而然之事。韩侂胄借禁“伪学”打击政敌已经有数年之久。他在朝堂上的对手早已一一倒下,对自己再难造成实质性的威胁。而像辛弃疾这样本来跟“伪学逆党”并没有什么政治瓜葛的人,自然会成为韩侂胄一伙拉拢的对象,以便缩小对立面,借机巩固自己的执政根基。在这样的考量之下,辛弃疾被剥夺已久的职名和祠禄官终于得以恢复。
得知这一消息后,有朋友劝辛弃疾借这个机会实现与韩侂胄的和解,以便能在政治上发挥更大的作用。
“稼轩,提举宫观毕竟是闲职。你若想出山,何不向如今当国的韩太师表示一下谢意?你的诗词天下闻名,只需要在词中有意无意地夸上太师几句,自然有人居间转圜,而且又不露痕迹——说起来,韩太师他还是很看重你的。何不变通一下呢?”
辛弃疾哈哈大笑道:“居士我若是愿意走这样的门路,早在先帝一朝便是元老重臣了。何必靠卖弄词章以求进取?韩侂胄他若有心恢复故土,辛某我就算穷困潦倒,也会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可要像现在这样,难,难,难!”
说完,辛弃疾也顾不得来人的脸色,又自言自语道:“这主管武夷山冲佑祠可算不得闲差,老夫戴着这顶官帽正大有用处呢。”
原来,此前不久,朱熹也已经回到了家乡福建建阳,就在当地隐居起来。而武夷山毗邻建阳,辛弃疾以朝廷任命的正式身份顺便前去探望老朋友,倒也名正言顺,省去了被一帮宵小之辈借题发挥的麻烦。
当两位老友再次见面时,辛弃疾不由得为眼前所见大吃一惊——在政治斗争的折磨之下,朱熹看上去已经十分苍老,头发也白了,背也弯了,一副邻家老翁的模样。只是他的眼神中还不失一代理学宗师雍容自若的风采。
朱熹看到辛弃疾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幼安,你竟然敢来这里看我?”
这句话听上去十分沉痛,自然也事出有因。朱熹之学被定为“伪学”后,许多门生弟子都生怕再跟这位“伪学大师”扯上什么关系。他隐居多年,原来的门生故旧因为怕惹上麻烦,竟然多有从他家门前经过也不愿顺道前来探望的。有的门人一改理学的行事作风,纵酒狎妓无所不为,借此来表示自己跟朱熹已经划清界限。而更有甚者干脆改换门庭,投向了韩侂胄及其党羽一方。世态炎凉,令人长叹。
辛弃疾知道朱熹的处境之难,更甚于自己。他朗声道:“辛某做事只问该与不该,却不问敢与不敢。元晦,你多虑了!”
朱熹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这么些年过去,你还是不减湖海豪气啊。在这大宋官场上也真算得上一个异数了!”他携起辛弃疾之手,引他在自己的庄前屋后散起步来。
“一草一木尽皆浑然天成。元晦兄,你这里初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更胜于我那期思蜗居啊。”见惯好景致的辛弃疾到也被这里的几畦稻田、数株桑柳、一片蛙鸣之声所吸引,忍不住赞道。
“胸中有丘壑,又何必胸外求之?”朱熹轻摇蒲扇道。
“哈哈,我与你不同。我是胸中有丘壑,必定要将其尽行展露于山水之间。我俩都是天地与人俱为一体,所不同的,是你要向内求之,而我,却是要向外去寻……”
“幼安,你所言倒颇有哲理。唉,只可惜……若你能早些接受我理学正心诚意之说,少追求些事功,多在性命义理上做文章,成就必定远过于今日!”
“元晦……”辛弃疾突然停下脚步,正色道,“事到如今,你悔不?”
“悔?”朱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指他坚持以理学思想宣传治国之道,因而屡遭他人攻讧打击。他摇头道:“不悔,至今不悔,从来不悔!”
“其实,咱俩虽然所秉承的理念不同,但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辛弃疾悠然看向远山,缓缓道,“和你一样,我这辈子也没为坚持做自己而后悔过。”
朱熹愕然,随之又释然的一笑。他不再说话,只是随着辛弃疾一道,默默地看向远山。
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的三月九日,一代理学宗师朱熹阖然长逝。这离他与辛弃疾相会才不过一年多的时间。
朱熹去世之时,党禁正严。当地郡守便是韩侂胄一伙的党徒,他以担心朱熹弟子门人借机聚集滋事为由,加以禁止约束。许多人听到这一消息后裹足不前,就连其生前交情最厚的门生故旧,也鲜有前来送葬者。后有无名氏作《两朝纲目备要》,声称前来送葬者达数千人之多。这也只不过是耳闻附会之词罢了。
在这样的严酷环境之下,敢于挺身而出为朱熹作祭文的便只有两人。其中之一,便是与朱熹志不同而道合的辛弃疾。
朱熹逝世时,韩侂胄一党已经对辛弃疾停止了弹劾打击,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他的政治地位,表现出和解的意愿。但辛弃疾并不愿意领这个情。他始终不与韩侂胄发生任何形式的私人往来。而对时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朱熹,却往来如常。听到朱熹辞世的噩耗,辛弃疾当即写下祭文,并为之恸哭。祭文中云: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值得一提的是,另一位敢冒大不韪为朱熹作祭文的,也非其门人弟子,而是陆游陆放翁。陆游这个人在当时的处境颇为微妙:一方面,他是朱熹的好友;另一方面,他跟韩侂胄也有交往,甚至还接受了韩侂胄邀请他出山修史的要求。许多以正人君子自居的朋友,如杨万里等都多次劝告陆游远离权贵之门,免得于自己清名有损。就连朱熹对此也不免有所微词。而陆游却依旧我行我素。然而,当朱熹死后,真正敢于站出来为其说话的,也恰恰就是这位陆放翁。可想而知,他的义举自然也得到了辛弃疾的共鸣。
作完祭文,辛弃疾的心绪仍然难以平静。这些年来,离他而去的好友并不仅仅只有朱熹一个。
陆九渊死了。
陈亮也死了。
范成大、马大同、范如山、钱之望、王自中等人也都死了……
掰起指头算来,自绍熙改元后,那些与他一起纵论天下、快意恩仇的好友都相继离开了人世。
辛弃疾再一次来到朱熹的旧居门前,孤独地望着远处的青山。两人那天的对话还言犹在耳,他想起了不久前才为期思停云堂所作的一首《贺新郎》: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沈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如今,素来知己的“二三子”已凋亡略尽,辛弃疾自然更感孤独。就在他下定决心闭门不问世事之时,世事却又一次跟他开起了玩笑——朝廷上严禁伪学的政策正在悄然起着变化!
说起来,当初力禁伪学的,是韩侂胄一党;而如今提出要开禁的,也是他们。这是不是太奇怪了一点?
其实,一点也不怪。只能说是四个字:“时移世易”。
韩侂胄本来是不学无术之人,他喜欢的乃是权力。自然也有一群文人士大夫为了权力,依附到他身边,替其出谋划策。
而打击“伪学”,本来也就只是清除异己、夺取权力的工具而已。这其中,也不乏有人本来跟理学门人存在私人矛盾,借机报复的。如今,最高权力已经牢牢地执掌在了自己的手中,再借“伪学”为武器来打击政敌,就显得不是那么必要了。
自嘉泰元年(公元1202年)以来,依附韩侂胄的一些朝廷重臣或病死,或调离中枢。而这些人也正是首倡严禁伪学之人,他们的离开,为废弛党禁创造了条件。
另外,这场党禁已经搞了七年之久,其打击面之大,可谓空前。韩侂胄如今虽然大权在握,却也明白他得罪了太多的人,若再不收手,日后难免不会遭到报复,那时便悔之晚矣了。对于这一点,韩党中不少人也持此观点。
最后,韩侂胄此时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要想再上一层楼,就得建立新的功名。
而这新的功名是什么?韩侂胄所想到的,便是抗击金人、恢复故土。若是真能如愿,岂不就是不世之功吗?到那个时候,看谁还能对自己说三道四呢?
因此,在这个问题上,辛弃疾发现他和韩侂胄竟有了一个难得的共同之处,且不论动机如何。这让辛弃疾感到颇有些哭笑不得。在这段时间里,前来拜访的友人们也纷纷向他提起此事。
“稼轩,如今的局势真是一日数变。听说,朝廷有请您老出山之意。”说这话的,是辛弃疾的好友韩仲止。
“这与老夫有什么相干?”辛弃疾眯眼道,他正抄写自己过去所作的一首词《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我明白,我明白。你这意思是啊,说我想来劝你出山,可你这倔老头不领情……”韩仲止丝毫不以辛弃疾的态度为忤,起身做了个推松树的动作,“要想把我像推松树那样一把推开,说:‘去!’”
辛弃疾也被韩仲止逗乐了,笑道:“老兄啊,跟你实话实说。我早就不与来这里的朋友们谈论时事了。心冷了……”
“当真?”韩仲止故意问道,“如今就连许多曾经被废斥的所谓‘党人’,也纷纷表示要与韩侂胄和解了。更有人跃跃欲试,想要在北伐大业中干出一番事业呢。对这些,我就不信你真的不动心……”
送走韩仲止,辛弃疾又陷入了沉默。他承认,韩仲止的话有道理,可是,要自己捐弃前嫌,去与声名狼藉的韩侂胄合作,真的做得到吗?
要弄得不好,可就是葬送了自己一辈子的名声啊!
反复思考多时,辛弃疾的目光停留在了墙上的一幅词作上。那也是他老来戏笔之作: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想当初亲率数万大军,雄姿英发。如今难道真的要碌碌无为,终老于此,只把万字平戎策换得东邻“种树书”吗?
或许,这是自己仅剩无几的人生岁月中最后一次机会了。一旦错过,只怕要追悔莫及。
且罢且罢!不为韩侂胄,只为圆老夫我自己毕生的恢复之梦,也该当再出山大干一场!
只鸡斗酒聚比邻
嘉泰三年(公元1203年)三月,朝廷起用辛弃疾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再次担任一路的帅臣。他慨然接受了这一职务。这一年,辛弃疾六十四岁,距他再次投闲置散已有八年之久,离他当年南归渡江,也有四十余年了。
辛弃疾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四处寻访贤才。在他不拘一格的提拔之下,诸暨县主簿赵汝鐩、会稽县丞朱权以及曾因父丧去职的县吏林行知等人纷纷进入辛弃疾幕下,为其奔走效力,做出了许多成绩。
跟以前一样,辛弃疾最无法容忍的,便是贪官污吏侵害百姓的各种不法行为。他曾对属下提及:自己亲眼见过某位州府的地方大员,假借备荒备灾的名义,违反朝廷征收赋税不得任意折合钱帛的规定,在四年的任期之中硬是向百姓多收取了六十万斛米面,以及百余万緡钱财。等到卸任交代的时候,他却欺骗朝廷说,这上百万緡的钱财都已用来购买这些米面作为备灾之用,如此一来,贪污来的钱财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在说起这件事时,辛弃疾尤为愤愤不平。或许他由此还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一心为治下兴利除弊,却数次遭到小人的攻讧诬赖,罪名是莫须有的贪赃不法;可那些真正的贪官污吏却逍遥法外,优哉游哉。这实在是大大的不公,大大的滑稽!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在浙东任上时,一力打击当地官吏的贪腐和渎职行为,绝不稍加宽贷。这一举措,也赢得了当地百姓的交口称赞。
不过,辛弃疾目前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朝野上下对北伐的呼声虽日渐高涨,但毕竟还没有成为正式的国策。韩侂胄也尚未下定决心,换句话说,即便北伐之事已经开始有所筹划,也只是关起门来的小圈子里面的事。辛弃疾与韩侂胄素无来往,自然也只有耐心等待而已。因此,他在公事之余,也偶尔忙里偷闲,携上三五好友到处寻访当地胜景,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词。其中多有以《汉宫春》为词调的作品,其中之一《会稽蓬莱阁观雨》词云:
秦望山头,看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不知云者为雨,雨者云乎。长空万里,被西风、变灭须臾。回首听、月明天籁,人间万窍号呼。
谁向若耶溪上,倩美人西去,麋鹿姑苏?至今故国人望,一舸归欤。岁月暮矣,问何不鼓瑟吹竽。君不见、王亭谢馆,冷烟寒树啼乌。
蓬莱阁位于绍兴府治所,而绍兴东南四十里则是秦望山,以秦始皇曾登临此山遥望东海而得名。辛弃疾笔下的浙东雨景气象万千,如同奔来眼底一般。而下阕笔锋一转,由景而转到吴越争霸之陈迹。言下之意,仍念念不忘恢复雪耻之事。
而他在同时期的另一作品《汉宫春.会稽秋风亭怀古》则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亭上秋风,记去年袅袅,曾到吾庐。山河举目虽异,风景非殊。功成者去,觉团扇、便与人疏。吹不断,斜阳依旧,茫茫禹迹都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