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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茂陵词在,甚风流章句,解拟相如。只今木落江冷,眇眇愁余。故人书报,莫因循、忘却莼鲈。谁念我,新凉灯火,一编太史公书。
晋人张翰曾在洛阳做官,家乡本在吴地。一日,他见秋风大作,突然想起了家中的菰菜、莼羹和鲈鱼脍。他慨然道:“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辞官东归。辛弃疾借这段典故抒发心中之志——我若是贪图功名富贵,那早就像张翰那样挂冠归去了。之所以动摇不改,全是为了光复数千里河山,为国建功。可惜懂我者又有几人呢?
其实,懂辛弃疾的人虽不多,但熟悉仰慕他的大有人在。辛弃疾的这几首《汉宫春》一问世,立刻引起了许多人的争相唱和。这其中有知庆远府丘密、浙东提举李浃、临安张镃、淮东吴绍古,以及著名词人姜夔等人。姜夔有和词云:
一顾倾吴,苎萝人不见,烟杳重湖。当时事如对弈,此亦天乎。大夫仙去,笑人间、千古须臾。有倦客扁舟夜泛,犹疑水鸟相呼。
秦山对楼自绿,怕越王故垒,时下樵苏。只今倚阑一笑,然则非欤。小丛解唱,倩松风、为我吹竽。更坐待千岩月落,城头眇眇啼乌。
姜夔对待北伐的态度跟辛弃疾颇有不同。他认为兵家胜败之道更多的要看天意而非人力。战端一开,生灵涂炭,就好像绍兴末年完颜亮南侵之时。“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因而对待用兵之事须得慎之又慎。当然,这一观点的不同,并不影响他与辛弃疾的私交。
不过,与辛弃疾既能在诗文上相互欣赏,又在北伐大计上志同道合的,还是陆游。
陆游,字务观,号放翁,比辛弃疾要大上十五岁。他在高宗末年便已入朝为官,一生始终主张对金用兵。陆游留下了许多直抒胸臆的诗文,如“常恐先狗马,不见清中原”,“丈夫等一死,灭贼报国仇”等。也正因为一直坚持抗金,故而在南宋政坛上屡遭排挤,仕途一直坎坷不得意。他接受韩侂胄邀请出山修成国史,之后又告老还乡,隐居于会稽府山阴县的镜湖家中。
相似的志向和人生际遇,使得辛弃疾对陆游早就仰慕不已。再加上朱熹死后,又是他与自己一道挺身而出,为好友作祭,这更是让辛弃疾将陆游视为同道中人。在他担任浙东帅后不久,便迫不及待地前去拜访闲居家中的陆游。
来到陆游家中之后,辛弃疾不禁对这位老诗人更平添了几分敬佩之情。原来,所谓的镜湖草堂竟十分寒酸简陋,其生活也颇为清贫。辛弃疾实在看不过意,主动提出准备拿出自己的公使钱,来为陆游修建一所新的居所。
所谓公使钱,乃是南宋成规。但凡郡守皆有此项钱款,可由他们加以支配,其用途一般是资助文学教育、馈赠友人等方面。辛弃疾的好意自然无可非议,但却被陆游一口拒绝了:“稼轩,这心意我领了。但我平素为人你是知道的,接了你的馈赠,不是教我为难吗?”
原来,陆游平生不愿与达官贵客结交。他在绍兴隐居十余年,从未与历任知府有过诗词唱和,更不要提做朋友、接受官府的馈赠接济了。能与辛弃疾为友,也是佩服其为人之故。然而,就算是这样,陆游在其诗文中也极少提到自己与辛弃疾的来往。可谓老而弥坚了。
辛弃疾知道陆游的脾气,便也不再强求。又与他聊起天来,没想到陆游却来了兴致:“稼轩啊,最近有个朋友要来拜访我,不如我替你二位引见引见?保管你跟他谈得来!”
“喔?不知是哪位朋友?”辛弃疾一听,也来了兴趣。
“刘过,刘改之!如何,该有所耳闻吧?”陆游兴致勃勃说道。却没想到辛弃疾却连连摇头:“刘改之我知道,这个人经常奔走于权贵之门,还时不时地给韩侂胄写点贺词什么的……跟这样热衷功名富贵的人打交道,只怕污了我辛弃疾的耳朵!”
陆游哈哈大笑起来:“所谓有容乃大,稼轩你也是见惯世事之人,何苦容不得一个刘改之呢?老实说,这位仁兄常年落魄于江湖之中,自然也沾染上了一些急功近利的毛病。不过,他急功近利,可不是全是为了挣取功名富贵。”
“此话怎讲?”辛弃疾大为好奇。
“这个人,我了解。他一辈子屡试不第,全靠在各方诸侯门下清谈度日。不过,别看他是个清客,可脾气却出奇的狂放不羁,议论当今朝政也颇为大胆。我记得他写过一首《瓜州歌》,说的是绍兴末年,朝廷不敢趁完颜亮授首之机大举北伐一事。诗中云:‘甲兵洗黄河,境土尽白沟。天予弃不取。区区乃人谋。金帛输东南,礼事昆夷优。参差女墙月,深夜照敌楼。泊船运河口,颇为执事羞。’——你说,若真是趋炎附势之徒,敢在诗里这样批评当国之人吗?”
见辛弃疾沉默不语,陆游又道:“别人且不论。这陈亮陈同甫总是你老兄最看重的人吧?这同甫兄,可对改之也佩服有加呀!”
“当真?”一提到陈亮,辛弃疾瞬间来了兴趣。
“这还有假?”陆游慢悠悠捻起胡子,“同甫兄还专门写过一首诗送给改之呢。你且听我诵来。”
他清清嗓子,以慷慨激越的嗓音诵道:
刘郎饮酒如渴虹,一饮涧壑俱成空。
胸中磊磈浇不下,时吐劲气嘘青红。
刘郎吟诗如饮酒,淋漓醉墨濡其首。
笑鞭列缺起丰隆,变化风雷一挥手。
吟诗饮酒总余事,试问刘郎一何有。
刘郎才如万乘器,落濩轮囷难自致。
强亲举予作书生,却笑书生败人意。
合骑快马健如龙,少年追逐曹景宗。
弓弦霹雳饿鸮叫,鼻尖出火耳生风。
安能规行复矩步,敛袂厌厌作新妇。
黄金挥尽气愈张,男儿龙变那可量。
会须斫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
一首诵完,辛弃疾却听得如痴如醉,半晌方道:“此乃快意恩仇的侠士,又是酒中英豪。正是我辈,正是我辈中人啊!”
他一反先前轻视的态度,急着要求陆游赶快让刘过前来一会。惹得陆游又好笑起来,忙劝他切莫性急,这刘过尚在临安,就算能来,一时半会儿也不能飞来不是?辛弃疾无奈之下,只好辞别陆游回府。
这一等便又是十数日过去。突有一天,门人前来禀告:陆放翁上门来拜访了。
辛弃疾闻言一惊。这陆游因为有不愿结交官宦的脾气,故而从来不会前来知府衙门拜访现任官员。即便是自己也不例外,向来只有他前去陆游家中做客的。难不成是携刘过一起来了不成?想到这里,辛弃疾急忙迎了出去。却见陆游一人翩然而来:“稼轩,来了,来了!”
“可是改之兄来了?他人现在何处?”辛弃疾急不可耐地问道。
“他人没有来,不过其文却先声夺人而来,哈哈哈!”陆游笑着从怀中摸出一卷尺素,展开道,“还记得你那篇《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进》吗?里面那句‘杯汝来前’,真是妙句天成。不过,如今老夫可算是觅到你的敌手了!”
辛弃疾凑上前去,见尺素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首词: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略一思忖,这不是有人根据自己那首《沁园春》所仿写的和词吗?只不过,这首和词读上去更是别出心裁,匪夷所思。词中竟然让白居易、林逋和苏东坡三位时代不同但都在临安留下过佳话的先贤起死回生,上演了一场争相挽留词人、不放他离开临安的喜剧。几位老先生正兴致勃勃地商量前去何处游览,而词人心底却正踌躇不已——要不还是先去拜访稼轩居士,再回来游玩吧?
“呵呵,鬼气横生,写得真是鬼气横生。”辛弃疾掀髯笑道,“若我猜得没错,这一定是刘改之的大作。”
“说得没错,正是他的作品。”陆游道,“其词如何?”
“读其词,如见其人。洒脱不羁,跃然纸上,看来绝非凡俗之辈。也许我误解他了——只是,不知他何故不愿前来相见啊?”
“稼轩,这位朋友虽然有洒脱之心,却无洒脱之力啊。”陆游叹道,“他这辈子好谈国家大事,不治产业,故而时常陷入穷困潦倒之境。这首词中说得倒是婉转——什么东坡居士拉着他流连临安不让走——其实,多半是宦囊羞涩,脱不开身哟。”
辛弃疾听陆游这么说,心中倒不由得对这位还未谋面的朋友生出同情之情。片刻,他道:“不妨,我这就赠改之数百緡钱,请他速速前来绍兴,一同饮宴唱和。岂不美哉?”
辛弃疾言出必行,又过得数日,这刘改之果然与陆游一道翩然而至,再次前来拜访。刚一见面,这刘过却是毫不客气,自顾自地大声道:“闻名不如见面,闻名不如见面。盛传稼轩居士洵洵如儒者,可在我看来,先生您红颊白须,双眼泛出青光,简直就是人中猛虎呀!”
只见这刘过粗看其貌不扬,似有病容,可一双眸子却精光四射,声如洪钟,侃侃而谈。辛弃疾更平添了几分好感——或许是想起了当初与陈亮初会之时吧。他一手拉起刘过,一手拉起陆游,朗声道:“机缘难得,改之兄,就让我们今日作平原十日之饮,不醉无归!”
新朋旧友相聚一堂,三杯五盏醇酒下肚,不免又议论起当今时政来。一番交换意见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当前乃是北伐恢复的最佳时机,也是生死存亡之际。
何出此言呢?原来,此时的金朝已经是风雨飘摇,危机重重。此时乃是金章宗在位,他在位之时,一反世宗宽和清明的治国之道,宠幸佞臣,屠戮宗室,搞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埋下了祸乱的种子。
而在对外政策上,金章宗也颇多失误。当时,金国北边正连续遭受蒙古和鞑靼的侵犯。这其中,以乞颜部铁木真为首的蒙古部族更是日渐强盛起来,对金国北方边境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为了应对边患,金章宗不得不加紧备战。他一方面在北方大力修筑城墙堑壕,另一方面又加紧在全国范围内征调兵马。这进一步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同时,与鞑靼、蒙古诸部连战连败,有大臣认为是军队所占有的田地太少、军人士气不振的缘故。为了鼓舞士气,有人提出剥夺民田以分给军士。金章宗也引以为妙计。可没想到这样一来,更是搞得怨声载道、起义频发,而国库的税收也随之减少。为了弥补亏空,金章宗又下令一面全面清查民户财力,加紧搜刮;另一方面大量发行纸钞应对难关。然而,这种挖肉补疮的做法却造成了更大范围内的恶性循环,金人在黄河南北的统治看上去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牢固了。
对于北方局势的变化,辛弃疾、陆游等三人其实也早有耳闻——两国民间贸易往来不断,而每年元旦和皇帝生辰之时,双方也都要互派使臣庆祝,金人日渐衰弱的消息总是能传到南宋境内。两年前,赵善义代表宋朝出使金国,在回国路上因为一些琐事与金人发生争执。赵善义愤怒之下,竟一改宋国使臣逆来顺受的惯例,卷起袖子对金人官员大骂:“你们正跟北方的蒙古和鞑靼打得不可开交,哪还有工夫跟我们计较?别把我们南朝惹急了,到时候发兵跟他们一起夹攻你们!”
宋人敢于说出这样的威胁之语,当然也是自感腰杆硬了起来的缘故。另一方面,朝堂上也真出现了联蒙抗金、收复失地的声音。韩侂胄本人就曾在数年前(公元1196年)出使金国,对金国的混乱情形自然也有所耳闻。他此时正在秘密地聚集钱财、校阅军队,筹划北伐之事。同时也正在考虑联兵蒙古、南北夹击这一战略。刘过刚从临安来,又素与韩侂胄一伙的达官贵人周旋,他自然也知道一些此中内情。
听刘过说完京中形势,辛弃疾连连摇头:“与虎谋皮,这是与虎谋皮呀!”
看着刘过与陆游不解的目光,他解释道:“数十年前,老夫在《美芹十论》中就曾说过,‘仇虏六十年必亡,虏亡则中国之忧方大’!”
“何来忧虑呀?”陆游问道。
“以史为鉴,中国之忧,往往来自北方胡虏。当年辽人横行北方,不可一世。朝廷上下都以辽人为仇敌,以金人为盟友。可又有几人能知道,我大宋联金灭辽之后,却反而招来‘靖康之耻’。如今金人势衰,蒙古人方兴未艾,形势是何其相似啊!”
“稼轩的意思是?”刘过大感兴趣。
“以我之见,光是收复旧都所在之河南地,进而进取河北还不够。燕云十六州只要还在敌国之手,我大宋便永无宁日……”
“话说得是,不过,满朝文武,即便是主战派也只是主张收取大河南北,便心满意足了。要拿回燕云故地,他们怕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啊。”刘过熟知京中情形,有些忧虑地说道。
“燕雀处堂,岂有远志?”辛弃疾打鼻孔里哼了一声,“我的用兵方略还不仅限于此。如刚才所说,漠北蒙古已经崛起,光赶走金人还不够,必须要深入朔漠,驻马天山才是!”
“你是说,蒙古其实并非盟友,而是对手?”刘过惊讶道,“可是大宋历来积贫积弱,光是对付金人已经够吃力的了,若是又添强敌……”
“所以如今才当以整军经武为急务!”辛弃疾胸有成竹,“这十余年来我虽隐居山中,但却无日不关注着南北之形势。若能付我以权柄,用十年时间,练二十万之精兵,广积粮草资财,趁敌之隙,全师北上,未必不可以人力而胜天!”
说到这里,陆游也插言道:“幼安高屋建瓴,气吞万里。不过,老夫以为用兵还是得有先有后。先底定中原,再远出沙漠。非再用十余年时间不能成此大功!”
辛弃疾闻言苦笑:“是啊,咱们都老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所以现在我最为忧虑的,还不是金人,而是漠北的蒙古人。他们目前各自为政,还没能成大气候。但万一哪天,有桀骜强悍之人应运而出,南向以争天下,怕那个时候再来谈抵御之计就太晚了!”
三人谈到这里均长叹一声,气氛竟变得十分凝重。半晌,刘过试探着道:“稼轩,我对你是十二分的佩服。可就是有一件事颇为不解——你若肯圆融一点,把身段放低些,怕早就跻身于庙堂之上了。为什么就不肯这么干呢?所谓在其位才能谋其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