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晶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辛弃疾摇摇头:“若那样,就不是我辛弃疾了。改之,我敬你也是个英雄好汉,我猜你之所以奔走于权贵之门,不为别的,只是想实现心中理想而已。不过,换了我辛弃疾,穷尽一生时间,也难以勉强自己做这样的事。”
他举首北望,那里正是京都临安的方向:“这次能与韩侂胄和解,再次出山,怕就是我能做到的最底线了。你二位大可放心,若还有一丝让我为国效力的机会,我自然要牢牢抓住,切勿蹉跎了人生最后的岁月!”
或许就连上天也被辛弃疾的心愿所打动。此次聚会后没多久,他就接到了前往临安接受宋宁宗召对的命令。
满眼风光北固楼
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正月,辛弃疾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京城,又立刻前去觐见宁宗。在大殿之上,他向年轻的皇帝侃侃而谈,纵论自己历来的主张方略。其大略有三:一,细述金国形势,指出敌人早晚必将分崩离析;二,提出南宋当局的应对之策,最好早日召集臣僚,听取众人之见;三,早作用兵之准备,以求有朝一日不至于错失良机。
辛弃疾在殿上的这番奏对,自然很快传到了韩侂胄的耳朵里。韩侂胄竟然大喜过望,因为在奏对中,辛弃疾有这样几句话:“夷狄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促可以应变之计。”
“太师,辛弃疾这话里另有玄机呀!”韩侂胄的心腹苏师旦一脸谄笑地说道。
“哦,能有什么玄机?”韩侂胄被苏师旦弄得愣了一愣,问道。
“这老头子所提到的‘元老大臣’,放眼朝中,除了太师您,还有谁能担当得起这个称号?”苏师旦有板有眼地分析起来,“辛弃疾这是让皇上对您更加信重,将北伐全权托付给您呀!”
“不用他说,这也是我的分内事。试问满朝文武之中,还有谁敢跟我一较高下的?”韩侂胄得意洋洋,“不过,这倔老头向来对我不理不睬,眼光简直是高到了头顶上,何以今天替我说起好话来?”
“嗨,太师,正所谓树挪死,人挪活。辛弃疾这回全赖您提拔起用,他要真是个聪明人,还不借着这个机会投桃报李吗?只不过这老头儿好面子,不好意思明说罢了。”
韩侂胄更是大喜:“有趣有趣,他向来是个有名的刺头儿,不过其文才武略却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如今若能为我所用,看谁还敢向咱们叫板——他还说了什么?”
苏师旦忙不迭禀报:“他还说……还说军国大计,须得汇集群臣,详加讨论才是。只是,圣上对此事还有些犹豫,没能定下来。”
“还犹豫什么?”韩侂胄拍案而起,“我立刻进宫说服皇上,召集重臣,听一听辛幼安的高见。”
按韩侂胄的打算,他是想借辛弃疾之口,在群臣和皇帝面前更进一步地表示对自己的推重之意。很快,这次事关重大的御前会议便召开了。
在会议上,辛弃疾根据此前与陆游、刘过二人所谈,对北伐和治国方略娓娓道来。尤其是当他提到蒙古是敌非友之时,更是振聋发聩:“与其北联蒙古,不如西结夏人。西夏国虽小,却兵强马壮,足以为我军臂助,断敌人右臂。”
有几个大臣想要与辛弃疾辩驳一番,却一一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夏人乃自守之贼,目光短浅,必将不能像当初联金灭辽那样,反过来狠咬我们一口!”
对于北进该由什么方向用兵,辛弃疾也提出了不同的主张:“历来朝廷用兵,不由关陕,便经河洛。然而这两个地方已经为敌人重兵所屯守,数次进取,都师出无功。若能改弦易辙,从淮东向山东,直逼敌人空虚之地,侧击其后背,再辅以河洛大军北进,敌人河防必然全线崩溃,中原自可席卷而定!”
紧接着,辛弃疾又接连从粮饷、山川形势、关隘险要等方面一一提出自己的主张。许多人此前简直是闻所未闻,有大臣一开始认为辛弃疾只不过好为大言,哗众取宠。听到这里,却也觉得他的方略虽然十分大胆,但在细节上却翔实谨慎,不得不心服口服。韩侂胄也听得连连点头,就差没叫出一个“好”字了。
议到最热闹时,韩侂胄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问道:“老先生曾言,北伐之事,当付与元老大臣。不知先生心中,谁可担此重任?”
按韩侂胄本意,他见辛弃疾甫一出山便以自己不凡的胆略和见识震慑住了朝堂诸公,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让辛弃疾再抬举吹捧自己一番,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辛弃疾见韩侂胄如此问,略一沉思,慨然道:“屈指算来,历经三朝先帝而至今天的老臣宿旧,尚有周必大、陆游、杨万里数人。他们向来老成持重,北伐大事,不可不向他们咨询一二……哦,还有韩太师忠心为国,陈宰相急公好义,他们都是陛下应当倚重的元老重臣。”
在辛弃疾所列举的众人中,陆游与自己志同道合,但杨万里和周必大却是素来反对北伐最力之人,周必大此前还长期压抑辛弃疾不得进用,但辛弃疾为了调和各派主张,竟也不计前嫌,将他们都视为可以商量合作的对象。
然而,辛弃疾心中的“元老重臣”,本来是不包括韩侂胄在内的。他当年不过一介武夫,不学无术,只是因为机缘巧合才一步登天。再者,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之时,韩侂胄不过五十二岁。虽然已官拜太师,却还没有宰相的名位。本来不具备干预朝政的资格,故而一直是通过自己在执政中安插的私人来暗中操控。说老实话,辛弃疾之所以后面勉强提到韩侂胄的名字,还是他一番思想斗争之后,和光同尘的违心之举。
对此,韩侂胄自然不可能满足。只见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说道:“辛卿此言,实乃忠诚谋国,甚好,甚好。然而所议事项过多,头绪繁杂,还得一一从长计议才是。”
集议进行到这里,便草草而散。众人多觉得辛弃疾说得确有道理,但是大家徒然空谈半天,却没能达成任何一致性的意见。过不多时,也就被人忘到脑后了。而等待在京城的辛弃疾则接到了新的任命——宝谟阁待制,提举内祠佑神观。
宝谟阁是光宗时新建的御书阁,待制乃是从四品,受任此项职名者便可跻身于侍从官之列,参与朝廷集议;而提举佑神观则是向来给予老臣的优宠之职。这一任命的意义,实际上就是安排辛弃疾以朝廷的高级参谋之身份留在京城,而并未命他负责任何实际事务。
以辛弃疾的才干和资历,本该在绍熙初年担任少府卿时便列入侍从官行列,没想到垂垂老矣,才获得这一殊荣。无怪时人多有为他鸣不平者,认为“列侍清班,久历中外,五十年间,身事四朝,仅得老从官名号”,实在是太屈才了。
对于别人的同情,辛弃疾也只能付之一笑而已。他去国十年,再次回到京城,故旧早已凋亡殆尽,朝中许多人都是新进。这其中,韩侂胄一党的亲信心腹也大有人在,他们多对辛弃疾抱敬而远之的态度。而辛弃疾自己也知道,他留在京城,恐怕也只能作为装点门面的政治花瓶而已,要想真正发挥出作用来,只怕是难上加难。因为说到底,这要取决于一个人的态度,而这个人恰恰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
这个人,就是韩侂胄。
老实说,韩侂胄现在也很伤脑筋,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拿辛弃疾怎么办才好。
自那次集会之后,韩侂胄不得不承认,辛弃疾的深谋远虑、文才武略远远超过了他自己,超过了自己手下的任何一个人。
“或者,可以给他一展所长的机会?”韩侂胄不止一次这样思考。
有了辛弃疾相助,对自己来说明显是如虎添翼。他堂堂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连一个老人都无法容忍,岂不是显得气量太小了一点?传出去也不是美谈啊!
“太师,您自问能驾驭此老否?”从旁进言的,又是苏师旦。他上次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心里比韩侂胄还要恨上辛弃疾几分。
韩侂胄缓缓摇摇头:“不能。”
“若赋予辛弃疾权柄,他或可建立不世功业。只是,这功业跟太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韩侂胄如醍醐灌顶一般:“他难为人下,若一旦假以羽翼,只怕便要飞去了。”
苏师旦见机,进一步道:“难得而易失者,就是权柄。到时候人们皆只知辛弃疾,又有几人会来趋附您韩太师呢?”
“那么,你的意思是?”韩侂胄没了主意。
“长时间让此老投闲置散也不是办法。现在朝野上下传言纷纷,都说圣上这次召辛弃疾入京,就是为了共谋北伐大业。若是就这样搁置起来,只怕会有闲话——说太师您嫉贤妒能,假意北伐,真心揽权……”
“咳,我岂能……”
苏师旦继续说道:“如今之计,只有重而不用,用而不重——将他调至前线重镇,示人以即将大举之假象;但又不给他妄动干戈之权柄。如此一来,自然不会给人落下话柄!”
“妙,妙策。就依你所言!”韩侂胄一拧眉毛,下定了决心。
不久,辛弃疾便又接到了新的任命——出任镇江知府。
镇江乃是长江下游重镇,三国魏晋南北朝时期以京口闻名,正是南北冲要,用武之地。许多朋友得知辛弃疾出镇此地,都为他感到由衷高兴。甚至还有传言说辛弃疾已经接到皇帝密旨,要在京口练兵,誓图恢复了。就连刘过也兴奋地一连作了五首七绝,赠予辛弃疾。其中有云:
精神此老健于虎,红颊白须双眼青。未可瓢泉便归去,要将九鼎重朝廷。
期望之情,拳拳于表。然而,辛弃疾对此也只能报之以苦笑而已。
他心中清楚,韩侂胄只不过是做表面文章罢了。他并没有被授予江淮宣抚使一类的兼职,有权节制江淮军队,这恢复大计,又从何谈起呢?
北望滚滚长江,江水葬着落日咆哮东流。辛弃疾胸中抑郁难吐,只得化作一纸悲鸣: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当然,辛弃疾也不是那种坐而论道的书生之辈。既然被外放出京,有了实权,他要尽力为北伐做上一些力所能及的准备。上任伊始,除了必要的日常政务之外,他将精力全投注到了建立一支可供驱驰的新军之上。
京口向来地险兵雄,有着“酒可饮,箕可使,兵可用”的名声。然而承平日久,原来的京口健儿早已变成畏战不前的孱弱之辈。自隆兴元年(1163年)符离集大败以来,江淮前线的士卒便多有望风溃逃之事。这是辛弃疾所忧虑的第一件事。第二,南宋立国以来,精兵强将多出于西北。而时人普遍也认为北方健儿勇武善战,非柔弱的江南人可比。不过,数十年之后,来自西北的军将早已凋亡殆尽,自然无法指望他们承担起会师北伐的重任。那么,新的军队又该由何处补充兵源,这也是辛弃疾所考虑的大问题。
几经思索之下,他提出以原来的禁军划分防区,驻守于大江之南,作为守军震慑敌人,而另编新军渡淮主动出击的计划。至于新军的来源,则只能从淮河两岸物色招募。这是因为他们长期生活在宋金对峙的前线,自打生下来那天起,便要应付敌人的骚扰侵袭,故而自幼习武,走马射箭无一不精,即便是金人的精锐也向来不被他们放在眼中。若是能募集这样一支劲旅,则庶几可以无往而不利。
就在辛弃疾苦心编练新军之时,好友程珌过访京口,亲眼看见了一番“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似霹雳弦惊”的壮阔景象。
听说好友对校阅士兵感兴趣,辛弃疾也十分高兴。他抖擞精神,换上一身袍铠,早早地便领着程珌纵马来到了校场。甫一进入,程珌不由得为面前的所见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宽阔的校场之上,身着红衣红甲的新军将士们列阵如云,正演习战阵攻杀进退之术。在令旗指挥之下,全军时而金鼓雷鸣,时而杀声震天,又时而静肃无声。其号令之严整,装备之精锐,士气之高昂,使得程珌暗暗咋舌。他调头对辛弃疾道:“如此健儿,真能使鬼哭神愁!”
辛弃疾掀须大笑:“我选募士兵,只要两淮之人。至于江北之民,也不列入考虑对象。”
“喔,这是何故呀?”
“淮东通、泰、扬、真诸州,淮西舒、无为等州之人平素全靠务农为生,一听到边警之声,便手足无措。不堪武事!”
“原来如此!我在京中之时,也常与人纵论兵家大事,多有人说江北之民强悍勇健的。今日一见,才知道是纸上谈兵。若不是稼老明察秋毫,只怕是只会误国呀!”
辛弃疾叹道:“许多人都以谈论北伐为荣,殊不知,兵乃危事,岂有胡说八道一通就可成功的?”
两人正感叹间,只见一骑白袍将军策马跃入校场。他于马上盘旋弯弓,一箭射去,正端端地命中百来步外的靶心。看得程珌又不由得大声叫好起来:“好!”
话音刚落,他发现身边的人,包括辛弃疾在内,表现得却十分平淡。正不解间,只见那白袍将军纵马背过身去,又是反手一箭。矢如流星,竟将先前靶子上那支箭剖为两半!
“竟有如此神射,不异于养由基再世呀!”程珌又要惊呼,却只见白袍将军自马上弯下腰来,由马腹之下又射出一箭。这一箭依然正中靶心,将箭靶射了个洞穿,连前面一支箭都送了出去。
箭才离弦,又从另一队人中跃马冲出一条满嘴胡子的黑壮大汉,挥起巨斧便朝白袍将军劈去。白袍将军也不答话,自马旁取过长枪,架住了这一斧。随后两人你来我往,恶战了二三十个回合也难分高下。只看得程珌目瞪口呆,连叫好都忘记了。
辛弃疾这才呵呵大笑,喝住两人,向程珌介绍道:“这是我选任的新军将领——白袍者,叫作刘镇;这黑大汉,叫李虎。你二人还不过来跟程先生打个招呼?”
两人纵马前来,在马上朝程珌躬身唱个大诺便算行礼了。刘镇向辛弃疾道:“兄弟们连日训练,都憋足了一股气,等着老大人领我们上阵杀敌呢!”
辛弃疾扬鞭道:“上阵杀敌,且得须朝廷号令,可不是老夫能擅自做主的。李虎,你吩咐将士们千万用心。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总有报国之时!”
李虎领命,又纵马而去,只留下刘镇陪同一边。只见他二人对辛弃疾的态度却是毕恭毕敬,程珌不由得问道:“这二位将军不知此前是在何地为将?竟如此英雄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