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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经常好以夏朝的"臣靡"自居,常说"臣靡"年已八十余,尚能逃到有鬲氏那里,终于凭借着有鬲氏的力量,恢复了夏朝,而使少康得到中兴。好个"臣靡",好个有鬲氏,更好个夏少康!像他这种惑乱人心的胡说八道,我在当时还认为他确有"志气",确有"见解",确和一般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不同,确实不辜负陈宝琛的推荐,于是也就把他认为是我的"股肱心膂"人才了!
我由于年岁的增长和所受的唯我独尊空气的"潜移默化",我的脾气也就与日俱增起来。因之任凭自己的喜怒责打太监的事情,也一天天地多起来了。同时,历代专制君主所经常爱犯的"独夫疑心症",我也未能例外,发完脾气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疑心生鬼,总害怕受到责罚的人会怀恨和图谋报复。于是,就在察言观色之下,我越发觉得自己是一个孤独者,真是除了自己,差不多到了别无可信之人的程度。
郑孝胥更是如此。因为他的虚荣心比陈宝琛更大得多,大得到了形成政治野心的程度。他是不以有名无实的"太保""太傅"之类作为满足的,而是以积极图谋恢复清朝封建统治,而使自己能成为"中兴功臣"为一贯梦想目标。例如,在他的出庐第一炮中,就是以怂恿我勾结吴佩孚开始的。他不但经常吹嘘他的拉拢吴佩孚之功----虽然没有什么效果----还经常居功地说,段祺瑞曾要把某部总长的椅子给他,他都没有接过来坐,只是愿意在我身边帮助我来做"恢复祖业"的"不朽事业"。
后来,在一九二三年夏初某夜晚,在清宫西北角方面发生了很大的火灾,就在几小时之内,便把"建福宫"附近的"静怡轩""慧曜楼""吉云楼""碧琳馆""妙莲华室""延春阁""积翠亭""广生楼""凝晖堂""香云亭"等地方都烧成一片焦土。
我记得陈宝琛在七十寿辰之前,在毓庆宫给我授课时,他忽然无意中看到了"老鹤无衰貌,寒松有本心"两句诗,他便本能地想起了自己的办寿大事,同时也想起了满足自己虚荣的妙法,于是就向我说:"臣生日时,就请把这两句写成对联赐臣作寿吧!"他得到我的点头之后,便向他的老同事朱益藩说:"皇上在念书时,看到了'老鹤无衰貌,寒松有本心'两句诗,就说:'这两句诗恰像老师,老师过生日时,我就把这两句写成对联给老师吧!'既是皇上这样说,就请你把这两句写成对联请皇上照着写吧!"固然在他办寿之日,他对他家中的广大贺客曾做出这样的吹嘘来,我在紫禁城内是无从听见,不过是他对他的老同事尚且如此不老实,那么,对其他贺客也就更可想而知了。
虽然在当时只以"失慎"二字了事,甚至还有人认为是由于我在"建福宫"西花园内"敬胜斋"小戏台内看了电影,所以才使电线走的火。但是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在那里看电影,而且平日又不开电灯怎么会有漏电之可能?所以,我总疑惑是有某些太监盗窃了其中的古物珍品之后,为了灭迹才放的火,所以尽管在当时并没能够究查出什么原因来,但我对于太监的疑团却愈积愈深。
还有一种,就是顽固纵然顽固,所受的儒学毒素也很深,但他们认为要做一姓家奴也并不是毫无代价的东西。何妨拿"遗老"之名,博取一个所谓在当时社会上的地位如什么"太子少保""太保""太傅"之类的头衔。这些有名无实的头衔固然在当时已显得过了时,并且也不会由此而得到什么物质上的实惠,但是在他们看来,这些仍是在死后"出讣文""续家谱"时的"光荣资料"。他们不但是把那些"南书房行走""毓庆宫行走"以及什么"懋勤殿行走"的有名无实的老古董头衔当作是生前必争的事业,就是对于死后的"谥法",也都是这些位老先生斤斤计较和寤寐以求的最后目标。例如,赵尔巽在死后,就曾拼命托人请我给予他"谥法"。还有康有为在死后,也曾由于我身旁另一派学究们胡嗣瑗等认为康曾"得罪"过慈禧,死后不应"赐谥",于是康的弟子徐良等,便声言要和阻挠赐谥的老头子以老拳相见。就连我的启蒙老师陈宝琛和那臭名扬溢的郑孝胥等,我都认为他们确是属于这一类的。
不久,又在我所住的"养心殿"东套院的东厢房"无逸斋"的窗户上,有人在夜间塞上了一团棉花,点上了火,幸被另外的太监发现,立即把它扑灭,未致延烧成灾。这时越发使我认为这是太监因为怀恨而干出来的。
有的是因为受了孔家店的遗毒深,在他们头脑之中,再没有一点点空隙来容纳新的东西。也可以说是恰恰像是书籍中的蠹鱼一个样,完全变成了一些食古不化的书呆子。例如,闻铁路而伤心、见电杆而陨涕的清末某御史;如为了争取给同治立后而以"尸谏"闻名的吴可读;以及到了民国以后尚且在光绪陵墓处"庐墓植树"好几年的梁鼎芬,等等,我认为就是属于这一类的。因为他们认为甘心去做一姓家奴就是"忠",清朝就是自己的国家,皇帝就是他们唯一的主人。所以凡是属于这一类型的人,他们的外形表现是:至死不肯剃掉辫子,绝对不肯做中华民国的官......可以说是除了碰到马列主义改造社会、改造人类的科学阳光,他们都是些死不回头的盲目殉教者。
不料却又听到一种完全出我想象之外的怪话:有些太监竟在我背后偷偷传说这次的火,是我自己放的。我听了这样的话以后,已不是再生太监的气,而是害怕起太监来了。我想:太监既是把我恨到这种程度,谁敢说他们不能聚众谋乱或是对我施行暗害呢?我更想:既是如此,倒不如先发制人,把太监一齐驱逐掉。
不过,在当时的成千成百的所谓"遗老"之中,也并不都是同一类型的老古董。也就和他们之中有胖有瘦、有高有矮一样,他们想当"遗老"的心情和动机,也并不是能等量齐观的。概括地说来,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种:
在我想要决心驱逐太监的前两三天,我真是愈想愈怕、愈怕愈想,简直弄得我连睡觉也睡得不安稳。于是我便对我妻子婉容讲,叫她在夜间不要睡觉,要坐在屋中看守着我,并叫她注意听风,如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要立时唤醒我。我还在我床边放有一件应变的武器----木棍以备万一,这时我的庸人自扰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
他们为什么要以"遗老"二字来做标榜呢?就是那些在清朝时代曾以"八股文""试帖诗"起家的老翰林,或是享尽了封建时代为官之乐的学究官僚以及一些由人而"进化"成为书中蠹虫的食古不化的家伙,在他们的唯一显亲扬名的老靠山----清朝封建统治势力在革命浪潮之前倒塌下去之后,他们既无从认识到为什么要革命的起码原理,也未能认识到旧的东西为什么要被淘汰的客观原因,尤其是不可能认识到在今后应走的道路究竟在哪个方向,所以,只能意气用事地在"小我范围"内来否定一切的新东西,来仇视所有的新事物。再加上纲常名教的旧毒素和儒家正统思想从中作祟,结果是在种种不如己意的俨然事实面前,便只能是拿过去曾在殷末周初,因为不肯去吃周家的粟饭,而最终饿死在首阳山下的伯夷叔齐来标榜自己,借此姑且作为安慰自己的麻醉剂和提高自己声价的骗人招牌而已。
于是,我就在这两三天的"杯弓蛇影"之后,终于在某一天下定决心,就以看我父亲载沣为名,到当时的醇王府去搬救兵去了。当我把这一决意告诉了我父亲之后,这个胆小怕事的醇亲王,在一起初,大摇其头,只是拼命地劝我先回宫去,慢慢再做商量。于是在他那满头大汗、气急败坏的神情中,我看出了他的弱点,原来他所怕的,就是我赖着不走啊,我就以"如不答应即日驱逐太监,我便待在这里,决不回宫"来做要挟,结果,他屈服了,就由"内务府大臣"通知了当时的京畿卫戍总司令王怀庆和步军统领聂宪藩以及警察总监薛之珩。他们来了之后,我就请求他们帮助进行遣散太监的工作。他们便都应允了我的要求,表示准备在必要时帮助宫中护军维持秩序和协助办理遣散太监回家的工作。于是,就在当日一天之内,除了在三位太妃及我妻子处留有少数太监,把宫中几百名太监都遣散了。至于他们被遣散之后,如何还乡和维持目前的生活,我是连想也没有去想,只是把他们一概逐出宫门完事。我等到太监都已遣散完毕后,才如释重负,回到宫中。后来由于三位太妃对我说太监太少不够用,我遂把三位太妃处的太监,每处更多留下三十余名。
<h3>三、"遗老"和"王公大臣"</h3>
一提起"遗老"和"王公大臣"几个字样,我仿佛就觉得嗅到一种霉烂腐臭的气味而感到头痛。北京有这样一句谚语:"一度经蛇咬,三年怕井绳。"我真觉得对于"遗老"和"王公大臣"这两个过去的名词有些害怕。当然,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前半生的无数过错和罪恶,都推到"遗老"和"王公大臣"的身上,而把自己看成是一个"遭连累者",也决不能把我过去利用他们,倚靠他们的事实,来个干脆不认账。不过是,按照实事求是的学习态度来做客观上的分析,这些位至死不肯剪辫发,或是即使剪去了辫发,但见了我必跪倒称臣的所谓"遗老"----连后来所谓的"遗少"也包括在内,他们的的确确是水泄不通地包围了我几十年,并且是毫不客气地用手捂住了我的双目,使我看不到一些带有新生命的活活泼泼的新事物;同时更是毫不留情地堵上了我的两耳,使我听不到新生命的呼吸和脉搏的声音;还塞住了我的鼻孔,使我辨不出什么是香什么是臭,而且还用有形和无形的"法绳"(家法之法)紧紧地捆住了我的手足......使我怎能不怕这些道貌岸然、别具心胸的遗老!至于那些位所谓"龙子龙孙"的王公和"三代家奴"的大臣,纵然对于我,起不了像"遗老"那样的"向后----转!"作用,但是在"偶像我""神化我"方面,确是起了不少的促进作用。我就是在他们这几十年来的"磕头请安""皇上奴才"的空气中,被捧到高空中以致几乎把我跌死的。我对这帮好像粪里蛆虫一样的"王公"和"大臣"又怎能不从心里怕他们?现在分门别类地先从"遗老"说起。
不料我这种神经质的疑神疑鬼病所引起的驱逐太监的这件事,却被当时各报纸当作一种引人入胜的好材料,竟自把它大加美化,做了好些不符实际的渲染和赞扬,差不多都刊出大字标题,写着"废除了几千年以来太监制度的英明举动"等的字样。真是天知道!我的内心深处所藏的东西,是和这些"英明"之类的字句无有任何相同之处的。可是在当时,我对于这种预料之外的不虞之誉,丝毫也未感到什么受之有愧,反而竟自我陶醉在这些赞扬词句之中。居然也竟自恬然无耻地大得其意,认为自己的这一手,干得很"漂亮",自己确是一个了不起的"维新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