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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有一种不同类型的所谓"遗老"。那就是有一些颇有"冒牌"或是"挂名"之嫌的人了。当然这些位老先生,也差不多都是饱受孔孟之毒的老前辈,要不然就是些曾在清末时代,做过一些不甚大也不太小职位的官僚。他们为了要提高在当时所谓社会上的地位,或是为了要借以抬高自己在当时社会上的所谓名声,甚至有的则是为了要借着过去的"探花""状元"之类的久已过了时的空头资本,来弄些不劳而获的收入,便"不熟假充熟"来和那些所谓"老牌""名牌"货的"遗老"靠靠近便、套套交情,以便能在那专门练习开倒车的"遗老"园地中,分取一席地位。固然那些画饼充饥的"太保""少傅"和那些"文忠""文肃"之类的身后虚文,说穿了都是些不能兑现的空头支票,但在他们看来,这些都可以作为"生荣死哀"的廉价剔庄货。还有的人则是纯粹为了吃饭的问题,不得不钻一下当时社会新旧交替、思想混乱的空子,靠着自己混来的旧社会地位,可以拿"不费之惠"的文章笔墨给人家写个许褒不许贬的墓志铭,或是在人家的神主牌上点个"主",或是作一部只谈过去的书籍,等等,作为一种糊口的方法。例如,过去在北京曾以"梁疯子"闻名的梁巨川,就是为了要博得一个"清代遗士"的名儿,便写好了所谓递给当时小朝廷的"遗折"(给皇帝的遗书,在过去叫作"遗折"),而投入到积水潭内自杀身死。究竟为了什么自杀,总不得知,但在"遗折"内自称"殉清"则是事实。结果便以一条命换来了一个"文忠"的谥法。又如清末最后的一个状元刘春霖,就曾以他那过时已久的科举资格,换取了上海帮会头子杜月笙的重礼厚聘,从北京到上海都在杜的隆重接待下,尝到了比过去当状元还要威风的滋味。到了上海之后,他便穿上了从京剧班戏箱中找出来的清代衣冠,坐上了特制的八人官轿,在牌伞骑从等前后簇拥之下,进了杜氏宗祠,然后就用朱笔在神主牌上点了一点,于是这场"庄严隆重"的"点主"仪式便算是"礼毕如仪"。这位末代状元也就饱载而归。这岂不是由于这些"挂名"的过去头衔,而得到了"废物利用"的好处了吗?又如曾在小朝廷末期当过几天"内务府大臣"的金梁,不是也曾靠他的所谓"遗老"的资格,写出一些清代的零星掌故来作为不无小补的收入的嘛!此外,他还曾大吹大擂地宣称,说要著作一部清代的《循吏传》(也许是附在他所著的《光宣小纪》之内的一篇?现已记不清了),于是就把预定将要收入列传中的人物姓名发表出来,而向那些预定的"光荣人物"去索取因人而异的"润笔费"。即使预定人选中有谁死去,也不成问题,因为仍可以向他的孝子贤孙去信索取。只要该子或孙希望其祖或父能够"名列金史"(不仅是清史)的话,便不愁他们不把这笔"人传费"拿出来。所谓"金史"的价值和作用就在于此。
在那人间天上的"紫禁城"中,每当夕阳西下,暮色苍茫的时分,便可以在那静悄悄的"乾清宫"周围,听到一种神秘而带有凄厉的呼声,那就是从康熙时代起,每日无缺地一直狂喊了一百多年的一个同样声音。所喊的内容是"搭闩,下钱粮,灯火小----心----"九个字。"搭闩"就是说要在门上搭闩,"下钱粮"就是说要把门上了锁,"灯火小心"就是提醒注意火烛预防火灾的意思。因为按照清宫定例,每天到了天色黄昏的时候,除了各处的太监和在乾清宫东侧"日精门"值夜的侍卫并值夜"侍医",其他一切男性工作人员,都须完全退出"乾清门"之外。到了这个时候,便有一名"敬事房"的太监绕着"乾清宫"的周围走廊一周,边走边喊上记的九个字。并把"小心"两个字的声音特别拖长,于是各处的太监(如"上书房""南书房""懋勤殿""日精门""月华门"......等处的太监之类),每处都有一名太监站在自己单位的门口,当"敬事房"太监走了过来喊到"心"的时候,他便也随声附和地喊出一个"超长音"的"心"字来。这便是他们一天最后的一次照例"差事"。
我既是痛恨我自己的过去,就得痛恨我过去的自己,同时,我也痛恨这帮由始至终拖我下水的万恶"遗老"。
这种定例,据说是创始在康熙时代。
在我那位陈宝琛师傅推荐了郑孝胥和罗振玉后,在当时,我确曾觉得郑、罗二人是和那些气息奄奄的遗臣不同。尤其是郑在谈天论地时的唾沫乱飞和他那擅长表演的声泪俱下的激昂态度,更是吸引了我,这就是使我对他另眼相待的一个最直接的基本原因。所以,我在一九二二年前后就破格地特派他为小朝廷内的"总管内务大臣",位在旧有的绍英、耆龄和宝熙以及我的岳父荣源之上。后来又添了一个金梁。于是就在那小朝廷的小小范围内,还曾掀起了一场狗争食的小风波。后来在老髦圆融的所谓"陈宝琛老太傅"的居中调停下,我才把这个最不安分的郑孝胥改派为"懋勤殿行走",同时也把罗振玉派在"南书房行走"。于是,又在陈、罗的呼朋引类下,在"南书房"除了原有袁励准和罗,更添了朱汝珍、景方昶、杨钟羲和王国维等人。这样,把我层层包围在中心的遗老网就形成了完全合围的新形势。一直等我到了天津,还是在这换汤不换药的包围圈中,使我过着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鸡肋式生活。不但在天津如此,就连我后来从天津而旅顺,由旅顺而长春的汉奸生活中,也是和郑孝胥、罗振玉辈的积极"帮忙"分不开的。
有一天康熙曾吩咐太监到了晚间关门时,必须各自点查一下门上好了闩和锁没有,并须加意预防火灾。于是便相沿成风,经过了一百多年,虽然是每天晚上都照例实行,从无一次间断,但却愈来愈形式化了。到了后来,简直变成为一种完全形式上的滑稽行动。只是随帮唱影地喊出一个"超长音"的"心"字来,便算是完成了"门禁"和"防火"的任务,至于什么"闩不闩""锁不锁"的问题,反倒成为次要的东西了。
我现在再算一算这些遗老曾经怎样包围我的一笔总账。
从这里不独可以看出"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家长制度的遗风来,同时也可以看出清朝统治阶级,不但是在政治生活上已经腐败得到了臭不可闻的程度,就是在日常生活中,也同样是腐朽到了只剩下一个形式上的空壳的地步。从前对于推陈出新曾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赞词,但是这里却可以拿"变腐朽为滑稽"来作为结论了。
例如,陈宝琛并没有赞成我去东北来做日寇的汉奸走狗,可是郑和罗呢,则是不但赞成我往这泥坑里跳,并且还千方百计地替我勾结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阀。平心而论,顽固的程度、罪恶的程度,郑、罗比陈要严重得不知有多少倍。至于他们二人则是五十步和百步的程度,可以说是不相上下的。
(4)受过我连累的可怜的太监们
固然是我把陈、郑、罗三人都列在同一类型内,但在同一类型之中,他们三个人仍是有各自不同的地方。
在我小的时候,有一天在御花园和隆裕太后一同散步。那时当太后走路时,照例得有两名太监分为左右搀扶着她。不过是,我在这里非要附带加几句注解不可----太后既非老态龙钟也非腿上有毛病,而是由于以下两种原因:其一是清朝贵族中的一种惯性排场,其次是满族妇女都穿有奇厚的鞋底,没有人搀扶可能会有跌倒的危险。这时,我也在太后的身边走着,搀扶着太后前进中的两名太监中之一,名叫陈德的人,一个不小心踩了我的脚,我便哭了起来,于是这位"爱子心切"的太后,便唤来敬事房,即刻责打了他几十大板。
再说那个臭名仅次于郑的罗振玉,他从见到我时起,便经常不断地向我兜售他的既顽固又荒唐的一贯谬论。例如说:"中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连年内战,还不是群龙无首的缘故!没有君主,便不可能希望中国的统一。"并且还不惜旁征博引地说:"日本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在它国内有了'天皇'这个中心,有了'明治维新'。"甚至还大言不惭地拿着梦呓当真话来说,而对着我讲:"列祖列宗(指我的历代祖先而言)二百余年的'深恩厚泽'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就是到了现在,人心之中仍然思旧。"最后他的结论,也总不外乎是:"皇上春秋鼎盛,又为人心所向,将来一定能够'中兴'无疑。"
陈德固然是不幸,但由于他的粗心,踩了皇帝的脚,挨了几十板子,在那封建专制的清宫中,姑且可以算是尚属说得过的事情吧?可是还有比他尤其不幸的太监受过我的连累呢!
所以,就在他当上了伪满第一任汉奸总理之后,虽然在日寇的种种拘束压力下,他不能不把多少年来深藏于心的所谓"计划",极力加以改头换面和缩小,但是什么"门户开放"和"利益均等"的字样,仍然一度曾出现在伪满当时的宣言内,或是送入到他的记录唱片内而成为永久不可磨灭的铁案罪证了。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渐渐地懂得爱起时髦来。于是,我就经常令身边的两个姓李的太监,到街上店铺里给我买些洋袜子、皮鞋之类的东西。不料事被端康太妃知道,她认为皇帝穿洋袜子、皮鞋那还了得,于是把我叫了去,大声训斥了半天。这还不算,她更把给我买东西的两个人,每人重责了二百大板,直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不能行动,并且还把他们从我身边撵走,罚在"地方"充打扫苦役。
他的胡说本领还不只此。他还经常痴人说梦般地发表他那个自画自赞式的"治国平天下"的杜撰理想,甚至在自吹自擂时,自己把自己感动得声泪俱下。例如说:"要想中国能够富强统一,首先就必先实行'门户开放'和'利益均等',这样才能使各外国列强在我国西北投资开发,这样才能使中国西北的无限资源,供世界多少多少年之用。开发了大西北之后,将来便可以把'中华帝国'的首都分设在北京、南京和帕米尔高原之上,这样中国的前途,真是洋洋无穷尽的了。"
(5)我曾收拾过太监的"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