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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男孩满是雀斑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显现的,是与他的表面年龄不相称的沉重。
詹日飞说的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只不过,他终究太年轻。他的面孔,终究掩饰不住他的眼神,而他的眼神,却掩藏不住他的心。
──他的眼睛中充满了戒备,或许是他的心也满是防备?
詹日飞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虽然细而小,但是长在这张瘦瘦的脸上,居然有些动人。他看到这男孩眼睛的时候,感觉和霍小弟当时的想法一模一样──矛盾。
此刻那双眼睛里,既充满了戒备,却又隐隐约约,好象有一线漠不关心。
只是詹日飞毕竟不是霍小弟。看到了他的眼睛,就心念一动,他原本想说的下面的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詹日飞的目光仍然很沉静,但是这男孩却居然打了一个寒战。只因在詹日飞的目光下,他觉得自己就好象突然被剥光了般,已经被他直看透到心底。任凭他怎样的挣扎,都逃不脱对方那洞悉一切的黑眸。
于是他转过头,很有兴趣似的盯着蒙蒙细雨中的黑暗。
──他的心底,莫非已经有了太多的秘密?
──他既然已经逃离寒水宫的魔掌,詹日飞现在又连站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他为什么还不离开?他在等谁?
詹日飞轻点自己身上的几处穴道,止住背上的流血。一面提引内息,一面考虑着,该将这男孩怎么办。
──背上中招的地方,不知为什么,似是有物嵌入,内息一涌即退,无法通顺。那寒水宫百年来的第一神器,果然有着不为人所知的诡秘莫测。自己的内息不畅,若是再遇强敌,想要保护这孩子,真不知能有几成把握。
莫名其妙地,他此刻忽然希望霍小弟赶快到来。
霍小弟对付这类事,好象总是很有办法的。
想着曹操,居然曹操就到了。
只是这个曹操的人还未到,他的清亮的声音却先传了过来。
──“我真没有想到,花家的兄弟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中用了。”
──“襄阳府的黑妖狐,这次怎么慢得象只黑蜗牛?只是如果改成‘千变万化黑蜗牛’,小邵知道了,多半是要气得半死的。”
轻轻柔柔地,穿着黄衫的“曹操”,已经站在了面前。
詹日飞抬头,不出他所料,先看到的,自然是霍小弟那两只闪闪发光,蹦蹦跳跳的兔子牙,然后是他那张曹操式兴冲冲的圆脸。
霍小弟洋洋得意,撇着小嘴的样子,就好象是刚刚偷了八只鸡的小狐狸。
他刚一进树林,一眼就看到树林中,那一坐一立的两个人。
两个他熟悉的人。
紧接着看到的,就是詹日飞的脸。他的心竟然一沉。
──詹日飞的那张脸,在暮色下,已经变得似死人般的苍白。他的脸上和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血污。已经冲淡了这血污的蒙蒙细雨,仍继续浸透着他的黑色的外衣。
他的手,依然握着他的剑。剑已入鞘。
这剑鞘陈旧,“湛卢”一入,立时光华内敛,精气顿收。任谁也无法想到,在这古旧的剑鞘里,珍藏的却是一柄旷世的神兵。
──霍小弟和他相处以来,竟从未留意到他的剑。
唯一没有变的,是他的微笑。只是这微笑也因为见到了他,而透着疲惫。
霍小弟皱眉。
在他的微笑下,自己能感觉到那后面掩饰得很好的痛。也许正是痛得厉害,此刻看来,连他的微笑,也显得有些勉强。
霍小弟的得意洋洋,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就如被雷击,一时间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怎么受伤了?”
他没有意识到的,却是来自旁边的一道有些热烈却又害羞的目光。
──男孩见到了他,目光中已经充满了温情,有了一种想握住他的手的冲动。
──他见到了他,就记起在小榔头山客栈的院子里,霍小弟在竹伞下那关切的脸,和他那温暖的手。那时候,他刚刚被冯校尉的马,撞倒在地上──如今恐怕是只能在阎王殿前趾高气扬的冯校尉的马。
哑巴男孩“啊,啊”了两声,似是在招呼。
霍小弟这才注意到他的目光。他看着这男孩的目光,也变得很柔和。
“寒水宫的药,你究竟没有喝?”
男孩摇摇头。
霍小弟这才放心。他的目光,只是在男孩的身上停留了一眼,为的是证明他完好无损,黑艳艳的大眼睛,就又转到詹日飞的身上。
──“寒水宫的人伤的你?是那妖女人,还是那死气沉沉的怪物?”
霍小弟最讨厌的就是掌月使。或者更正确地来说,他最讨厌的就是掌月使那类的女人。
詹日飞的神态依然很平常,“恐怕还没有别人。不过,只怕他们即便伤了我,他自己也不好受。”
虽然他的脸色仍然惊人的苍白,虽然他说起话来仍然有气无力,但却有一层飞扬的笑意,慢慢地在他的嘴角浮上来,衬着那无边的夜色,竟然也是一亮。
他好象是伤得很重,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笑出来!霍小弟脸上,已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他的眼睛里,也浮上一层笑意。
他居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一个连瞎子都能看得出答案的问题。
“他们伤你不重?如果不重,那你为什么还在地上坐着,还不离开?”
詹日飞的回答居然也很奇妙:“因为我能坐着的时候,就绝对不会站着。”
自寒水宫的掌日,掌月使离去之后,这是他说的第四句话。
他的第一句话和第二句话,是对那男孩说的。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胸口就好象压着铅,连咳都咳不出来。这一句话,已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说第二句话的时候,他的话语还是断断续续,嘶哑得不成声。
可等到他说这第四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竟然已经恢复了平常。
──他这个人,难道是铁打的?
霍小弟噘起了嘴,心里道:“明明是自己起不来了,还强撑着嘴硬!这人跟他,怎么这么不一样!”
他的大眼睛又转了转,这已经成为他“我正在思考”的标志。
──这样一双灵活如水的眼睛,长在一个男子的脸上,实在是可惜了。只不过每当他的眼睛这么转一转的时候,好象总有人又快倒霉了。
詹日飞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只希望这次倒霉的,不是他。
霍小弟的大眼睛终于转到了眼眶中间,他也终于开了口。只是詹日飞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居然会是:“你是不是从来不要人帮你忙的?看来要你开口求人,恐怕比登天还难。”
不等詹日飞回答,他已开始装模作样地搬指掐算:“我只不过帮你揭去了襄阳王府的几贴膏药,你却不仅替我对付了寒水宫的人,还救回了这孩子。你可不要忘了,我们当初约定的,是两不相欠。”
他拉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我霍小弟,是从来不肯欠别人人情的。”
然后他就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等!
詹日飞忍不住叹气:“你却是不是很喜欢别人欠你的人情?”
霍小弟的鼻子也似在闪闪发亮。他居然默认。
詹日飞接着又叹一口气:“你们玲珑山庄对于人情的算法,的确很特别。看来我这次不想再欠你的情,都不行了。”
他心里没说出来的一句话,却是,“你和他,怎么这么象?”
雨仍在细细密密地浸透着大地。空气中充满了新鲜却又潮湿的泥土气息。
霍小弟那短了半截袖子的黄衫在流云的暗色下,随着微风在飘。
他就在等!
夜色中,他就一言不发地看着詹日飞。
他的神情很坚决。
他仍在等!
远远的山谷中,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仿佛是在流云下压出来的。
“咚──咚──”
“咚──咚──”
──不,那不是雷声,是鼓声!
一击一椎一断肠。缓慢而沉闷的鼓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鼓声依然很遥远,却是很清晰。
──何人的鼓声?
──还是哪一路追兵的鼓声?
树林边的三个人,脸色都是一变。
詹日飞看了那男孩一眼,迟疑了一下,终于微笑着说出了霍小弟想听的那一句话。
“我能不能再请你帮个忙?”
(二)
夜已深。
风雨渐止。
数里外的一间小小的寺庙中,一堆小小的篝火已燃起。
火光很暗很小。破旧的庙堂里可供燃烧的干物本就不多。
庙外的林子里,似有被夜雨惊醒的夜鸟,时不时“咕咕”地叫两声。
刚才那诡秘的鼓声,已经听不见了。
詹日飞轻轻地为那孩子盖上已经烤干了的外衣,凝视着他那熟睡的面容。
忽明忽暗的细细的火苗,映着那孩子的瘦小的面孔。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脸上也是充满了戒备和恐惧,似是在梦中也在饱受折磨。
这孩子瘦瘦小小,又身带残疾,不会武功。霍小弟几次救他,为什么他依然怀有戒备?难道他小小的年纪,就已经受尽欺凌,已不再相信任何人?
──他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
──他们带了他出来,到底是福是祸?
霍小弟也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近来皱眉和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
“没出江湖时,江湖是海阔天空。出了江湖,才知道江湖是无尽的纷争。”
──最近自己惹上的麻烦,所受的委屈,真是太多。无缘无故地,先碰上兴云庄与唐门之争,现在又不得不与这有些神秘的黑衣人同宿一庙。放着玲珑山庄不能回,还折了陪伴自己多年的三儿。如今连这孩子也惹上了他。
人都说福气来的时候是挡不住的。看来麻烦来的时候,也是用门闩挡都挡不住的。
“这孩子好可怜!小小年纪,不知为什么,被人伤了那么多刀,又因为唐门和兴云庄的秘密,就给追杀得无处藏身,人人都欲得之。”
他从这孩子的身上,先是自哀了一下自己的委屈,接着眼光望着远方,似是想起来什么。
詹日飞道:“你不是也想知道他的秘密么?”
霍小弟瞪眼,好象在和他赌气:“玲珑山庄的人,稀罕他的秘密吗?”
詹日飞笑道:“霍兄虽然不在乎,可是你莫忘了,你已经不是玲珑山庄的人了。更何况,连唐门都想知道的东西,霍兄又怎么不想知道?”
──也许,这就是江湖人的本性?人的好奇心,就是要这么吊一吊的──有些时候,有些事,你越不让他知道,他就越想知道。可是他一旦知道,就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知道。
──霍小弟来自玲珑山庄,天生的就是好胜不服输的世家子弟,又怎能让兴云庄和唐门压他一头?兴云庄和唐门都知道的事,他又怎能不要知道?
霍小弟还是忍不住分辩道:“我是看他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流浪在外,才拔刀相助的。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就受了这么多的苦,你难道不觉得真是‘人各有命,造化弄人’么?”
看着他年纪轻轻,却突然流露出一副学究般的沧桑,詹日飞忽然想笑。
可是霍小弟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望着破旧的屋顶,显然已想起了什么心事。
──已经深埋在心底的心事。
他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同是无家可归的孩子,他的命,可不知比赵知儿要苦多了。”
“也许我们实在应该送他到京城里去。要是赵知儿见了他,说不定多喜欢呢。”
詹日飞原是靠着火堆,听他这话,眉毛一扬:“你说的可是东京城小赵王爷府里的那个赵知儿?”
一提他,霍小弟的脸上就禁不住发出光来。
“怎么不是他!小赵的为人和脾气,东京城里尽人皆知。他的小厮,自然也是一般的古怪灵精了。我听说他有个外号叫做‘神见神怕’──你难道不知道,东京城里出了名儿的一对猢狲,连皇上都有所耳闻的,其中一个就是他!另一个我没有见过,只听说叫什么明柱儿的,是皇上身边那展护卫府里的,外号叫做‘鬼见鬼愁’。说起来,这两人真是丁三配丁四,不折不扣的一对。”
好象是想到了什么,詹日飞也不禁微笑起来。
“你见过展护卫?”
霍小弟摇头道:“只是常听小赵提起过罢了。你别看小赵嘴里不说,我知道他心里佩服他得很。江湖上人人都说,那展昭一代南侠,乃是人中龙凤,他的剑术,已是天下第一;有朝一日,我总得会会他,看看我的‘阴阳犴’,能不能收拾了他的‘巨阙’剑。”
詹日飞淡淡地一笑:“其实说起来,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的剑术,又怎能称得上是天下第一?”
霍小弟瞪眼道:“小赵佩服的人,怎么能说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小赵的眼睛,什么时候看错过人?那展护卫若是寻常人,小赵又怎会和他交情匪浅?你瞧瞧,就连他们两个的小厮,都臭味相投。”
詹日飞苦笑:“想不到你还是小赵王爷的知己。──我原说你怎么跟他一样,也喜欢让别人欠你的人情。”
霍小弟的脸居然又红了。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分辩。
詹日飞微笑道:“看来你去东京找的便是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的目光里也含着笑意,似是已经洞穿了一切。
霍小弟的脸,已红得象一块红布,只是在暗淡的火光下,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我,我──,什么,什么原来如此的?”
詹日飞道:“原来霍兄昨天提及的‘靠山’,就是南清宫,难怪连掌管四值库的马朝贤,以及襄阳王府,霍兄都不放在心上。”
──“只是我想不明白,你既然认识南清宫的赵知儿,又怎会不认识展护卫府里的明柱儿?他们两个可是焦孟不离的。”
霍小弟的脸,终于恢复了平常。他大摇其头道:“一个赵知儿,已经让我头痛,我怎么还能再对付一个‘鬼见鬼愁’。听说他们俩做的最轰动的一件事,就是背着他们的主子,哄骗了城南积善堂的陈老抠,一天之内,给庞太师府上送去了十五副楠木棺材!”
说到这儿,霍小弟的嘴角已经不知不觉地浮上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