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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平准书》上,说汉武帝时的富庶,是:
非遇水旱之灾,民则家给人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而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乘字牝者,傧而不得聚会。守闾阎者食粱肉;为吏者长子孙;居官者以为姓号。故人人自爱而重犯法,先行谊而绌耻辱焉。
富庶如此,宜乎人人自乐其生了。然而又说:
网疏而民富,役财骄溢,或至兼并。
若果真家给人足,谁能兼并他人?又谁愿受人的兼并?可见当时的富庶,只是财富总量有所增加,而其分配的不平均如故。所以汉代的人,提起当时的民生来,都是疾首蹙额。
这样严重的社会问题悬而待决,于是酿成了新莽时的变乱。莽末乱后,地权或可暂时平均,因为有许多大地主业已丧失其土地了。然而经济的组织不改,总是转瞬便要回复故态的。所以仲长统的《昌言》上又说:
井田之变,豪人货殖,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
可见土地和资本,都为少数人所占有了。我们观此,才知道后汉末年的大乱,除政治外,别有其深刻的原因。
汉去封建之世近,加以经济上的不平等,所以奴婢之数极多,有官有私。官奴婢是犯罪没入的,私奴婢则因贫而买卖。当时两者之数皆甚多。卓王孙、程郑,都是以此起家的。所以《史记·货殖列传》说“童手指千”,则比千乘之家。甚而政府亦因以为利,如晁错劝文帝募民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以拜爵。武帝募民入奴,得以终身复,为郎者增秩。又遣官治郡国算缗之狱,得民奴婢以千万数。前后汉之间,天下大乱,人民穷困,奴婢之数,更因之而增多。光武帝一朝,用极严的命令去免除。然而奴婢出现的原因不除去,究竟能收效几何,也是很可疑的。
因去封建之世近,所以宗法和阶级的思想,也很为浓厚。在汉代家庭中,父权很重。在伦理上,则很有以一孝字包括一切的观念。汉儒说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在诸经之传中,对于《孝经》和《论语》特别看重,就是这个道理。在政治上,则对于地方官吏,还沿袭封建时代对于诸侯的观念。服官州郡的,称其官署为本朝。长官死,僚属都为之持服。曹操、张超的争执,在我们看来,不过是军阀的相争;而臧洪因袁绍不肯救张超,至于举兵相抗,终以身殉,当时的人,都同声称其为义士。然而汉朝人也有汉朝人的好处。因其去古近,所以有封建时代之士风,一种慷慨之气。后世人的唯利是视,全都化成汉人所谓商贾者不同。汉代之士,让爵让产的极多,这便是封建时代里轻财仗义的美德。其人大抵重名而轻利,好为奇节高行。后汉时代的党锢,便是因此酿成的。至于武士,尤有慷慨殉国之风。司马相如说,当时北边的武士“闻烽举燧燔”,都“摄弓而驰,荷戈而走,流汗相属,唯恐居后”。这或许是激励巴蜀人过当的话,然而当时的武士,那种奋不顾身的气概,确是有的。我们只要看前汉的李广恂恂得士,终身无他嗜好,只以较射赴敌为乐,到垂老,仍慷慨,愿身当单于。其孙李陵,更能“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司马迁说他有“国士之风”,真个不愧。他手下的士卒五千,能以步行绝漠,亦是从古所无之事。这都由于这些“荆楚勇士,奇材剑客”素质佳良而然。当时不论南北人民,都有尚武的风气,所以后汉时,班超能以三十六人立功绝域。一个英雄的显名,总借无数无名英雄的衬托。我们观汉代的往事,真不能不神往了。
汉代因武士的风气还在,所以游侠也特盛。游侠,大约是封建时代的“士”。封建制度被破坏后,士之性质近乎文的则为儒,近乎武的则为侠。孔子设教,大约是就儒之社会,加以感化;墨子设教,则是就侠的徒党,加以改良。所以古人常以儒墨并称,亦以儒侠对举。墨者的教义,是舍身救世,以自苦为极的。这种教义固然很好,然而绝非大多数人所能行,所以距墨子稍远,而其风即衰息。《游侠列传》所谓侠者,则“已诺必诚;不爱其躯,以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仍回复其武士的气概。然而生活总是最紧要的问题。此等武士,在生产上总是落伍的,既已连群结党,成为一种势力,自不免要借此以谋生活,于是就有了司马迁所谓的“盗跖之居民间者”。仁侠之风渐衰,政治上就不免要加以惩艾,人民对他亦不免会有恶感。于是后起的侠者,就不免渐渐地软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