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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边,镖局所有镖师、伙计不待招呼,个个亮开兵刃,各管其事,绝不张惶凌乱。趟子手张勇、金彪,立刻圈转马头,招呼伙计圈护镖银。骡驮子立刻停住,马头接马尾,就在堤边,盘成了五个圈子,往地下一卧,镖局伙计和缉私营巡丁俱各提枪抱刀团团护住。那胡孟刚、程岳以及沈明谊、戴永清立刻一马当先,冲到前面。就这一番布置,但听得脚步声、马蹄声错成一片,却不闻一人片语喧哗。

趟子手张勇、金彪,久经大敌,胸有成竹,先将镖旗一打卷,向那竹林高举过顶,一连举了三次。这便是镖行按行规拜过了山。镖行明知强人来意不善,仍然以礼相待,为的是先占住了脚步,不教绿林道有所借口。然后把镖旗重新展开,静候对面的动静。

但见竹林转弯处,从呼哨声里,漫散开二十多个壮汉,将堤上的路口完全扼住。镖局这里一齐收住脚步,铁牌手胡孟刚、黑鹰程岳腾身下马,其余镖师也都甩镫离鞍。只有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提枪带马,立在镖驮子前面,有两个护兵各拔腰刀左右护卫。

胡孟刚拦住了程岳,自己往前紧行几步,相隔六七丈,看清对面来人的面貌。当前的是二十几个彪形大汉,全当壮年,一个个体健肩宽,浓眉大眼,面色黑紫,显见得久历尘路,饱受风霜。衣服并非一色,有的穿灰布裤褂,有的穿青绉绸裤褂;下登洒鞋,紧打裹腿;上面光着头,发辫盘绕在脖颈上。个个手持兵刃,横眉竖目,阻住去路,却都默无一言。

胡孟刚上下打量贼人,看这打扮面貌,象是冀辽一带的人。此时黑鹰程岳也已跟踪过来。两人便立定脚跟并肩而站,沉机观变看住了来人。

这二十多个壮汉排成人字形的行列,从后面又闪出五个人来。最前一人生得好威严的面貌。这人年近六旬,脸色红润,虎项魁头,额上皱起深纹,耸着两道浓眉,一对豹子眼奕奕有神;鼻直颔阔,口角微向下掩,唇生短髯如针,显出一种刚决之气。此人身穿蓝绉长衫,黄铜扣钮,挺长挺肥的袖子,挽在手腕上半尺多,露出白衬衫的紧袖来;长衫虽肥,长仅及膝;下穿高腰袜子,脚登挖青云、紫缎心、绿座条的粉底逍遥履。这老人手持一支旱烟袋,长有二尺五六,核桃般粗,乌黑色,也看不出是竹是木;只那大烟袋锅,比常人用的大着四五倍,正缓缓吸着,神情逍闲,意态自如,越众徐步出来。在这盗魁左边,头一人年约四旬,黑漆漆的面色,长眉阔目,左眉旁有一深疤;身穿二蓝绸短衫,青缎薄底快靴,左手提一把纯钢锯齿刀。第二人年甫三旬,白脸膛,眉如墨染,目似朗星,丰神隽秀;身穿青绸短衣,青缎快靴,肋悬鹿皮囊,左手提一柄青钢剑。在右首,第一人年在三十岁以上,面如重枣,重眉大眼;穿紫灰布裤褂,脚登扳尖鱼鳞沙鞋,右手捉一对点钢狼牙穿。右首第二人,年当少壮,生得非常粗野;穿一身土布裤褂,抱一对镔铁双怀杖。

这拦路五人倒有四个带着旱烟袋。胡镖头看清来人,暗暗吃惊。尤其是这为首老人,气象挺傲,两手空空,不持寸铁,更令人担心。这老人吸着旱烟,不慌不忙,踱到迎面不远处便站住了。

铁牌手胡孟刚向前紧迈了两步,双拳一抱道:“朋友请了,在下是振通镖店的镖头胡孟刚,奉盐道札谕,保解一笔盐帑,路经贵地。是我们不知合字的垛子窑设在哪里,未能投帖拜山。胡某这里赔礼了。”话说得和婉有礼。

那豹头老人微微一笑,拿眼把胡孟刚上下看了看,复往胡孟刚身后瞧了瞧,摇摇头,又衔起旱烟袋来不住地喷吐,那态度似乎没把胡孟刚看在眼里。只见他略一沉吟,脸上笑容忽转成一团冷气说道:“哦!来的可是振通镖局胡孟刚胡老镖头么?我久仰得很。我听说胡镖头一对铁牌走遍大江南北,凡是江湖上的人无不钦仰大名。只可惜在下缘浅,久怀拜访之心,未能如愿。今日居然在此相遇,真是三生有幸的了。”

说到这里,那老人面色一正,立刻用手一指那趟子手金彪,向胡孟刚问道:“这十二金钱镖旗,闻得名震南北,天下绿林无不另眼相看。我们此番来到江南,却正是要见识见识这杆金钱镖旗,会会这位俞剑平俞大镖客。今天侥幸,居然在这里瞻仰到十二金钱的绣旗。可是,掌旗的这个主儿怎么不见呢?……胡镖头,我听说你们这次双保盐镖,是打算把镖驮子押到江宁。论理说,凭你一双铁牌的威名,再加上十二金钱的声势,沿路通行,正是容易得很。其实就凭你们二位的两杆空旗,就满能行得开,何况还有这些能人押护?但凡江南江北的绿林,谁也应当借道,莫非说真敢找死不成?可是今天想不到你们偏偏遇上了我!我在下不过生得一个肉头,四根骨架,天胆也不敢劫你们两家的镖。况且又奉得是什么盐道札谕,又是什么官帑!我更不敢胡为了。无如我慕名远来,是要结识结识这位俞大镖客的。俞大镖客既未在场,我只好暂把你这拨镖,连他的金钱镖旗代为留存下来,就算是访贤促驾的请帖。你只要把俞三胜俞大镖客请来一见,容我领教他的奇门十三剑和十二金钱镖,无论是胜是败,我定然原镖奉还。缺少一百,我赔一万。这便是在下今天出场的一点来意。这样做法,不过是老夫念到胡镖头是条汉子,若遇见别个无名之辈,我就没有这么些废话对他讲了。”说完,把旱烟又装上了一袋,缓缓地吸着。

胡孟刚听罢,气得面色焦黄。不用说这镖银被人截住,就是受人这样的轻视,也已经够受的了。双方凑近答话,相隔也不过四五丈远。铁牌手胡孟刚回头一看,手下人早将铁牌递过来。胡孟刚将胸口一拍,冷笑一声道:“哈哈哈哈,朋友!你的来意我明白了。我胡孟刚从十八岁上闯荡江湖,从三十几岁上开这镖局,到如今我也虚度到五十二岁了。若论能耐,会吃会喝,会屙会睡。我所以在江南混得上饭吃,不怕你老哥笑话,没有一点真本领,只靠江湖上朋友多肯帮忙。你老哥寻的是十二金钱俞剑平,且不管俞剑平在不在此,我们两家镖局既然双保盐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老哥既打算把这笔盐镖留下,好极了,何处不交朋友?我胡孟刚敢替俞剑平做主,你老哥只管拿去。不过有一节,我胡孟刚交朋友却交在明处,你先道个万儿来,我胡某一定够朋友,教你老哥称心如愿。”说着将手中双牌一展,双眸灼灼放光。这时节,铁掌黑鹰程岳已听出来人指名要会他师父俞三胜,早将长衫钮扣扯开,要上前答话。今听胡孟刚这几句话答得软中带硬,锋利无比,暗将大指一挑,却又停步,观看来人如何回答。

只见那豹头老人一点神气也不动,把手中旱烟袋的铜锅,向鞋底子上轻轻磕了磕,抬起头来向胡孟刚有意无意扫了一眼道:“罢了,胡镖头果然名不虚传,你要问我的姓名么?”胡孟刚大声道:“正要请教。”那老人冷冷说道:“这倒不劳动问,俞三胜自然知道,我看尊驾却也是个好汉,既然这么说,我将这镖银只留一半,算是单扣俞剑平的镖。你老兄尽可以通知他,教他速来领取。我在下言出法随,不再更改。若依我的话,你我是江湖道上,后会有期。倘若不识风色,胡老镖头,你也是老江湖了,你且看老夫有没有本领,把尊驾的镖银全数扣下!”说到这里,声色一振,又一瞥那十二金钱镖旗,道:“这杆金钱镖旗,横行大江南北,已有多年,也该歇歇了。烦你对俞剑平说,我此刻要把它留下。”

这末一句话,触动了镖局的大忌。铁掌黑鹰程岳“刷”的把长衫一甩,抗声断喝:“要想留下十二金钱镖旗,却也不难……”话声未完,猛听背后大吼道:“大胆匪人,拦路行劫官帑,事如造反,这还了得,难道不怕王法么?”只听鸾铃响处,缉私营哨官张德功跃马挺枪扑来。枪杆一挥,两旁紧紧随着两个护兵、八名巡丁。黑鹰程岳急往旁一窜。这马竟擦身而过,险些没闯着自己人。

原来这张德功是行伍出身,幼年曾考过武场,拉得硬弓、盘得劣马,六合枪也学会几路,性格粗鲁,膂力刚强,现在年甫四旬,可谓正当壮年。这次解运盐课,全营中挑选解官,只有张德功武功出众。他虽只是小小哨官,却兼充教练官,也算得庸中佼佼了。他也晓得近来路上吃紧,不想在此处果然碰见一伙强盗,看人数不过三十几个,心想镖局伙计和缉私营巡丁不下六七十人,就赶也把这伙贼赶走了。又听见胡孟刚答的话似乎太软,他不懂江湖上的勾当,只觉得和央告一样。他暗道:“镖行的本领不过如此么?”顿时呐喊一声,把护镖的巡丁调来八个,挑着缉私营的旗子直冲过来。他心想:贼人胆虚,一见官兵出头,就许吓散。他一马当先;护兵在旁厉声喝道:“现在缉私营张大老爷在此,你这般匪人阻住官道,太已混账,快给我滚开!不然,拿你们当土匪办!”谁知他们尽嚷,对面贼人傲然不理。

张德功勃然大怒道:“弟兄们上!”两腿一磕,这马直闯过去。张德功手托大枪,照准为首贼人便刺。那豹头老人吸着烟,既不躲,又不抗,相隔丈余,猛从强人队中窜出一条黑影在马前一晃,那马直立起来。张德功说声不好,急甩镫勒缰,哪里来得及,咕咚一声,从马上仰面跌倒下去,长枪也丢在地上了。来人正是左首第二人,那个手执青钢剑的白面少年。那把剑并未使动,仍在左手提着。右手已扯住马嚼子,往外一带,左手剑“啪”的扁拍了一下,这马负痛窜过一边去了。张德功跌得浑身是土,头上戴的得胜盔也摔掉了。到底亏他有些功夫,不待巡丁抢救,早已一滚身站起。他羞恼交加,忿不可遏,抽腰刀大喝道:“大胆匪人,殴辱官长,该当万剐凌迟!”虎也似的抡刀砍来。那少年剑交右手,略一抵拒,觉得张德功手下颇有几分斤两,便不与他硬碰,只盘住他,用闪躲圆滑招数,三绕两绕,腾地一脚,把张德功踢倒在地。张德功虎吼一般跳起。那白面少年大笑着叫道:“张大老爷,领教过了,请回吧。”张德功拼死命地冲上去;当着镖行这些人和手下兵丁,自己堂堂一个教练官,竟被贼人这般玩弄,面子上太下不去。他大声狂喊道:“张老爷跟你拼了。”把腰刀直上直下劈去。那白面少年闪展腾挪,专找漏洞。又交手八九回合,腾的一脚,口中说道:“往东倒!”张德功扑地倒在左边。胡孟刚一看这情形,大叫:“张老爷快退下来,保镖要紧,待我来。”那张德功口吐白沫,哪里肯听,爬起来照贼人又是一刀。白面少年略闪一闪,转到背后,叫道:“张老爷往后躺吧。”顺手牵羊把张德功又扯倒了。张德功两眼瞪得通红,恶狠狠一味猛砍直冲,不由把贼人招恼。这贼道:“怎么给你留情,还不懂?”一个垛子脚把张德功踢倒,青钢剑“嗖”地砍下去。“哎呀”一声,张德功左肩头鲜血迸流,这回却爬不起来了。两个护兵全都吓跑,八个巡丁内却有两三个大胆的,把张德功背起来抢回,败退下去。贼人并不追赶,立刻拭剑,狂笑归队。

铁牌手胡孟刚一见哨官受伤,不由愤怒,虽说保的是客货两全,张哨官奉官差派,与己无干。但既有镖局随行,岂能坐视?胡孟刚急将铁牌一分,便要上前。不想程岳早已负怒,“刷”地一个箭步窜到阵前。距那为首豹头老人四五步远,错脚站定,先纳住怒气,双拳一抱,叫道:“朋友请了。”

年老盗魁转眼看时,见程岳紫棠色面皮,年约三旬。上身穿青绸短衫,下穿青裤,打着黑白倒赶水波纹的裹腿,搬尖鱼鳞沙鞋,体格雄伟,气象豪壮,两手空空,没带兵刃。这老人不禁注目,把程岳多看了两眼,傲然自若,漫不还礼,口吸着旱烟,只将头点了点。

程岳双目一瞪道:“朋友,你既然身入江湖,便该晓得江湖道上的规矩。我们保镖的谨守行规,对众位并没有失礼。朋友你既上线开耙,想必是看着我们两家镖局,不值得当你们的朋友,你一朝相亮青子动手,咱们自然是本领上分高低,我们并不怪你。可是你指名点姓,要找十二金钱俞老镖头跟你答话,似乎你跟姓俞的一定有梁子(怨仇)。朋友,你这就错了。姓俞的不是无名之辈,你竟可鼓起勇气,前去找他,何故动手行凶,刃伤护镖的哨官?须知人家奉命差遣,与你无仇无怨。那俞老镖头在大江南北走镖,只凭一杆镖旗,用不着他老人家亲自出马。凡是在江南江北开山立柜的,全得闪个面子,这也是他老人家功夫强、人缘好所致。你既非找姓俞的不可,便该留名留姓,何故又藏头盖尾,岂不教江湖上好汉耻笑?至于十二金钱镖旗,在江湖上果然也闯荡多年,朋友既想留下,却也不难,朋友你往这里瞧!”用手将自己鼻头一指道:“少镖头程岳情愿双手奉上,可是你得露两手给我们看看。”那豹头老人很耐烦地听着,听到末尾,哈哈笑道:“朋友,你今年几岁了?姓俞的是你什么人?”程岳道:“呸!少发轻狂,你家少镖头今年一百岁,多活不过多作践几年饭。那俞老镖头便是俺的恩师。你家少镖头虽小,却是说得出、叫得响。姓程名岳,外号人称铁掌黑鹰。”说着,脚往前走了半步,双拳一比道:“闲话休讲,静候领教。”气势虎虎,便待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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