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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映霞眼见杨华父女诘责,话里话外,暗有所指。她又是个聪慧女子,焉能听不出来?想到自己遭际奇惨,还连累了拯救自己的恩人,大受岳家指谪。自己一个处女,本已背如负芒,无地自容。现在人家力逼杨华回去完婚,把自己拟托终身的恩人,生生揪走。人家本来是正正经经的婚姻,却把自己丢在李季庵家中,非亲非故;李家又口口声声推托。就是表舅贺宁先肯收留自己,可是自己在患难中,教杨华一个青年男子背负荒郊之外,相处三月之久,李季庵夫妻又公开给自己撮合过亲事,如今弄得一场话柄,凭空招来一番猜疑。反复想来,自己果然是个不祥之物,如断梗浮萍一般,连个安身之处,依靠之人都没有。一念及此,肝肠欲裂;人生到此,尚有何恋!
李映霞满眼痛泪,如泉涌似地流下来。又看见杨华拾弓、取鞭,当下就要分手。李映霞将头点了点,立刻想出一个办法。顿时收涕止泪,面带毅然之色,先向李夫人说:“恩嫂不要为难,难女自有办法。”忽地立起身来,姗姗地走了几步,叫了声:“杨恩兄!”杨华回转头来,不由红了脸,忙说:“李姑娘,安心在这里吧。李大哥、李大嫂都是厚道人,热心肠。你可以等你那令表舅回来。”
李映霞摇头惨笑道:“杨恩兄,不用管我了,小妹自有安身立命之处。”停了停,又正色说:“杨恩兄,蒙你搭救,使我这个薄命女子,得脱仇人之手,不致有玷门楣。这大恩不但我李映霞至死感激,就是我李门祖先地下有灵,也要衔感大德的。可恨我是个无能的女子,只能感德,不能报恩。但愿杨恩兄和嫂夫人疑团尽去,即日成婚,白首齐眉!今当永别,大德无以为报,我磕一个头吧!”恭恭敬敬拜下去。杨华急待拦阻,觉得背后柳研青一双星眼紧盯着自己;杨华也不好相扶,也不好答拜;只得侧着身子,在旁躬身道:“不要如此。”
李映霞拜罢,又向柳兆鸿、柳研青说:“老爷子,小姐,难女实在对不住!因为难女的缘故,险些教你们翁婿、夫妻失和,这都是薄命人命运惹的,难女只有自怨自愧,非常的不安。难女被仇人掳去,承杨公子一片血心仗义,无非是除恶救困,实无别意;望小姐看开一点,不要疑他有何私心。杨公子真的有一丝一毫的不正气、不庄重的地方,那就是乘人之危,难女还能感激他么?小姐,杨公子实在是个有义气的奇男子,望小姐不要再疑惑他。这误会都是由我而起,我给你老赔个礼吧!”说着下拜。柳研青睁大眼睛听着,一伸手把她架住道:“做什么?不要磕头。”
李映霞摆脱不开,敛衽拜了拜;又转向李夫人和李季庵道:“难女在尊府寄寓月余,深蒙垂怜。至于贤夫妻替难女一番打算,无微不至;人非草木,谁能无动?我李映霞也只有衷心感激,我谢谢吧!”说罢行礼。李夫人忙扶住道:“李姐姐,你这等贞烈,我们无不钦敬,快不要多礼了。”
李映霞不答,伸手扪着自己的额角,向李夫人道:“我先行一步了。”又回头向杨华、柳研青看了看,点点头,便要挑帘出去。李季庵忙说:“李姐姐,你上哪里去?”李映霞秋波一转,回头微笑道:“我回屋歇息一下,我有点头痛。”说着竟飘然出去了。
铁莲子愕然注意,李季庵忙对李夫人说:“我说喂!你快陪着李姐姐到里边去。”李夫人说:“哦!”忙命小丫环挑灯,一同跟了去。走到门口,李季庵急向李夫人耳边,嘱咐了一两句话;李夫人答应着,慌忙追着李映霞回内室去了。
李季庵回转身来,向铁莲子说道:“老前辈,不是晚生坚留你老人家,今天实在太晚了。无论如何,你老要赏脸。”说着,吩咐小童快去收拾床铺,又命仆人赶紧预备酒食夜肴。
柳研青已准备告辞。只是她父铁莲子第一个闹着要回店的,此时却眉峰紧蹙,眼望客厅门外,面色深沉,似有所思。柳研青道:“爹爹,咱们走吧!”铁莲子“唔”了一声,冲口说出:“这事还是没了!”柳研青道:“什么?”铁莲子如梦初醒,说道:“哦!……天是真不早了,李兄盛意难却。青儿,仲英,要不咱们今晚就打搅李兄一夜吧。”
李季庵大喜,吩咐小童立刻将夜肴端上来,让铁莲子父女重新落座,敷衍了几句话,陪着略进酒食。李季庵说道:“仲英还是住在这间屋吧。老前辈和小姐可以到东院下榻,我教内人收拾去。”李季庵说罢,借此告辞出来,忙回内室,找到李夫人。只见李夫人一个人正在倚灯坐着,打呵欠呢。
李季庵发急道:“你看你这个人,我教你看着李姑娘点,你怎一个人在这里;李姑娘呢?”李夫人道:“李姑娘头疼,脱衣裳睡了。”李季庵急说:“咳,你好聪明!你没见她神色不对么!这半晌,她和你说什么后话没有?”李夫人也着了忙,说道:“她什么也没说,一进屋就说头脑发胀,要歇一会儿。我看着她脱了衣裳我才走的。”
李季庵急命丫环挑灯,催着李夫人再到李映霞寝室。李季庵不便入内,站在窗外等着。李夫人急忙进屋,这才发现床帐空设,被褥掀开。李映霞当着李夫人的面宽衣解带,此时却已人衣俱渺。李季庵在外面叫道:“怎么样了?”李夫人道:“她又起来了,不知哪里去了?”李季庵顿足道:“你这个胡涂娘,快找找吧!我原怕她一时心窄,寻了短见!”夫妻俩急急地吩咐丫环们,打着灯笼各处寻找。别院、女厕,俱没有李映霞的踪影;直寻到后角门,只见角门虚掩;这角门本是掌灯时候就拴起来的,现在门闩已经拔下。
李季庵道:“糟了!”踉踉跄跄,跑到前面,叫道:“李顺!”仆人李顺应声出来听命。李季庵忽又转念道:“不叫你了。”转身来到内客厅,先把小童喊出去,然后对杨华、柳兆鸿小声说道:“李姑娘刚才私开后门走了,她神气很不对!……”
杨华大惊,顿时变色。柳兆鸿面向柳研青,把手一拍道:“怎么样?我就料到有这一着。”立刻推杯站起来,叫杨华:“咱们快快找她回来,可怜一个好女子,命运竟这么低?李兄,她何时走的?打哪里走的?烦你头前引路。”李季庵只说一句道:“走的工夫不大。”顿时几个人奔向后院,开了角门,分路寻去。
柳兆鸿借灯光,先验看脚迹;但李映霞脚步很轻,一点痕迹没有。柳兆鸿要了一只灯笼,带着柳研青,一路寻找;却将纸灯交给柳研青,自己耸身一跃,上了高处,向四面一望,略将四周路线、地形辨清,急忙跳下来,与柳研青分两路搜寻过去。杨华与李季庵也各自一路寻找。
这事情又是很凑巧,几个人分道奔寻,都没有寻见李映霞。柳家父女地理不熟,李季庵是个走四方步的绅士,独有杨华熟知近处哪里有井,哪里有河,哪里最僻静;他一路寻来,走出不远,便看见一个苗条人影,在僻巷一棵柳树之下蠕动。杨华扑向前一看,这人身穿灰色衣裳,正是李映霞。
上吊寻死也非容易事。把套拴高了,没本领的不登凳子,套不上脖颈。拴得低了,脚又沾着地,吊不死。李映霞伤心断望,不愿死在李家,恩将仇报,委祸于人,特地稳住了李夫人,拿着一根衣带奔出来,就遇见这棵歪脖老柳树。她将衣带挽上一个死扣,费了很大力气,才引颈入缢。
玉幡杆杨华喊了一声,急急奔过去;李映霞已然手足乱动,悬挂在绳套上了。仓皇之际,杨华身边没有带刀,急一弯腰,抱住李映霞下身,往上一托。
杨华长身玉立,有名叫玉幡杆的;李映霞娇小苗条,身轻如叶,身高刚刚够上他的肩头;若是手法利落,很易解救。偏偏杨华是面对面地抱住李映霞的,挣命的人头脑昏乱,李映霞春葱般的一双手,已然狠命抓来,杨华侧头急闪,险被抓破了脸。弄得杨华摆脱不开,急忙又松了手,改从背后弯下腰,伸左臂把映霞下身抱住;然后直起身子,衣带套松落下来,杨华这才伸手摘套。
杨华费了很大的事,才把李映霞救下来,放到地上。这时候李映霞喉头套解,气已通顺。但肢体绵软,随手俯仰,人已闭气过去。杨华不甚懂得救法,惊忙自疚之际,把映霞揽抱在怀,替她盘上腿,托头,摩项,抚胸,顺气,乱摆布一阵。幸亏上吊的时间极短,只听李映霞喉头发响,渐渐缓过气来,杨华这才放了心。对着李映霞耳畔,低低叫唤道:“李姑娘、李妹妹!……”
李映霞唇吻阖张,呼吸微弱,慢慢地手脚能动了。经一阵呕吐,半晌,低呼道:“娘啊!”李映霞将头紧紧靠着杨华。哽咽说:“哥哥呀,你不来管你这苦命妹妹了!”
杨华不由得耳根发烧,忙低声叫道:“李家妹妹,是我,我是杨华。”李映霞依然如痴如迷,垂头至胸,口中喃喃地说出一些话来。那无力的手抬了又抬,揽住了杨华的脖颈,抽抽噎噎地说:“依靠谁呀?……三个月了!……教我怎么办?……”两个人相挨至近,气息微通,体温相偎,隐隐觉出李映霞胸坎起伏的心音。玉幡杆杨华心中突突乱跳,本想撤身起立。李映霞的整个身子仍然摇摇欲倒。杨华无可奈何,蹲在一边,拉住了李映霞的双手,一面摇撼她,一面连连低叫道:“李妹妹醒来!李妹妹醒醒!不要寻短见,我一定给你想法,决不能不管!……”
又过了一会儿,李映霞神智渐渐清醒,听出杨华的语音来,觉得喉头火烧也似疼痛。渐渐记忆恢复,想起刚才望断援绝的自尽事情来了。李映霞将眼皮微微睁开,见杨华正扶着自己,不由一阵悲苦,如见了亲人一样,“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李映霞将杨华狠命抓着,哭诉道:“是华哥你呀,你教我怎么活下去呀?头一次,你救我,我感激。这一次,你可就白费心了。你想我家灭人亡,四邻不靠,我一个女孩子家,还有活路么?华哥,你教我干干净净地死吧!”两只纤手抓着杨华的胳臂,哭个不停。
杨华轻轻将李映霞的手扶开,对她耳畔低声说道:“霞妹,快不要这么拙想,我自有办法。不要哭了,来,我搀着你,快回李家去。我一定嘱咐李大哥、李大嫂,好好照应你。你要明白李大哥不是不收留你,乃是故意逼我,才说出推托的话来。你容我把岳父送回去,办完那件事,他们的疑心也去了;多则一年,我一定给你想个善处之法。我家母没有女儿,等我禀明她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