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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店伙突然站住说道:“大爷,到啦。”杨华说道:“药铺在哪里?”店伙把灯一提,往左首一照说:“这不是么。”

杨华一看,并没有冲天招牌,只有一个虎座子门楼,横着一块匾,上面写着:“积德堂。”大门紧闭,门那边还有一块木牌,上写“儒医胡寿峰”。仔细看时,门两旁还挂着五尺来长的两块招牌,写着:“本堂虔制汤剂饮片丸散膏丹”,“采办川广云贵地道生熟药材”。墙上还有七零八落的几块“妙手回春”、“功同良相”的匾,原来是医寓兼营药店的。

那店伙走上台阶,拉铃叫门。杨华迫不及待,奋拳一阵乱砸。过了好半晌,才有人隔着门问讯。店伙说是聚兴客栈来抓药的,那门扇方才忽隆地开了。

一个青年男子光着脚,散着裤腿,提着个小灯,揉眉擦眼地说:“什么时候了,是什么急症?你们掌柜又犯老病了么?”店伙忙说道:“不是,他那病还能老犯么。少先生,扰你老的觉。”说着一闪身,指着杨华说道:“这位也是朋友,劳你驾,给抓一副药吧!黑更半夜,多惊动你老了。”

杨华忙上前称呼道:“少先生,你多费心,病人太沉重,急等着用药。……”杨华忙将药方送了过去。那青年看了杨华一眼,说道:“谁给开的方子?”杨华忙说:“是自己的成方。”青年便不再问,关上街门,让两人跟了进去。

到了屋内,杨华这才看出,是一暗两明三间诊室,中间摆八仙桌。左边摆着矮脚药橱,上面放着不多的药瓶药罐,也是一张小小柜台,横在左边屋前。那青年把灯里的蜡烛点着,屋里腐旧的景象越发显露出来。想见这个医寓兼药店的生意,不甚兴隆。那青年接着药方,正要细看,忽听里屋有个苍老的声音,咳嗽了一阵,说道:“绍基,是谁抓药?深更半夜的,必定是急症,你别胡出主意拿药,给我惹事呀!”那青年答道:“人家是成方。”

说罢,那青年赶紧拿着药方子,转身走进里屋。杨华目送过去,看这暗间,挂着茶青色旧门帘,横楣上有一块横额,烟熏尘蒙,仿佛是“藏诊”二字。杨华坐在椅子上拭着汗,很焦灼地等着。半晌,听得房屋中人且咳嗽,且说话,却听不清楚说什么。杨华着急道:“请你快着点吧,我们有危重的病人,实在不能久等。”

那青年慢吞吞从屋里出来,拿着药方,来到柜房边,对杨华说:“你老的药方是治什么病的?这药的份量,按君臣佐使说也不对。方上有几味药很贵,在我们这药铺里,可是说不定有没有。你要是明天午后用,还可以配齐。”

杨华闻言愕然:“费了半天事,药还是买不全,看起来一尘道人的命不容易保了!”杨华急得心如火焚,向青年说道:“先生,你不论如何,总得想法子,把药给配全了才好。这是我们祖传的秘方,你不用管份量对不对,我们自己担责任。”

那青年听了,摇头道:“这药材不比别的,可以将就,这一点也不能含糊。”杨华搓手无计,想了想,只好说道:“不知哪味药没有?”青年道:“我还不知道哪几种药没有货,我给您看看去,大概麝香、血竭是没有。”当下这个青年借着灯光,拿着药方,从东面拉开药斗子,由西面拔开药瓶塞,连看了几处,转脸向杨华说道:“不错,血竭和胎骨没有。麝香倒有点,大概至多五分,不够一钱。三棱这味药,简直没上过药架子,连沉香还是前天给人看病,现买来的。说实在的,这种细药我们这里不预备,轻易也卖不出去。你老是用不用,自己拿主意吧。”

杨华坐来站起地着急道:“怎么办呢?”暗想:“就是买不全,也不能空手回去,索性尽现有的买了拿回去。万一有效,岂不救了一尘道人的命?就是不行,我的心已然尽到,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杨华只可对这青年说道:“先生,请你按着方子快抓吧。只要有的,你就给配出来。全单包着,包上请你全标明了。”那少先生见药不全也买,立刻高兴起来,这副药足有二两多银子可赚。那少先生随即拿了戥子,把药一味一味给配起来。全配齐了,净短三味。杨华瞪眼看着,见还短一味胎发灰,忙向青年问道:“胎发灰可有么?”少先生忙答:“有,有。”随即在药架子前,放了一个凳子,脚登着凳子,从架子顶,拿着一个标着“紫河车”的盒子。上面尘封土满,打开盒盖,拿出一个纸包来。从里面取出一把短发,拿到外面,耽隔好久,才用纸托进来,这已焙成发灰。杨华此时心头一阵阵起急,催着把药包好,将钱付过,只说个“谢”字,立刻拔步抢先出门,催店伙赶快回店。哪知就在杨华买药的工夫,店中又演了一幕惨剧!

一尘道人刚才强支病体,口念那解毒药方,急过了力,禁不得一阵阵晕眩。一尘导引之功已到炉火纯青之候,自知丹田元气一散,毒气立即攻入心房,再有仙丹,也恐回生无望。一尘虽在昏昏沉沉的时候,仍自强打精神,不敢把元气懈散。这时候,那厨房的厨师受了杨华之托,已披衣起来,将灶上坐的一壶沸水提了下来,打着呵欠,往西跨院走。他将到六号房间,窗前黑忽忽的没有灯光,厨师道:“病人许是睡了吧!”一面开门,一面招呼道:“道爷,水来了。”屋中没有动静,门却信手推开了。厨师道:“人哪里去了?”提壶回身,猛然一抬头,看见山墙上人影一晃,倏地伏下身去,把厨师吓得一哆嗦,水壶险些出手,连忙抽身退出跨院,抢到正院。就在这时候,突听得南房十七号耳房中,大吼一声:“恶贼逼我太甚!”跟着听得“哎呀”一声,靠风门一带,吧吧吧,连响数阵。厨师失声大喊:“有贼!”

厨师这一声未喊完,忽然,东房房脊后,悠地打来一瓦片。恰巧厨师正一扭身,瓦片掠耳根擦过去,“叭啦”地打在墙角。厨师吃了一惊,拔腿便往前院跑,扯喉咙大叫:“有贼了!”蓦然间,从南房黑影中,“嗖”地窜出一个人来,明晃晃刀光一闪。这厨师慌不迭的,把手中提的沸水壶抡起来,照贼人抖手打去。只听“哗啦”地一声响,壶底朝上从贼人头顶飞过去,壶没有碰上,沸水却浇了贼一头面。铁壶“刮”地暴响一声,掉在砖地上,声音很大。贼人吃了这个亏,抹头便跑。这一闹,全院客人顿时惊醒了不少。有几个隔着屋子的客人,也答了声。只听那东墙上贼人连投下几块瓦片,口打呼哨,公然叫道:“并肩子,风紧,扯活。”那被沸水浇头的贼人,立刻窜上房头,如飞逃走。那个厨师边跑边喊,柜房中的一个管账先生、三个伙计和马号里一个更夫,各提着门闩、铁通条,虚惊虚乍地赶出门口外,一阵乱嚷,贼人早已走得没影了。

那厨师一见人多,胆子也大了,赶过来指手划脚地表功道:“贼让我赶跑了,贼让我赶跑了!”管账先生摇头道:“掌柜的偏偏今晚回家,偏偏今晚出事。看看动了哪屋里没有?”大家点上灯笼,忙忙乱乱各处搜贼,恐怕贼人也许潜藏在暗处。搜了一回,那管账先生便说:“咱们这里从来没有这事,留神看看,是内贼是外贼。”厨师忙插言道:“是外贼,我全看见了。一共三四个呢,西墙头上,东墙头上都有。还打我一瓦片呢,没打着。哈哈,好大胆!有一个贼从十七号房窜出来,明晃晃拿着一把刀,教我一开水壶,浇得叫了一声,上房跑了。”管账先生不悦道:“怎么都让你看见了呢?黑更半夜,你拿开水壶做什么,咱们这里多咱闹过贼,这么瞎炸庙!”管账先生还想掩饰,却有一个伙计说:“是真的,我看见房上那个贼了。”厨师气忿忿说道:“怎么样,我不是说么,给六号房道爷送水吃药,我刚走近西跨院……”

这厨师正要往下说,忽听大门擂鼓也似地“嘭嘭”一阵乱砸,众人仓惶之间,不由骇然。侧耳倾听,有人在店门不住声的乱敲,并大叫:“快开门,快开门!”那管账先生惊惊惶惶地说:“先别开,问一问再说。”那厨师恍然大悟地说:“对了,这是给六号道爷买药的回来了。六号道爷不是受伤病重了么?”果然在一个躁急的异乡人腔口外,还夹着熟人叫门的声音,正是店中那个伙计和杨华抓药归来。众人忙去开门,杨华抢进店院,手中灯笼也跑灭了。他见院中站着好几个人,不禁吃了一惊道:“怎么样了?那一尘道人莫非是死了?”厨师抢着说:“别提了,杨爷,又闹贼了……”

杨华道:“哎呀,不好!”飞身抢奔南耳房十七号房间,大叫:“一尘道长,一尘道长!”急抢步开门,陡然间灯影里,听一尘惨烈地叫道:“好恶贼!”抖手打出一物。玉幡杆杨华吓了一惊,急抽身闪避,劈面扬来一把碎土,打得杨华满面生疼。那一尘道人怒目圆睁,目眦尽裂,一条腿登下地,一条腿跪在床上;一只手按床框,一只手乱抓。杨华放在床边的弹囊,竟被一尘抓得粉碎,百十粒胶泥麻纸做的弹丸,坚硬如铁,也被一尘抓成团砂。一尘神智渐昏,手爪浑如钢钩,床边木框也抓透好几道深沟,木屑纷纷。杨华乍入,一尘误道是贼人又来了,将抓碎的弹丸捞了一把,迎面打来,却只扬了杨华一脸砂。杨华急叫:“道长,是我!”一尘忽然精神一懈,“哦”了一声,扑地栽下床来。杨华急忙扶住,一尘一只手紧抓床框,已经人事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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