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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矛周季龙忙安慰骡夫,向他们道歉道劳。九股烟转对闵、魏二人夸功道:“他们五个,周三哥竟没看出来!你瞧,我在船上,老远地就盯上了。这一位脑袋上长着这么一个紫包,我记得清清楚楚,要不然连我也认不出来。这真是意想不到的巧事。这一来,贼人的巢穴算是没有跑了!”
说到这里,他兴高采烈地向骡夫一点手道:“哥们多辛苦了!教你们哥几个担惊受怕,我们镖局正为搭救你们哥几位,派出好些人来,苦找了一个多月了。现在可好,来吧,哥们,这里说话不合适,咱们上那边去。周师傅,咱们到那边竹林子里头谈谈去。”
五个骡夫一个个形神憔悴,衣服褴褛,脸上也都带轻重伤痕。
周季龙、乔茂引着五人要进竹林,盘问他们怎么脱得虎口?怎么事隔月余却在此处逗留?五个人愣柯柯互相顾盼,面现疑惧之色,不愿和周、乔二人久谈,恨不得立即躲开走路。但是四个镖师雄赳赳地盯住了他们,神气很不好惹。
那年长的骡夫怯怯地向四面望了望,见实在无法可躲,路上又别无行人,这才说:“说话可要谨慎一点。”对同伴说:“没法子,咱们只好到竹林子里去。人家一定要打听咱们么!”四位镖师忙引五个骡夫进了竹林,找了一块空地,拂土坐下。
九股烟乔茂抢先说道:“你们哥几个到底教他们掳到哪里去了?怎么这时候才逃出来?就只逃出你们五位么?那四十五位怎样了?是你们自己逃出来的,还是贼人把你们放出来的?这一个多月,贼人把你们关在什么地方了?”
忽又想到自己探庙被囚的事,乔茂复向五个骡夫说道:“你们可晓得我么?我跟你们一样,也教贼人掳出去好几百里地。你可知道我们振通镖局的趟子手张勇、马大用、于连山哥儿三个的下落么?他们是第二天缀下去访镖,至今一去没回来。也不知落到贼人手里没有?”
五个骡夫并不理会趟子手访镖失踪的事,他们只关心他们的险苦。未从说话,先摇头叹气道:“我们教人家绑去了,哪里还知道别的!我们喊救命,还没处喊去呢!乔爷,您说我们多冤!差点把命卖了,这有我们的什么事?”
铁矛周季龙忙又安慰五人:“我们知道你哥几个太苦了。你放心,镖局自有一番谢犒,决不能教诸位白受惊。”
年长的骡夫摸了摸脑袋,又重重叹了口气道:“周掌柜,这回事提起来,真教人头皮发麻!白晃晃的刀片,尽往脖子后头蹭,这怎么受得了?我们吃这行饭,不止一年半载,路上凶险也碰着过,我的天爷!可真没遇见过这个。谁家打劫,连赶脚的也掳走的?这些天,挨打、挨骂、挨饿,这是小事,顶教你受不了的是渴!还不准人拉屎撒尿,一天只放两回茅房,憋得你要死!一个人就给两顿馍,一口冷水。这么老热天,渴得你嗓子冒烟!吃喝拉撒睡,就在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上,臭气烘烘,熏得人喘不出气来。”
那一个年轻的骡夫道:“顶吓人的是头几天,这一位过来说:‘累赘,砍了他吧。’那一位说:‘放不得,活埋了吧!推到河里吧!’一天吓一个死,不知哪天送命!而且不许你哀告求饶,连哼一声都不行。你只一出声,‘啪’的就是一刀背,单敲迎面骨,狠透了!乔师傅,你老不也是教他们掳走了?这滋味你老也尝过了吧?你老说可怕不可怕?”
九股烟瘦颊上不禁泛起了红云,支支吾吾地说:“我哪能跟你们一样?我是自投罗网,自己找了去的。贼人够多么凶,你们是亲自眼见的,我们镖局没一个敢缀下去。就只我姓乔的带着伤,舍生忘死硬盯下去。一直缀了十几天,没教他们觉出来。是我自己贪功太过,不该小瞧了他们,我一个人硬要匹马单枪搜镖,一下子才教他们堵上。他们出来二三十口子,那时我要跑,也跑了。无奈我寻镖心切,恋恋不舍,这才寡不敌众,落在他们手里……我是镖头,哪能跟你们一样?他们往上一围,我一瞧走不开了,我还等他们捉么?我就把刀一抛,两臂一背,说:‘相好的,捆吧。’那老贼直冲我挑大拇指,说:‘姓乔的别看样不济,真够朋友。’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相好的够味,我们不难为你,暂且委屈点,把亮招子蒙上点吧。’很客气地把我监起来。他哪里想到,只囚了二十来天,我可就对不住,斩关脱锁,溜出来了……”
乔茂还要往下吹,周季龙皱眉说:“咱们还是快打听正文吧!”
于是五个骡夫开始述说他们被掳的情形。据那年老骡夫讲,贼人在范公堤动手劫镖,先把镖行战败,立即留下二三十人,占据竹塘,拦路断后;另派十几个骑马贼,在四面梭巡把风。然后出来一伙壮汉,口音不一,衣装不同,穿什么的都有,个个手内提着一把刀,过来把骡夫们围上。两个贼看一个,三个贼看两个,拿钢刀比着脖颈,把五十个骡夫逼着,赶起镖驮子就走。东一绕,西一绕,一阵乱转,走的尽是荒郊小径,没人迹的地方。骡夫们连大气也不敢喘,深一脚,浅一脚,跟着急走。谁也不敢哼一声,只要一出声,就给一刀背。
后来到了一个地方,前前后后,尽是片片的草塘。贼人这才分开了,一拨一拨,把骡夫裹进草塘去。镖驮子到此,也不再教骡夫赶了。却将五十个骡夫,挨个上了绑,先蒙两眼,又堵耳朵,后来连嘴也塞上麻核桃,就只留下两个鼻孔出气。又把骡夫们五个人一串、五个人一串全拴起来,一共拴成十串。然后派一个贼在前头拉绳牵着,又派一个贼在后面持刀赶着。就这样,赶到一座庙里——这庙就是九股烟被擒的那座庙。
一到庙中,群贼暂将众骡夫蒙头之物摘下,把五十个人全关拴在偏庑地上。镖驮子自此便看不见了,连骡子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囚了一个多更次,才听见车轮声、牲口动的声音,可是乍响旋寂。又过了一会,进来一大批贼,把骡夫们个个撮弄起来,连推带打,又轰出殿外,把脸罩又给蒙上。隐隐又听得群盗一拨一拨,奔前穿后,好象很忙碌。
忽然间,一个粗喉咙的人吆喝道:“走啊!”立刻奔过来许多人,把五十个骡夫重新绑上。这一回都是二臂倒剪,耳目和嘴全都堵上,把五十个人拴成一大串,拿马鞭赶着跑。
五十个人磕磕绊绊,一路上栽了无数的跟头,挨了无数的棒打,唧溜骨碌,象这么赶了一程子。五十个骡夫全转了向了,不但东西南北不知,连经过多久,走出多远,也晓不得了。奔了一阵,忽又打住,却又另换了一种走法。把骡夫两个做一捆,横捆在牲口背上,教牲口驮着走。有的又不用牲口驮,另用几辆小车装。车装牲口驮,忽又分了道,有的上了船,有的仍用车子载,这样又走了两天半。骡夫们述说到这里,九股烟哼了一声道:“有牲口驮着,比赶着跑总舒服点吧?”
年轻的骡夫把嘴一咧:“我的乔师傅,舒服?舒服过劲了,比打着走还难受!我们是活人,不是行李褥套,横捆着一跑,牲口颠得你肝肠翻了个,绳子勒得你疼入骨髓,还舒服?!我们不知哪辈子作的孽,那一晚上全报应了!”
继而五个骡夫又述说被囚的情形。这却各人所说不同。因为他们囚禁的地方不同,所受的待遇也就各异了。据这五个人说,大概仅只他们五个人,就已被囚在三个地方。
那头生紫包的骡夫说,他被囚的地方最苦,是囚在地窖子里头。人多地窄,能蹲能坐,不能睡倒。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处,满窖子臭气熏蒸。每天只给两个老米饭团吃,有时候就忘了给水喝,渴得要命。
那年老骡夫说,他被囚的地方是很高大的一间空房,潮气很重,好象久未住人。没有板床,也没有土炕,只在砖地上铺着草。屋内共囚着六个人,倒很宽绰。同囚的人都倒背手绑着,墙上钉着钉环,半拴半吊着。所以地方虽宽绰,还是睡不下。而且仍堵着嘴,蒙着眼睛,这几个人和别人囚的不同,想必是离着农户房屋近的缘故。
那年轻骡夫却说,他被囚的地方是五间草房,屋里有长炕,窗上关着窗板,屋内黑洞洞的,整天不见阳光。同囚的人大概不少,同屋就有八个。每个人脖颈上,拴一根细铁链,一头紧锁在咽喉下,另一头穿在一根粗铁链上。把八个人串在一起,只一动,便哗朗朗地响,倒是只蒙眼,不堵嘴。每天只给两次馍,也是常常忘,一顿有,一顿无,不免挨饿。一天放两回茅,有时贼人忙了,就顾不得放茅。骡夫说到这里,叹气道:“憋着的滋味真难受啊!”
没影儿魏廉望着乔茂,忍不住噗嗤一笑,那老骡夫倒恼了,瞪着眼道:“你老别见笑,我们够受罪的了!告诉你老,我被囚的时候,我们嘴里全塞着东西。吃饭了,他们现给拔塞子。可是我们的嘴筋早麻痹了,饿得肚子怪叫,嘴竟不受使,张不开,闭不上。看守我们的硬说我们装蒜,诚心要自己饿杀,拿皮鞭就抽!还是我们结结巴巴,一齐跪求,才容我们缓一口气再吃。白天受这份罪,到了晚上,蚊子叮、跳蚤咬,别说搔痒,你就略微动一动,立刻又是一皮鞭。你们老爷还笑哪,你们老爷是没尝过!告诉你老吧,挨打还不许哎哟!”
紫旋风笑劝道:“你别介意,他决不是笑你,他也教土匪绑过。”九股烟一听这话,又扎了他的心,瞪了闵成梁一眼,哼道:“人家受罪,咱们笑……”
周季龙忙道:“得了得了,咱们还是打听正经的。你们哥五个怎么逃出来的呢?可是他们释放的么?”五个骡夫道:“可不是人家放的?凭我们还会斩关脱锁不成!”
五个人又述说被释放的情形。他们被拘了许多天,昏天黑地,度日如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一夜,从囚所被提出来,倒剪着手,五个人一伙,照旧蒙头盖眼,给装在车上。乘夜起程,咕咚咕咚,尽走的是土路。五个人挤在车厢里,双手倒缚,不能扶撑。车一颠,人一晃,五个人象不倒翁似的,前仰后合乱碰头。一路上磕得五个人满头大疙瘩,后来越走越颠,把五个人全颠簸得晕了。
琢磨时近四更,“格登”一响,车站住了。又过来几个人,把五个骡夫扛下来,扔在空屋里。屋子很宽敞,倒不觉热。就这样扔了一整天,也没给水喝,也没给饭呢。耗了一白天,觉得有许多人七出来、八进去,唧唧哝哝,也不知讲究些什么。猛然间进来几个人,把五个骡夫脑袋一按,立刻有冰凉挺硬的一件东西,往脑角皮上一蹭,明明觉出是一把刀。
五个人不觉战栗,有的人竟失声号叫起来,被兜脸打了几个嘴巴。耳畔听见骂道:“小子,老爷们服侍你,你倒鬼嚎!”冰冷的刀片在头皮上硬蹭起来,五个骡夫这才觉出是给他们剃头。他们被囚月余,头发已经很长了,这么用刀片硬剃,未免拔得生疼,却不能蠕动,一动就是一个嘴巴。但虽挨着打,五个人心中却暗暗欢喜,自以为死不了。强盗杀人,决不会给死人剃头的,这一定是要开恩释放了。
但剃头的去后,过了不大工夫,外面人马喧腾起来。众骡夫担心生路,都侧耳偷听。忽又进来一个人,骂道:“死囚,全给我躺下!”立刻把众人推倒在土炕上。这时天色已黑,又进来一人,象个首脑人物,先提灯向五个骡夫脸上照了一照,随用深沉的语调,对骡夫告诫了一席话:
第一,释放以后,立即回家;勒定了日限,指定了路线,沿途不准逗留,不准声张,也不准信口打听什么。
第二,到家之后,立即装病,十天以后,方准出门。
第三,不准报官,不对亲友声言。更不准见镖局的人,也不许寻找牲口。如果遵守告诫,必将已掳去的牲口送还,另给压惊的钱。否则,不但牲口不还,还要找各人的家口算账。很威吓了一阵,当下又给了每人五两银子,都给塞在怀内,命大家好生呆着,今天晚上一定发放。
众骡夫心头刚一放宽,暗暗念佛。不料听得那首领猛喝道:“送他们回去吧!”立刻从各人身旁,扑上来一双手硬扣住各人的咽喉。众骡夫大骇,就拼命地挣扎,哪里挣得动?只觉得有湿漉漉的一块布,照他们口鼻间一堵,立刻有一种香息息的邪味,扑入鼻管,呛得窒息欲绝。五个人起初还在扭动,渐渐地也挣不动了,顿觉天旋地转,耳畔轰轰地乱响。昏惘中又觉得头顶上被猛击了一下,耳畔又听得一声叱咤,立刻都死过去了。
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被凉风一吹,五个人才悠悠醒转。睁眼一看,五人做一串被拴在一处,仰面朝天躺在旷野密林里,时候正在夜间。每人身边给留下一根短棒,一个小包,包内有些干粮。五骡夫定醒移时,不敢乱动,直耗到天亮,看了看四近无人,方才晓得虎口逃生,居然被释放了。可是手脚还被捆绑着,那其余四十五个同伴,也不知道生死去向。
五个人慢慢地互相招呼,慢慢地去了缚手的绳套。你给我解缚,我给你松绑,这才全都恢复了自由,爬起来连夜往北逃……五个骡夫说到这里,却还是谈虎色变,痛定思痛,脸上带着恐怖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