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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子微微发抖,喝道:“为什么,你们尔朱为何要入侵我大唐,又不在战场上拼杀决生死,设下如此毒计!”
“为什么?”她冷笑,眸中划过一缕狠厉锋芒,“这是尔朱的宿命,这是你们郭家的宿命!我们尔朱小小部落,屈居于西北风沙苦寒之处,前有大唐猛虎,后有党项野豹,存如危卵,能怎么办?只能胁从于党项,为他们拼杀,以博一处城池繁衍立足。你大唐幅员阔大,少一两个盐州、麟州算得了甚,却偏得杀将过来,我们腹背皆敌,只能拼死设计一博,大不了两败俱亡。实话跟你说,从你们抓住纪彦,纪彦献秘道图,到你们在麟州城救我,乃至探侦南城军营,全是我们事先设计。不然,你以为我尔朱的军营这么好进出?惟有你们唐军的军营才是千疮百孔。只可惜,只可惜功亏一箦,是你,是你——”她突然声音尖利起来,手指向我,满含恨意,“是你叫李淳看住我,令我无法从秘道逃回麟州指挥;是你出忽意料射杀丑雉,令尔朱军群龙无首,让我们功败垂成!”
说到这里,她左右瞧了瞧,道:“噫,郭元帅呢,怎么未见郭元帅?他此时该是得意呢,还是伤心?”
李诩沉声道:“郭元帅为救部属,不幸殒身沙场。”
“什么?!这是真的?!”尔朱丑奴从我黯然的神情中得证李诩所言属实,眸中透出狂喜光芒,指着我狂笑不已,道:“哈哈,真是痛快,真让我称意,郭家三员大将全都死了,甚好,甚好!我们尔朱和你们郭家,两败俱亡,两败俱亡!哈哈——”她又仰首哈哈大笑数声,不自觉竟滚下两滴泪水。
我一直怀疑她向郭曜下毒 ,却因不能向在场人等泄露郭曜真正死因,无法直诘,此时听她话中意思,竟似与她无关,不禁又增疑惑,怔怔看着她,百感交集。
她是为部落族人安身立命而殚精竭虑的女人,站在各自的立场,她并没有错,我们也没有错。也许,这世上最大的错误是立场,而不是行为。
可是,我恨她,无比憎恨她。是她,挑起了战事;是她,使我直接地失去了无数同袍和两位至亲!
“嗤——”
帅座上的李诩忽地发出一阵嘲讽笑声。
尔朱丑奴恼怒地看向他,“舒王殿下,你在笑什么?”
李诩嘴角一扬,笑意更盛,道:“我在笑你的痴傻。宁可与党项人委蛇,宁可让族人打杀失命,竟然从未想过归唐?六月间有西山九国不满吐蕃侵扰,在西川节度使韦皋的指引下率部归唐,大唐待之等同子民;你们为何不仿效而行?”
尔朱丑奴回以嗤笑,傲然道:“尔朱人也曾掌控中原,英雄盖世,岂能做唐国的顺民。再有不才,也该做一隅的霸王。”她说的是三百年以前的往事,尔朱先祖尔朱羽健率三千部族勇士随魏道武帝起兵,此后数世,尔朱人皆为魏将,至魏孝明帝时,酋长尔朱荣击破梁国、荡平关陇,官至大丞相,权倾天下,连孝明帝也作了他的傀儡。
李诩不以为然,冷笑道:“蜉蚁撼树,自取其亡。与你多说无益,不如,你讲讲,究竟是怎样得到我军的军事部署,又怎样传递出去的?这军中,大概还有你们的奸细——”
我插言道:“那日偷入军营割弓断弦的女子,是不是你?或是另有其人?”
“这个,”尔朱丑奴微微一笑,显出娇媚之色,柔声婉转,“我可不能说。”
李诩沉下声音,“你是挑起此战的祸首,本帅依例押你回长安,由圣上定罪,你的性命暂是无妨。不过,你若是不肯招认同谋,只怕这一路上,要受些苦头,损了你的美貌和姿容事小,伤筋断骨,也是份所应当。”
“伤筋断骨事小,伤及咱们尔朱人的颜面,事大。”尔朱丑奴站起身,声调回复清朗,对李诩道:“舒王殿下,你以为,我还能任你押回长安,受尽折辱而死?!”说完这话,她嘴角慢慢流下一缕黑血。
李诩轰地站起,喝道:“扼住她的咽喉,让她把服的毒药吐出来!传医官,别教她死了!”
“舒王,别费劲了。”她喘息着踉跄数步,委顿倒地,“尔朱的百草绝,立服即死,无药可救。”
或许因为中毒的缘故,她原本白暂的脸庞竟娇艳地染上两抹红晕,眸光流转,很快找到我所在的方位,霍然抬起手腕指向我,镣铐再度铛铛作响,一字一句说道:“郭瑶象,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正有话问她,大步走去,发狠扼住她的咽喉,贴近她的脸,用惟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问道:“跟我说实话,郭曜是不是你下的毒?”
她先是一愣,继而碧色眸底泛起狡黠光泽,连声呛气,阴恻笑道:“我,我知道是谁,不告诉你——”
我气得将她狠狠摞倒,她趴在地上,又吐了两口血,道:“很好,郭瑶象,你的身上染了我的血,我现在,我现在可以借尔荣历代先祖之力,诅咒你:从今以后,你,郭瑶象,生为孤魂,死作野鬼,永沦阿鼻地狱!”
我低下头,果然看见衣襟和脖子都染了血。原来她诱我趋近,是为向我发出诅咒,可惜对于诅咒,我毫无惧意,冷笑视她,道:“你在阿鼻地狱,我也在阿鼻地狱,何妨?!无非总有一日,地下重逢,刀兵再见!”
李诩倒似被尔朱丑奴的诅咒惊到,眸中闪掠怒意,指着左右道:“全都傻了?还不上前将她的嘴堵住!”
然而,尔朱丑奴诅咒完毕,像是了却心愿,平卧起身子,缓缓地合上了眼。
一名卫士上前探她的鼻息,禀道:“报元帅,她咽气了!”
李诩怒意未平,道:“将她的尸身收敛,一并运往长安!”又左右看了看,挥手道:“天色已晚,诸位都散了吧,明日整军进发盐州。”
我走出帅帐,步下铿锵有致,愈到此刻,愈不能让河中子弟看到我的惊皇和颓落。心怀里,却是暮夜天空般的苍茫空落。
“姑姑。”李淳不时何时出现在我身侧,小心翼翼地唤我。
我一边走一边说:“怎么在这里?快去歇息。”
“姑姑,”李淳忽然攥紧我的手,他的手掌虽然还是单薄的,但仍传递些微热度,迫得我停下步伐。在夜色里,他清澈的眸中满是关切,“你若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阿鲤陪着你。”
他什么都知道,大概又在营帐外听墙角。
我木然道:“姑姑不能哭。哭了,就泄了气,就露了怯。”
李淳倒像急得快哭出来,哽声说:“姑姑,你的脸色这样煞白,莫要这样吓我。阿鲤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你说,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