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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是逃难一样,仓皇地跑到了楼群外面。冬日的下午,天空是暗沉沉的灰紫色。这个冬天为什么那么长。不过话说回来,北方的冬季就是这样的吧,过也过不完,岁月悠长,人总是在冬季里无端苍老了很多年。

我看见郑南音站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那里,朝里面张望着。“哥哥——”她冲我招手,然后跑过来。她穿着她的粉红色的毛茸茸的大衣,戴着乳白色的手套,还有一顶樱桃色的绒线帽——总之,她像个覆盆子冰激淋。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突然发现,我精疲力尽。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在冰冷的台阶上坐下来,看着郑南音在我眼前手舞足蹈。

“我从补习班下课回家,我妈妈说你刚刚出门来陈嫣家,我就跟着来了,我关心你嘛。哥,我现在有两个好消息,真的是两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我似乎没办法集中精力弄懂她在说什么。

“干吗不理我啊——那好吧,第一个好消息是,哥,我没有怀上小朋友。今天,就在今天早上,我的大姨妈来了。吓死我了,晚了整整两周,所以呢,我不用你带着我去药店买试纸了。可是我真的要吓死了啊,你说它怎么能这样呢,这么不准时,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怎么能这样吓唬人呢,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了——”她眉飞色舞地自说自话,似乎对话的对象不是我,是她的“大姨妈”。

“哥哥,”她像是受了惊吓那样,小心翼翼地在我面前蹲下来,“哥哥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吗?”她脱掉手套,轻轻碰了碰我的手指,惊呼一声:“好冰呀。要不要我去对面麦当劳给你买杯红茶或者热奶昔暖一暖?”她手足无措地推我一把,“哥你别吓我好不好啊,你跟我说句话,你到底怎么了?”

我知道我在发抖。这真让我羞耻,可是我控制不了。我已经捏紧了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以及意志里面全部的热量了,但是没有用,我的身体里在刮龙卷风。惊涛骇浪,不停地颠簸着我的脑子,我的内脏。有什么东西似乎挣扎着要从我内脏的缝隙间飞溅而出,我得紧紧地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才能遏制它从我的呼吸里跑出来,可能它是一口鲜红滚烫的血吧,谁知道呢。我听见我喉咙深处不由自主地,隐约发出来类似兽类的“咕噜噜”的闷响。我分不清楚那声音究竟是属于我,还是属于居住在我身体里面那个发了癫的灵魂。

南音小心地抓着我的胳膊,像是怕引爆我似的,轻轻地摇晃着,她的语气越来越可怜巴巴的:“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对不起,哥哥我知道我错了,我答应过你不去和苏远智做那件事情,我,我没有听你的话——哥,你别这样,求求你了,你别生我的气,我保证以后我绝对绝对不会让自己怀孕的——哥哥——”她的小手惊慌失措地抚摸着我的脸,掠过了我忘记刮胡子的下巴,很痒,很暖和,“不会全都是因为我吧?是不是因为陈嫣,哥哥,那个女人怎么你了,你告诉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好不好?”

我命令自己深呼吸,再深呼吸,冬日寒冷干燥,并且夹带着无数尘埃的空气长驱直入地灌了进来。呼吸声一开始是发颤的,是带着喉咙里那种沉闷的颠簸的,到后来,逐渐平缓,我看着一团团白霜在我面前笔直地飞翔。然后,我用我冰冷的手,拍了拍南音的面颊:“没事。”我对她笑了笑,抚弄着她帽子上垂下来的鲜艳的绒球,“真的没事,我就是刚才突然有点头晕。可能是屋子里的暖气烧得太好了。”

“真的?”她怀疑。

“不骗你。”我看着她,我想我的眼光非常的柔软,我轻轻地对她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第二个好消息了。”

“就是,”她迟疑了一下,“我,我把陈嫣怀孕的事情告诉我爸爸妈妈了,他们说,要是你们准备结婚的话,他们就把咱们原来住的那个旧房子送给你们俩。妈妈说,等天气暖和一点就去找人把它重新装修一遍,我爸爸还说,要是陈嫣不想住旧房子,想要新的,也可以的——我觉得这是个好事儿,你,你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呀。”

“谁让你去说的?你嘴巴怎么那么长?”我在她后颈上狠狠拧了一把。

“你别骂我——”她怯生生地看着我。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行吗?”

“好。”她用力地点点头,“哥哥你真的还好吧,你看上去像是得病了——”

“南音,我现在不想回去,咱们随便去一个地方,好不好?”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赞成,我也不想回去。”

——哥哥,你要出去啊。带上我吧。——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儿。——你去哪儿都行,你把我带上吧。——那你说我们去哪儿呢。——我不知道,越远越好。行不行。这是童年时代,经常出现在我和南音之间的对白。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南音是个更小的小孩。我骑着一辆我爸爸留下来的巨大的二八车,混迹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我不知道自己会去什么地方,我只是想骑着我的单车变成一个看上去有个去处的行人。我总是带着南音,把她像个小动物那样放在前面的横梁上。她从来不在乎去哪,总是很高兴地享受着这种兜风。似乎对她而言,跟着一个比较大的孩子一起去一个什么地方,就可以证明她自己也长大了。

尽管我们其实没有去处。

在这个冬日的星期天的下午,我和南音又一次地,一起出发,去了没有去处的地方。我们随便坐了一辆公车,一开始,没有座位,到后来,座位渐渐空出来,我们并排坐下了。再后来,车上除了我们和司机之外,只剩下一排又一排的座位了。它们静静地和我们和平共处,在这种时候,它们才是活着的,我们是没有生命的东西。

这辆车奔向城外,窗外的景致渐渐荒芜,或者说,只有在这个城市的边缘,还保留着一点我熟悉的,童年时代的气息。天色渐渐暗了,很多的车辆都打开了车灯。我在这些错落的灯火中看见了我爸爸曾经的冶金工程设计院。那是我爸爸魂归的地方。大伯他们车间里那些沸腾着的,火树银花的高炉就是我爸爸坐在这里设计出来的。小时候,我以为这个设计院的大楼就是世界上最神气的建筑物。终日出没着夹着巨大的图纸和绘图器械的成年人,出没着所有我认识的小孩的爸爸。我还以为那就是我长大以后必然的去处。现在我长大了,这栋楼已经这么破旧。

郑南音很安静地抱着我的胳膊,她温热的小脸静静地贴着我的衣袖,一动不动。从很早以前,在她能看出我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像这样,跑过来,紧紧地贴着我。那一年我十岁,我刚刚搬来三叔三婶家。那时候三叔家住在那个他们现在想要送给我的房子里。十几年前它是个新房子,整日散发着粉刷过后的气息。我就在这些崭新的气息里彻夜无眠,整夜整夜,睁着眼睛到天亮。你见过十岁的重度失眠患者吗,我就是。只是我还不懂那叫失眠,我只是觉得既然大家都睡了,但是我还睡不着,这就是错的。

来三叔家的第一个晚上,我洗好了自己的袜子,把它晾在浴室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我应该这么做,但是我就是无师自通地认为,这是必须的。有水珠滴落下来,一滴一滴,滴在洁白的地砖上。这让我手足无措了,我很慌张地想着我是要找个东西先擦地,还是先把袜子拿下来重新拧一下。那段时间,每天,每天,那些往下滴的水珠都在这样折磨我。之后,我钻进被子里,等待司空见惯的无眠之夜。

后来有一天,深夜里,四周岁的南音悄悄溜到我屋里来,我要她回去,她不肯,非常执著地钻到我的床上。一片彻底的黑暗中,只有她身上那种牛奶和水果的气味真切地提醒我这不是梦。她的小手和小脚像花蕾一样,轻轻地贴着我的身体,她说:“哥哥,我要你给我讲故事。”她总是在我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故事里安然睡去,呼吸的声音像花瓣一样娇嫩,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夜晚的南音,完全不是白天里那个骄横,任性,蛮不讲理,动不动就哭的小丫头。黑夜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把她变得那么乖巧和懂事——尽管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我看不见她的时候。

“哥哥,还没有到站吗?”冬日的黄昏把她樱桃红的帽子变成了绛紫色,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心里暖和了一下,就好像我们真的是有目的地一样。

“没有,这站的终点站在江村。”我说。其实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的旅程不过是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

“江村,那已经出了龙城了吧。”她的声音懒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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