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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不过快了,江村就在龙城边上。”我耐心地对她说,“你还记得吗?其实我小的时候就住在江村附近,那时候三叔总是带着你来我们家吃饭,我们家住在冶金设计院那边。一点印象都没了吗?”
她茫然地摇头:“我印象里你根本就是一直都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我只记得你上初中的时候带着我去打台球。”
我笑了:“对,打台球的时候,人家别人都带着‘马子’,只有我,带着一个小孩儿。”
“哈哈。”她笑靥如花,“我这辈子忘不了,混在人家一堆‘马子’里面,可是我还带着红领巾呢。”
我看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真快,一晃,现在你已经是别人的‘马子’了。”
“哥哥!”她打了我一下,脸色绯红。
“好意思做事情,还不好意思让别人说?”我微笑地看着她,除了这种半死不活的微笑,我不知道我脸上应该挂上什么样的表情。因为我不能让对面的南音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一个女人,不是,不是自私,不是嫉妒,不是舍不得,我只是清楚她前面有条什么样的路在静静地延伸着,她想不走都不行。
我清楚,可是我没法告诉她。有些事情不能表达——当然可能是我没有足够的表达能力。“南音,要自己当心一点。女孩子总是比较容易吃亏的。知道不知道?”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话。
“哥哥。”她出神地说,“其实我心里很害怕。”
“怕什么?”我笑笑,“怕有朝一日和苏远智分手?拜托,郑南音同学,你是21世纪的人,不至于跟谁睡过觉就一定得非君不嫁。”
“哎呀郑西决老师,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儿!”她再打了我一下,“哥哥,你说我——我那么做——是不是做错了?”她勇敢地看着我的眼睛,但是却怯生生地瞟了一眼窗外灰黄的天空。
“没错。”我捏了捏她的脸,“任何人都得过这关,我的经验是,在第一次做某件事的时候,人都会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
“我不是害怕妈妈知道了以后骂我,我也不害怕怀孕,我也不是害怕苏远智和我以后会分手,那些毕竟都是比较远的事情——”南音轻轻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除了这些,我又想不出来我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你害怕那个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自己。”我拍了拍她的脑袋。
“哥,”她非常羞涩地微笑,“你怎么那么聪明呀。”
“是你太蠢。”
我话音还没落,她就尖叫了一声:“糟糕了,都六点半了,我还有两份模拟题一个字都没做,明天早上要交的。”
就在这个时候,公车到达了终点站。司机坐在最前面,漠然地催促我们下车。夜晚来临了,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旅程,就像是城市郊区的灯火,就像是南音的小手一样,总是能给精疲力竭的我一点力量。
“我们打车回去吧,”我跟南音说,“不然三婶要着急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我收到了陈嫣的短信,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她说,我把它做掉了。她用的是那个宝盖头的“它”。
我在2006年初,失去了我的孩子。没多久以后,春天就来了。
在那个冬天的末尾,陈嫣消瘦了很多。她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我尽我所能地照顾她。帮她请假,帮她做饭,帮她做一切的事情。我一如既往地尽心尽力,她一如既往地温柔。
只是我再也不愿意碰她。
一个阳光普照的中午,饭桌上,她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我说,好。
她突然神经质地摔掉筷子大哭了起来,她说:“你爱过我吗?你真的爱过我吗?自私的家伙,没用的家伙!”
我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她骂。离开之前没有忘记,帮她洗了最后一次碗。
我也在说服自己,它只不过是一堆细胞。不,不行。每当我刚开始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起陈嫣那条短信,我怎么也不能忍受她使用那个宝盖头的“它”来讲我的孩子。那到底是“他”,还是“她”呢,然后我就发现,当我不知不觉地,在这个发音都一样的三个人称代词里做选择的时候,煎熬就已经开始了。我会不自觉地想那个孩子,到底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小姑娘。所以,我从来没能成功地说服自己。
郑东霓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但是她常常给我写邮件。她的信永远没有主题,逻辑混乱。但是我能看出来,她至少还是满意她的新生活的。只不过,异国小镇里远远没有闹市区的时装店那么热闹。她说:西决,谁说一天有24小时,明明是48小时,否则我怎么会觉得那么难熬。
我很想写封信给她,告诉她所有的来龙去脉。但是最终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所以我短短地写了一句话:我和陈嫣分手了。她回信:非常好。
我的烟越抽越多了,一天两包,比郑东霓还要战绩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