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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里克虚伪地吹嘘的“生命中心”,尼科勒塔也有。精神抖擞的乌尔里希斯也有,他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这天准会到来!”他深信不疑地向自己保证,向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保证。小伙子米克拉斯,从内心深处发出充满自信的声音:“这天一定会到来!”他所指的是“元首”上台的那天。届时,他的敌人将全被消灭,而首先要消灭的是那最可恶、最令人讨厌的敌人——亨德里克。米克拉斯怀着满腔怒火,无可奈何地看着敌人飞黄腾达。仇人的垮台,将是那“伟大日子”的最令人幸福的事件,也是具有伟大意义的一件事。米克拉斯,正如他的政敌乌尔里希斯一样,演戏仅仅是为了伟大的目标。他早已不演戏了,他在为纳粹青年运动工作。他的任务是为露天剧场和会场排练“元首”统率下的“青年”举行庆祝和宣传活动的场景。这项工作使他那无知而热烈的心得到了安慰。在米克拉斯的指导下,他的青年同志们在咆哮,声称他们要打败法国人,永远忠于领袖。米克拉斯现在看上去要比在汉堡时健壮和活泼多了。他面颊上的黑坑几乎没有了。
这个日子正在临近:炽热的信念激励着米克拉斯、乌尔里希斯前进和其他数以百万年轻人的热情。亨德里克在等待何种日子呢?他等待的只是扮演新的角色。在一九三二年至一九三三年的演出旺季里,为纪念歌德逝世一百周年,国家剧院重新排练《浮士德》,亨德里克扮演的角色是梅菲斯托。
这次亨德里克扮演的是个大角色,“混沌之子”——梅菲斯托。他从来没有像这次演戏这样卖力气。扮演梅菲斯托应成为他的杰作。他要把黑暗王子演成无赖,表现出天帝以无限慈悲的心,把这个无赖当作某种恶煞,使人认为同他打交道还是值得的,因为在一切作恶多端的妖魔里,他制造的麻烦最少。他演的是悲剧小丑——丑角中的恶魔。面孔上擦上一层白粉,光秃秃的脑袋上也擦上一层白粉,眉毛画得高耸到荒诞的程度,鲜红的嘴唇拉得长长的,微笑像是硬逼出来似的。两只眼睛和提高的眉毛之间显得宽阔,同时闪烁着几十种不同的色彩。专家们可以从他的脸谱上欣赏到特等化装技术。五光十色,交融在梅菲斯托的眼睑上和弯弯的眉毛下:黑变红,红变橙黄,又变成紫色和蓝色,银色光点闪耀其间,点点灿灿的金粉巧妙地分布在各处。这魔王宝石般诱人的双眼之上,那颜色是多么光怪陆离啊!
亨德里克扮演梅菲斯托时,身穿黑色丝质紧身衣,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他的动作轻盈而准确,诱人而又令人迷惑不解。从他那永远挂着微笑的猩红的嘴里,吐出令人啼笑皆非的格言和诡辩的笑话。这个潇洒得可怕的小丑,一会儿变成一条长鬈毛狗,一会儿从桌子的木头里,变出了葡萄酒,而当魔鬼兴致勃勃时,他敞开斗篷飘荡于空中,谁也不会怀疑,梅菲斯托的魔法无比强大!全场观众感到:梅菲斯托有力量,他比天帝更有威力。有时他乐意去拜访天帝,又以某种彬彬有礼的态度蔑视天帝。可是他有蔑视天帝的资本吗?当然,他藐视天帝的充分理由是:他比天帝更风趣、更博学,但也更不幸。也许其更强大的秘密正是其遭遇到的不幸灾难。天帝让前来参加“赛唱”的人们赞美自己优美的创造。伟大的天帝助人为乐,无比乐观,但这些美德与魔鬼可怕的忧郁、极度的悲哀相比,似乎又显得纯真、可敬。瞬间,那心爱的天使变成了恶魔,他受到诅咒,堕入深渊。他的活泼可爱引起人们的怀疑,因为他突然陷入了忧郁和悲哀。这时,一阵寒战向柏林国家剧院的大厅袭来,因为亨德里克扮演的梅菲斯托的嘴里吟诵出这样的词语:
生成的一切,
总应当要归于毁灭,
所以最好不如不生。
霎时间,他站着一动不动。是因为痛苦吗?两眼在斑驳的粉彩中闪耀出绝望的目光。天使们又在天帝的四周自得其乐地翱翔,他们对人类丝毫也不了解。然而,魔鬼却了解人类,他探索到了人类的邪恶天机。
《浮士德》的首场公演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而演员亨德里克把自己关在化装室里,他需要安静,谁也不见。这时,有位女客来访,是多拉·马丁,小柏克不敢阻拦。一般来说,马丁是不看别人演戏的,今晚她却来观摩,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小柏克向她深深地鞠躬致意,然后把亨德里克化装室的门打开。
亨德里克和马丁——他的同行冤家,两人看上去都疲惫不堪。亨德里克因刚才的演出极度兴奋而筋疲力尽,马丁则因有不解的忧愁而尽显憔悴。
“演得很棒!”马丁低声而平静地说。亨德里克还没来得及请她坐下,她就倒在了一把椅子上。她蜷缩在窄小的椅子里,把脸、宽阔的额头、孩子般沉思的大眼睛,都深缩在棕色的皮领子里。“演得真棒,亨德里克!我知道您有这么一手,演梅菲斯托是您的拿手好戏。”
亨德里克背向着她坐在梳妆台前,通过镜子对她微笑,“多拉·马丁,听您这话,您好像生气了。”
多拉·马丁依然用平静而客观的语调说:“亨德里克,您错怪人了。我对暴露本来面目的人根本不生气。”
这时,亨德里克把脸转向马丁,这是一张已经抹掉了魔鬼眉毛和眼睑色彩的脸。“谢谢您今晚光临。”他说话时双眼对着她闪闪发光。
但是,马丁鄙夷地摆了摆手,好像在说:现在,我们不要开这种玩笑吧!亨德里克却装作没有注意到这点,温情脉脉地问道:“马丁,您下一步有何打算?”
“我已开始学英语。”马丁回答。
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说:“英语!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学英语?”
“因为我要到美国去演戏。”马丁用平静而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由于他一直装得茫然无知,马丁有点儿不耐烦,她解释说:“这里的戏已经演完了,亲爱的,难道您还没有觉察到这点?”
亨德里克有点儿被激怒,“您在说些什么呀,多拉·马丁!您的一切不会发生任何变化的!您的地位是不会动摇的。许多人,可以说成千上万的人爱慕您、欢迎您。您很清楚,我们中间没有谁,能像您这样受到人们的爱慕啊!”
这时马丁的笑有点儿悲哀和嘲讽的味道。亨德里克只好一声不吭了。“成千上万的人爱慕我!”她用疲惫、沉闷的声音轻蔑地说着。而后,她耸耸肩膀。沉默了一会儿,她目光从亨德里克身上移到光秃秃的墙,并说:“观众将会另有所爱。”
亨德里克继续结结巴巴地争辩说:“但是,剧院总是要做生意的啊!不管德国出了什么事,人们总是要看戏的。”
“不管德国出了什么事,”马丁轻声地重复这句话,然后突然站起来,“我祝您万事如意,亨德里克,”她说的很快,“我们要很长时间见不到面啦,过几天我就要动身了。”
“这几天就走吗?”亨德里克迷惑不解地问她。
马丁那黑色的眼睛盯着远处,说道:“再等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这里没有值得我留恋的。”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接着补充说,“但是,不管德国出了什么事,亨德里克·赫夫根,您是会走运的。”
与她瘦小的身材相比,她的脸似乎显得大了一点儿。现在,在她满头红发衬托下的脸上,泛起了自豪和惋惜的表情。她慢慢地打开亨德里克化装室的门,静静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