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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莉卡在信中告诉亨德里克,她在柏林担当一些电影中的角色,日子过得相当不错。并提到,一个年轻有为的导演意欲同她结婚。“但是,我当然不会这样想。”她写道。亨德里克读到这句话时,不禁微微一笑。安格莉卡就是这么一种人:尽管那个导演的爱慕和追求是多么的诱人,但她的态度始终冷淡。她执意要得到自己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把感情浪费在不理睬和蔑视她的那个人身上。
在电影拍摄场,安格莉卡认识了洛特·林登塔尔,即以前在耶拿市轮演剧团常常扮演失恋女子的那位女演员,后来成了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同时又是一名纳粹空军军官的情人。亨德里克通过阅读报纸上的有关报道一直关注着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从而知道,那位空军军官是新帝国强有力的实权派。所以,洛特·林登塔尔也成了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物。安格莉卡准备在她面前为亨德里克说情。
她在信内,以崇拜的语调描绘了林登塔尔的魅力、聪颖、温柔和端庄。安格莉卡认为,这位亲切而又善良的女人肯定会在她权势显赫的情夫那里替亨德里克说好话。她确实这样做了,还竭力为戏剧界人士开脱。这位大人物对戏剧、轻歌剧和歌剧情有独钟。他的情妇和他所欣赏的女人都是身体丰满、多愁善感的舞台演员。只要不涉及重大政治事件,而仅仅涉及如一个演员的前途这类无关紧要的事,他总是乐意帮忙的。
小安格莉卡告诉林登塔尔,亨德里克·赫夫根待在巴黎不敢回德国来,这位权势人物的情妇富有同情心地笑了。“这人怕什么呀?”她问,眼光里流露出一种困惑不解。亨德里克不是犹太人,而是金发的莱茵地区人,他又是无党无派的,何况他还是一个卓越的艺术家。林登塔尔小姐见过他演的梅菲斯托,“像他这类人我们是绝对不可缺少的。”这位尊贵的夫人说着,并答应当天就去同她的那位有钱有势的情夫提及此事。
“我老公是十足的自由派,”多愁善感的耶拿市“第一夫人”胸有成竹地担保说,在座者对她用这样亲切随便的词句谈论令人恐怖的当权派,不禁肃然起敬,“他也不是一个爱记仇的人。尽管亨德里克过去采取过种种过火的行动和做过某些小小的蠢事,但只要他是个有水平的艺术家,我老公就会谅解的。归根结底,人首先还是要心地善良。”林登塔尔的话虽然有点儿语无伦次,但说的明确而认真,而且她说的话是算数的。当那权贵晚上来看她时,她就求他:“亲爱的,帮个忙吧!”她将在柏林国家剧院首场公演的一出喜剧中担任主角,她这次考虑让亨德里克·赫夫根同自己搭档。“扮演那个角色没有人比他更合适的了,”这个多愁善感的女人说,“我初次为柏林的党内同僚们演出,你当然也关心我应该有个好的搭档啊!”这位将军问道,亨德里克是不是犹太人。当他了解到亨德里克不仅不是犹太人,而且是个地地道道的金发莱茵地区人时,他答应说:“不管这个家伙过去做过什么坏事,都不会遭到任何迫害。”
林登塔尔立即把这次谈话的有利成果告诉了她的同事小安格莉卡,而后者又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转危为安的喜讯,写信告诉了亨德里克。
亨德里克在巴黎黯淡的苦难岁月终于结束了!他不再孤独地徘徊在圣米歇尔大街、塞纳河畔和爱丽舍田园大街了,其实本来他就没有兴趣去欣赏街头美景。亨德里克过去曾经在孤寂的饭店房间里做过大胆的叛逆之梦吗?他曾经慷慨激昂、暗中自我欣赏地强烈需要自我净化、自我解放,并走向充满惊涛骇浪的新生活吗?他忘了,这一切都忘了。他在整理行装时,早把过去的想法抛诸脑后。他愉快地哼着歌儿,一路上情不自禁地蹦跳着,赶到马德莱娜附近的托迈酷客旅行社订了一张去柏林的卧铺票。
亨德里克在回位于蒙帕纳塞大街的饭店的路上,来到了“多摩咖啡馆”。由于风和日丽,许多人坐在露天平台上。亨德里克走得浑身发热,很想在咖啡馆里坐上一刻钟,喝一杯橘子汁。他站住了,用傲慢的眼光,向那些喋喋不休的人群扫去,然而他又冒出了别的念头:谁能料到在这里会遇到些什么人呢?万一其中有自己不愿见到的老熟人。难道“多摩咖啡馆”是流亡者的会面地点吗?不,不,还是不进去为好。当他正要转身走开时,他的目光被默默地坐在一张圆桌旁的人群吸引住了。亨德里克不由得吓了一跳,吓得他胃里一阵痉挛,甚至身子都有几秒钟动弹不了了。
他首先认出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接着又发现巴尔巴拉坐在她旁边。原来巴尔巴拉到巴黎来了,跟亨德里克一直近在咫尺啊。他是多么想念她,需要她啊!而她却就在巴黎,就在同一区,或许同他只隔着几幢房子。巴尔巴拉离开了德国,现在竟然坐在“多摩咖啡馆”室外的平台上。在她旁边坐着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两人在汉堡时关系一直不好,但国内残酷的特殊环境把她们带到了一起……她俩坐在一张桌子旁。两个人都一声不吭,眼睛里都流露出忧伤和深沉的目光,目光又渐渐从近处移向远处。
巴尔巴拉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亨德里克似乎感到坐在他对面的不是活生生的真实的人,而仅仅是他大脑亢奋时的产物,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只是他的幻觉。如果她们都是活人,那她们为什么一动不动呢?为什么她们默不作声呢?
巴尔巴拉用双手支撑着她憔悴瘦削的脸。她黛眉紧锁,眉宇间出现亨德里克过去未曾见过的皱纹。也许因为心力过于交瘁,她的脸呈现出一种沉思中蕴含着愤怒的表情。她穿一件灰色的风衣,高高竖起的领子里露出鲜红的围巾。这种装束,加上痛苦而焦急的神情,使她的形象看上去有点儿粗野,甚至可怕。
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也面色苍白,但脸上没有吓人的皱纹,只是表情略显忧郁。除了巴尔巴拉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以外,桌旁还坐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郎和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是塞巴斯蒂安。亨德里克从脑袋向前探出的姿势、迷惘和沉思的眼睛,以及垂在前额上的灰黄色头发,一下子就把塞巴斯蒂安认了出来。
亨德里克想叫出声来,他想跟巴尔巴拉打招呼,拥抱巴尔巴拉,同她一叙离情。但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许多想法:她们将以什么态度欢迎他?她们会向他提出好多问题,他该怎么回答?这里,在他前胸的口袋里还有一张返回柏林的卧铺车票。通过两个亲切的金发女郎从中调解,他已经同德国当局和解了。而正是这个当局,把他面前的这些人驱逐出来了,偏偏他又曾在巴尔巴拉面前表示过对当局有不共戴天之仇。塞巴斯蒂安这小子会怎样讥笑他啊!他又怎样去应付巴尔巴拉的目光,这忧郁、讥笑、无情的目光……现在,他得赶快溜走,他们几个似乎还没有人发觉他在这里,那一双双眼睛都奇特地凝视着天空。他得赶紧离开这里,同他们见面可受不了……
坐在桌边的人仍然一动也不动,他们的目光似乎像透过空气那样透过了亨德里克。他们坐着,一动不动,好像某种巨大的痛苦已使他们化为石头,而亨德里克迈着僵直的小步匆匆溜走了。他像因大祸临头而仓皇逃跑的人一样迅速离开了,但还要保持一定的风度,不显狼狈。
在初次排练后,林登塔尔对亨德里克说:“遗憾的是将军实在太忙了。不然,他一定会抽出时间光临指导,观看我们排练。您根本想象不到,他有时给我们演员出的主意是多么绝妙。我相信,他对戏剧如对他的飞机那样了如指掌,这说明他在艺术上有一定的造诣!”
这点,亨德里克可以想象得出,于是他便肃然起敬地点了点头。马上,他就问林登塔尔能否允许他用自己的车送她回家。她亲切地笑了笑,表示同意。当他伸出胳膊去挽林登塔尔时,轻声说道:“和您同台演出实在是我巨大的荣幸。近几年,和我搭档的女演员动作都太做作,我真的受够了。多拉·马丁演戏装腔作势,把德国其他女演员都带坏了。她不是在演戏,而是在歇斯底里地嘟囔犹太德语。现在,我从您那里又重新听到了爽朗、简朴、热情、温暖的声音。”
林登塔尔感激地直视着他,她那微微突出的紫蓝色的眼睛,流露出感谢的目光。“您说这些我很高兴。”她一边悄悄地耳语着,一边把亨德里克的胳膊更加拉近她的身体,“因为我知道,您是不会恭维我的。一个把自身职业看得如此神圣的人,在艺术问题上,是不会奉承人的。”
亨德里克对于对方的赞扬装出了谦虚。“但是,我请您注意啦!”亨德里克把手放在心窝上,“哼,我——恭维人!我的朋友们经常责备我太不留情面,总爱把让人不开心的事实当面指出。”林登塔尔听到他说这番话很高兴。“我就喜欢直爽的人。”她随口而说。
“可惜,我们已经到了。”亨德里克说。他把车停在动物园大街一座幽静豪华的别墅前,林登塔尔就住在这里。他弯下身去吻她的手时,乘机把她的灰色皮手套稍稍往下推,把嘴唇贴到了对方雪白的皮肤上。这小小的鲁莽之举,林登塔尔装作没有看见,至少没有表示讨厌,依然笑容满面。“我能有幸陪您回家,万分感谢!”亨德里克说,此时他的身体还做着躬身的姿势。当林登塔尔走向家门时,亨德里克心里在想:“她若再次转过身来,一切就妙了。如果她招手,那么我就胜利了,下一步就可以得寸进尺了。”
她以笔挺的姿势穿过街,到了家门口时,她转过头,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而且——令人喜出望外——她果然向他挥手。亨德里克感到幸福得浑身发抖,因为林登塔尔狡黠地喊道:“拜拜!”这实在使他欣喜若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他那辆奔驰车里,飘飘然地把身子倒向皮靠背。
亨德里克在到达柏林之前就已知道,没有林登塔尔的保护他将暗无天日。小安格莉卡到车站去接他时,已不需要专门向他解释这点。不必细说,他对形势也很清楚。他有可怕的敌人,其中还有像诗人凯撒· 冯·穆克这样的权势人物。宣传部长已经任命穆克当国家剧院院长。过去亨德里克一直拒绝上演戏剧家穆克的作品,所以这次亨德里克到来时,穆克的态度冷冰冰的。他瞪着蓝色的眼睛,向下撇着嘴唇,脸上一副傲慢的表情,说:“我不知道,您能不能重新适应我们的生活,亨德里克先生。风向转啦,这里已没有您过去所熟悉的气息。文化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时代结束了。”于是,这位《塔嫩贝格》的剧作者威胁地伸了伸懒腰,“您没有机会再演您的朋友马德尔的杰作和您所爱好的法国滑稽戏了。这里不准再搞犹太和法国艺术,而得表演地地道道的德国艺术。赫夫根先生,您必须拿出行动来证明您确实能够帮助我们去做这件伟大的事业。老实说,我本人认为没有特殊的理由可以把您从巴黎重新叫回来。”在说到“巴黎”一词时,穆克的眼睛冒着凶光,“但林登塔尔小姐要在这里首演一出喜剧,她希望和您搭档。”穆克带点蔑视的口吻说。“我不想反对这个女人而自讨没趣,”他用一种假惺惺的诚恳态度说着,最后又傲慢地声称,“不过,我相信,您扮演谄媚者和骗子不会有多大的困难。”这位院长以军人果断的语气结束了他的讲话。
这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开端,亨德里克考虑到这个寻机报复和新发迹的诗人,有宣传部长做后台时,更感到了心惊肉跳。宣传部长几乎是文化界的最高权威。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那位爬上普鲁士总理宝座的空军军官,有时也会心血来潮地对国家剧院发生强烈兴趣。其实胖总理的兴趣已经很浓厚,这要归功于林登塔尔。于是,宣传部长和空军统帅(总理)两大巨人之间爆发了权限之争。亨德里克至今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两个“半神”的真面目。但他知道,只有得到其中一个人的保护时,才能顶住另一个人的敌对行动。只有通过那位女演员才能打开通向总理的大门。他必须把林登塔尔征服。
亨德里克到达柏林工作的最初几周,萦绕他脑际的唯一念头就是引诱林登塔尔对自己垂青。没有一个女人能顶得住他宝石般的眼睛和淫笑的诱惑,因为到头来女人总还是个女人。这一次,关系到自己的整个命运。他必须施展出全部解数,把林登塔尔这座堡垒攻下来。不管她胸大,目如牛眼,不管她垂着双下巴,披着金黄色鬈发,无论她多么其貌不扬,土里土气,但对亨德里克来说,现在需要她如同需要一个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