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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德里克在全神贯注地战斗,对周围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的毅力和智慧全部集中在一个目标:征服金发女郎林登塔尔,他的眼里只有她。小安格莉卡以为,亨德里克会出于报恩对她垂以青睐,实际上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亨德里克在到达柏林后的最初几小时内,对她还显得亲切些。可是一经她介绍见到林登塔尔后,他眼里就没有安格莉卡了。安格莉卡只好到她那位电影导演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而亨德里克却朝着另一个目标走去。
亨德里克是否注意到柏林的市容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可曾见到褐色和黑色制服、“卐”字旗、整队行进的青年?他听到街上、收音机里和银幕上播放的战争进行曲了吗?他注意听“元首”充满威胁和炫耀的演说了吗?他是否在报纸上读到了有关粉饰太平、掩盖暴行、撒谎欺骗及时而揭露新德国白色恐怖的报道了呢?他关心过去被他称为“朋友”的那些人的命运了吗?连他们现在在哪里他都不知道。也许他们正坐在布拉格、苏黎世或巴黎的咖啡馆里,也许他们正在集中营里受折磨,也许他们隐藏在柏林的某一阁楼间或地下室里。亨德里克认为不值得去了解这些烦人的琐碎事。“我帮不了他们的忙。”他这样在内心宽慰自己,“我自己还危在旦夕。谁知道穆克明天是否会叫人逮捕我呢?只有先保住自己,以后才能帮助别人。”
亨德里克无意中不情愿地听到了有关乌尔里希斯命运的一些传言。这个共产党演员兼煽动家,在国会纵火案发生后立即遭到逮捕,经受了非常恐怖的诉讼“程序”,这些 “程序”名为“审讯”,实为严刑拷打与折磨。“这是一个曾经关在乌尔里希斯牢房隔壁的人告诉我的。”戏剧评论家伊里希压低声音战战兢兢地说。伊里希在一九三三年一月三十日前曾是激进左翼分子,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是利用文学搞阶级斗争的先锋战士。现在他准备同新政权讲和。那些曾被指责为资产阶级自由思想或纳粹思想严重的作家,过去在伊里希博士面前被吓得簌簌发抖。而他这位觉悟最高、立场最坚定的正统马克思主义传教士,就曾给他们扣上大帽子,称他们为艺术界唯利是图的资本主义帮凶,批判他们,甚至扬言要清除他们。文艺界的这位红色教皇对人从不做认真的分析,以区别对待。他的准则是:不赞成我,就是反对我;不按我最终的圣旨创作的人,便是嗜血成性的资本家走狗、无产阶级的敌人、法西斯分子。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就应该向我这位报纸专栏作家请教。他的尖锐的评论文章,虽然刊登在那家有影响力的资本主义金融报纸上,但却受到左派先锋分子的顶礼膜拜。当时许多交易所的报纸愿意登些马克思主义小品文,活跃一下版面。反正说点俏皮话,对谁也不会有妨碍。报纸商业版的内容一贯严肃,决不含糊,但在正经的生意人不屑一顾的栏目里,有一位红色的教皇大发雷霆,这是可以允许的。
伊里希博士发了数年雷霆,在共产主义艺术评论方面,成了一个具有决定性的权威。纳粹党上台之后,报社的犹太总编辑辞去了职务,但伊里希博士还可以留在报社工作,因为他有确凿证据,证明他的父系和母系的上辈都是“雅利安”人,而且他没有参加过任何一个具有社会主义性质的党派。他没有犹豫多久,就保证从今以后,严格按民族精神来为自己的专栏撰稿。这种严格的民族精神已充分体现在各个政治栏目里,甚至海外新闻报道栏目也有点儿“民族”味道。“我始终反对资产阶级和民主主义。”伊里希博士狡猾地说。实际上,他现在可以继续反对“反动的自由主义”,只不过他反对自由主义的特征已经发生了变化。
“乌尔里希斯的遭遇实在骇人听闻。”可敬的伊里希博士满脸愁容地说。他在许多文章里把“海燕”剧团当作首都唯一有前途、值得重视的戏剧团体。乌尔里希斯曾是这位大名鼎鼎的戏剧评论家最亲密的战友之一。“骇人听闻!骇人听闻!”伊里希博士低声抱怨着,焦虑地摘下他的角质框架眼镜,不停地擦拭着镜片。
亨德里克也认为事情太骇人听闻了。不然,这两位就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了。两个人碰在一起,彼此都感到很别扭。他们选了一个偏僻而顾客稀少的咖啡馆作为碰头地点。他俩的历史都不光彩。他俩也许一直被人疑为持有敌意思想的人。如果他俩在一块儿,就会给人一种印象,似乎他俩在搞阴谋。
他俩默不作声,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空中,一个戴着角质框架眼镜,另一个夹着单片眼镜。
“不用说,目前要帮助这可怜的伙伴我确实无能为力。”亨德里克终于开腔了。伊里希博士本来也想说这句话,因而赶紧点点头以示赞同。而后,两个人又开始一言不发。亨德里克摆弄着手中的烟斗,伊里希博士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也许他们各自都感到惭愧,但心照不宣。亨德里克和伊里希博士都在心里想对对方说:“是啊,是啊,我的朋友,你和我一样,都是大坏蛋。”
由于沉默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于是亨德里克就站了起来。“我们要善于忍耐,”他轻声说,并对这位革命评论家摆出一副老太婆训人的架势,“人生坎坷,要善于忍耐。亲爱的朋友,好自珍重!”
亨德里克完全可以称心如意了。林登塔尔送来的笑脸,越来越甜,越来越动人。他们同台演出《心》这部爱情喜剧,剧情几乎全由情人私通的场面所组成。林登塔尔扮演剧中大富商的太太,亨德里克扮演富商家中的漂亮朋友。于是两人在舞台上假戏真做,她向他送去迷人的秋波,低声细语地用酥软的胸脯贴向对方的身体。
亨德里克的自控能力非常强,他凭借着泰然、忧郁的面部表情表达出淡定的心理,成功地把内心疯狂的情欲牢牢地掌控住。他完美地把握住他与林登塔尔小姐之间的亲密关系,对她一般称呼“尊敬的夫人”,偶尔也称“林登塔尔女士”,只有在工作中,在同台排练激情戏时,才使用剧团同事间常常使用的称呼“你”以表达亲密的关系。但他的眼神始终在暗示:“哎,但愿我能如愿以偿!甜蜜的天使,让我使劲地拥抱你!亲爱的,我将紧紧地贴着你。但我出于对一个德国英雄的忠心而只能克制自己,因为你是属于他的。”演员亨德里克充满深情的眼睛说明他内心既欲火如炽又不得不拿出大丈夫气概来克制自己。他实际的想法只有一个:那一位身为总理,任何女人都可以弄到手,天晓得,他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林登塔尔呢?!也许她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和出色的家庭主妇,但她胖得出奇,装腔作势得令人可笑,而且是个蹩脚的女演员。
在排练过程中,亨德里克有时真想对林登塔尔大喊大叫。换了别的女演员,他也许会当面说:“亲爱的,您演的戏纯粹是地方剧团曲目中最烂的。您扮演贵夫人这角色,这不等于说您就可以提高嗓门假声假气地说话,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把小拇指高高地翘起来。贵夫人早就没有这种习惯了。这是哪一条明文规定的,大富商的太太同男朋友调情时还得撑起两个胳膊肘,不让他们挨着身子?好像怕衣服沾上什么臭水,并担心弄到袖子上似的。请您收起这套愚蠢的表演吧!”
当然,亨德里克是决不会对林登塔尔说这种话的。虽然林登塔尔没有遭到那样的粗暴叱责,但她似乎感到排练时丢了脸。“我觉得自己还没有把握。”她抱怨说,满脸显出一副天真幼稚的样子,“是柏林的环境使我完全乱了套。哎,我的演出准会砸锅,成为报刊的头条丑闻!”她装得像一个初上舞台的新手,对柏林评论家提心吊胆。“噢,亨德里克,求求您,求求您,告诉我吧!”这时她像婴儿那样把一双小小的手高高举起,拍得噼噼啪啪地响,“媒体会残酷地对待我吗?他们会把我批评得体无完肤吗?”亨德里克用深信不疑的震撼的声调回答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当亨德里克和林登塔尔正在排练《心》时,国家剧院宣布把《浮士德》重新列入上演的剧目单。令亨德里克惊愕的是,穆克在征得宣传部长的同意以后,决定梅菲斯托的角色由一个参加纳粹党多年的某省演员来担任,几周前该演员已由地方调到首都柏林。亨德里克获悉这条消息后怒不可遏。亨德里克曾经拒绝上演穆克的《塔嫩贝格》,现在穆克以此对他报复。亨德里克感到,穆克的阴谋一旦得逞,他就完蛋了。梅菲斯托是他的拿手角色,不让他演,说明他失宠了。不言而喻,林登塔尔没有为他在总理面前美言一番,或者她根本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在那位大人物面前能起巨大的作用。这样他只好收拾行囊再回巴黎去,这里实在令人苦恼,他也许只能到巴黎去混日子啦。和过去相比,亨德里克现在的处境太悲惨了。大家都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他。他们知道,剧院院长和宣传部长憎恨他,而他又无法证明自己得到了空军上将的宠爱。这真是进退维谷啊!梅菲斯托能拯救一切,现在一切都要取决于他能否扮演这个角色。
在一次排练开始前,亨德里克以坚定的步履向林登塔尔走去。这次他的声音真的在颤抖,不是在演戏,他说:“林登塔尔夫人,我请您帮我个大忙。”
她有点儿担心地笑了笑,说:“只要我力所能及,总是愿意帮助同事和朋友的。”
于是他用深沉的催眠般的目光盯着对方的眼睛说:“我必须扮演梅菲斯托。林登塔尔,您能理解我吗?我必须扮演。”他的认真和急切的态度倒把她吓了一跳,除此之外她还感到激动,因为他的身体同她挨得这么近,对此她早就不能无动于衷了。她娇滴滴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目光低垂,像是一个被人求婚的少女,答应要和父母商量商量似的,低声柔气地说:“我一定帮您的忙,我今天就去和他谈。”
亨德里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上午,国家剧院院长秘书打电话通知他下午参加新编《浮士德》的排练。他胜利了!总理支持了他。“我得救了!”亨德里克想。他给林登塔尔送去一大束黄玫瑰,并在美丽的花朵间夹了一张卡片,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谢谢”两个大字。
排练开始前,穆克院长把他请到办公室来,亨德里克几乎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民族主义诗人用最诚挚的态度对他表示欢迎,这是比亨德里克那种高雅矜持的态度更高一筹的表演技巧。
“我很高兴能欣赏您所扮演的梅菲斯托,”戏剧家说,冰冷的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热情的光泽,他以男子汉豪迈的气概握住一个他早想消灭的仇人的双手,“我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等待着,看您成功地演出这个永恒的、地地道道的德意志角色。”事情很清楚,自从总理出来支持这位演员以来,院长只好决定对亨德里克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当然,穆克依然没有放弃他不可动摇的无情的企图:决不让这个讨厌的家伙步步高升。只要有可能,尽快把他从国家剧院赶走。但他感到从现在起,最好还是以更隐蔽、更巧妙的方式来同这个宿敌较量一番。穆克先生不想为了亨德里克得罪总理或林登塔尔。他身为普鲁士国家剧院院长,理应同总理和宣传部长两者的关系都搞好。
“我们私下说说,”院长的表情充满同志式的信任,“您能重演梅菲斯托,要感谢我啊!”今天,他的撒克逊土音显得特别浓重,似乎想以此突出他的一片诚心。“某些人对您有顾虑呀,”他压低声音,做了一个表示遗憾的鬼脸,“主要是部里有人有顾虑。亲爱的亨德里克,您要知道,他们担心,您会把上次导演《浮士德》的精神,一种可以称得上淡淡的文化布尔什维克的精神,带到我们新的排练中来。现在,经过我做工作已把他们的这些顾虑都打消了!”院长愉快地把话讲完,热情地拍了一下亨德里克的肩膀。
这一天,总的说来颇为顺利,只有一件事吓得亨德里克差点儿灵魂出窍。当他登上排练场的舞台时,正巧同一个年轻人撞了个满怀。一看,原来是米克拉斯。亨德里克已有好几个星期没再去想他。米克拉斯当然还活着,甚至还被雇用到国家剧院来演戏。在新排演的《浮士德》里,他扮演学生。对这次相遇,亨德里克思想上没有任何准备。令人激动的事太多,他竟然把小角色的分配工作给忘了。现在他大脑里要想的一个问题是:该如何对待他?这犟小子当然会对他怀恨在心。米克拉斯向他投去恶狠狠的一瞥,这证明他还记着仇呢。他恨他,他什么也没有忘记。只要他乐意,随时可以伤害他。怎样才能阻挡他把他们在汉堡艺术剧院争吵一事透露给林登塔尔呢?只要米克拉斯想起这点来,亨德里克也就完了。但是他不敢,估计他还不至于把事情搞成那样。亨德里克决定:我不把他放在眼里,要用我的威风镇住他。只有这样,才会使他想到,我现在又得势了,手中握着各种王牌,别人对我无可奈何。亨德里克夹上单片眼镜,摆出一副嘲笑的面孔,嗡嗡地带着鼻音说:“我没有看错,这是米克拉斯先生啊!您又来啦!”
米克拉斯一声不吭,恨得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当亨德里克走远了消失在视线里时,他的脸因仇恨和痛苦而扭曲了。他倔强而孤独地站在舞台的侧面,内心若有所思,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此时他正紧握双拳,眼中充满晶莹的泪水。米克拉斯瘦弱的身体簌簌发抖。这形象使人想起街头巷尾营养不良的野孩子或训练过度的卖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