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劳斯·曼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多么一帆风顺,多么称心如意啊!亨德里克感到自己是个幸运儿。“恩宠浩荡,”他思忖着,“这恩宠得来全不费工夫。难道我要拒绝这无限的荣耀吗?处在我的地位,谁也不会去这么做。说自己会这样做的人,准是个骗子、伪君子。在巴黎当流亡者,这对我来说是格格不入的!”他目空一切地想。现在,他又重新过上欢天喜地的生活,有时脑海里也会闪过往昔的情景,踯躅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难以言状的孤独和寂寞。一想到这点,他就感到恶心。上帝保佑,时过境迁,而如今周围又不乏吹捧者了。
有个满头灰发、鼓着湛蓝眼睛的潇洒人物热切地跟亨德里克在交谈,他是谁?对了,他叫米勒·安德烈埃,曾是某趣闻杂志大名鼎鼎的随笔作家。他现在还靠撰写揭人隐私的文章赚钱吗?“您晓得吗?”没有听说过吧!那本趣闻杂志已停刊。不过,米勒·安德烈埃还活着,而且影响力越来越大,他还是个赶时髦、会寻乐趣的家伙。早在一九三一年他就用笔名写了一本名为《忠于领袖》的书。直到他终于公开了自己的真面目才引起最高当局的注意。米勒·安德烈埃先生不需要去怀念那本已停刊的杂志,因为他现在已经在国家宣传部工作,而且宣传部付给他很多钱。
这里,一个矮子手里拿着笔记本,像挥舞旗子那样向亨德里克招手,原来是记者皮埃尔·拉律。他身边的那些“年轻的共产党人”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却长得倒英俊的小伙子们。他们身穿虽诱人但恐怖的党卫队制服。拉律先生感到纳粹高级干部的庆祝会和招待会比犹太银行家的晚会更有趣味。他的事业像繁花盛开。他结交了许多朋友:已在国家秘密警察队伍中身居要职的可爱的杀人犯;刚从精神病院出来的“教授”,现已当上了文化部长;认为法律是自由主义的偏见的法学家;认为医道为犹太人的骗术的医生;鼓吹“种族”为检验真理的唯一客观标准的哲学家。拉律先生在埃斯帕拉纳达饭店设晚宴招待这些新贵。不错,纳粹分子高度评价了他的盛情好客和和善、温柔的性格,甚至叫他到各国大使馆去搞阴谋活动,然后允许他在集会上发表演讲,以此作为回报。当这个皮包骨头的家伙登上讲台开始尖声演讲,代表“真正的法国对第三帝国”表示深刻的谅解时,全场哄然大笑,后来立即敛声屏息,因为他们的“老博士”宣传部长在这期间勃然大怒,当即命令大家保持肃静。尔后,皮埃尔·拉律提议对失去的党羽、新德国遇难烈士霍斯特·威塞尔2唱起热情洋溢的颂歌,并且声称他是德法两大民族永久和平的奠基人。
拉律先生重见名优亨德里克,高兴得几乎要扑到对方的怀里去。“啊,啊,亲爱的朋友,今日相会,真是荣幸之至。”他们彼此握手,会心地相视而笑。对于拉律来说生活在如今的德国,不就是赏心的乐事吗?拉律的“新欢”,穿了贴身的党卫队制服,不是比那些肮脏的“年轻的共产党人”漂亮得多吗?“晚安!亲爱的,我实在太激动了。‘元首’万岁!今晚我立即向巴黎发消息,说明柏林洋溢着快乐的和平气氛。在这里,谁都没有邪恶的侵略法国的念头。林登塔尔的相貌多么迷人,瞧,伊里希博士来了,干杯!”
伊里希博士走了过来,他们彼此长时间握手。看来,伊里希的情绪也极佳,这是理所当然的:最初,他同纳粹政权的关系颇为紧张,后来日趋缓和。“您好,伊里希,身体好吗?您是我的老观众!”亨德里克和伊里希酷似一对市府元老,他们和善地相视而笑。现在,他俩又可以毫不忸怩地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了。他们不再需要相互客套,各自不再感到羞愧。事情的成功,能为一切卑鄙无耻的人提供雄辩的证据,使他们忘却一切羞耻。
拉律、伊里希、米勒·安德烈埃和亨德里克等四人忽而一齐弯腰,向同一方向深深致意。因为此时总理搂着他的林登塔尔跳着华尔兹舞,一圈一圈地转了过来,并在向他们打招呼。
亨德里克和林登塔尔的关系,变得更密切更热乎了。他俩演出的喜剧《心》获得了巨大成功。林登塔尔原先对柏林报纸就其艺术的严谨性过分担心,后来证明是不必要的。相反,对她的一切评论不乏溢美之词,诸如“女性的美”“质朴”“她的表演具有真正的德意志的内涵感情”。至于林登塔尔为什么总是那么可笑地翘起小拇指,这样的讨厌问题谁也没有提出过。相反,伊里希博士的长篇大论中倒发表了这样的见解:洛特·林登塔尔是“新德国真正代表人类的女演员”。
“无论如何,亨德里克,您看,这我首先要归功于您,”善良的金发女郎说,“没有您全力的、友好的配合,我决不会取得这样辉煌的成就。”亨德里克嘴里没有说,可心里想,她辉煌的成就首先要归功于那个大胖子空军上将(总理)。
亨德里克和林登塔尔搭档,在汉堡、科隆、法兰克福和慕尼黑等大城市演出喜剧《心》。亨德里克以“新德国真正代表人类的女演员”的伙伴身份,在全国演出。在火车上漫长的旅途中,他俩亲切交谈。林登塔尔向亨德里克披露了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总是认为这样做是有益的。林登塔尔既谈她的幸福,也谈她的苦闷。她的那位大胖子总理经常发脾气……“您能猜到有时我需要忍耐到什么程度吗?”林登塔尔说。不过,她又担保说,胖子基本上是个好人,“不管敌人怎样议论他,从本质上说,他是善良的化身啊!而且多么富有浪漫色彩啊!”林登塔尔眼泪汪汪地叙述她那位胖子总理有时半夜起来,腰围熊皮,系上闪亮的宝剑,站在亡妻像前悼念的情景。“当然,她是瑞典人,”林登塔尔说,仿佛这句话说明了一切,“她是北欧人,当我丈夫在慕尼黑暴动中受伤时,是她用汽车把他送到意大利去的。我丈夫怀念他的前妻,我当然理解,况且他秉性十分浪漫。不过,现在终于有了我……”林登塔尔补充了一句,禁不住带点儿忧伤的口吻。
演员亨德里克能够参加“群神”私生活方面的某些活动。晚上演完戏以后,他到动物园大街林登塔尔华丽的住宅去,同她下棋打牌。有时,总理会事先不通知,突然大声喧哗着走进房间。总理给人的印象是,似乎他是脾气最好的人。从他身上怎能看得出他干完了恐怖的勾当,正在考虑明天的毒计呢?他同林登塔尔说说笑笑,喝红葡萄酒,伸出肥大的双腿,舒舒筋骨。他和亨德里克谈了些正经事,最后谈到了梅菲斯托。
“通过您的表演,我才真正理解了梅菲斯托那家伙,亲爱的,”总理说,“他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啊!我们大家不都是有点儿像他吗?我指的是,每个正直的德国人身上都应有一点梅菲斯托的气质,有一点狡猾和凶残的性格。如果我们除了浮士德的灵魂以外,什么也没有,那么我们会向何处去呢?那我们就成了敌人可以轻易打败的对手了!不,不,梅菲斯托也是德国的民族英雄,只是不要向外人去讲这点。”
亨德里克利用他在林登塔尔家里晚上亲密相会的机会,要求他的守护神——艺术上的挚友和飞行中队首长——满足他内心的愿望。例如,他心血来潮想在国家剧院的舞台上扮演普鲁士腓特烈大帝,这是他痴迷的人物。“我总不能老演花花公子和罪犯啊!”他孩子气地绷着脸向胖总理说,“我总演这些反面角色,观众已经开始把我当坏人了。我需要演一个伟大的爱国者角色。我们的朋友穆克写的那个歌颂老弗里茨的蹩脚剧本倒挺合适。我正求之不得。”这点总理不同意,理由是亨德里克同霍亨佐伦皇室的那个著名人物的体型和外貌相差太远。亨德里克则坚持他有爱国热忱。不过他得到了洛特·林登塔尔的支持。“我可以化装啊!”他大声说,“我平生已完成了非同小可的大事,化装成老弗里茨就更不在话下了。”
总理充分信任他这个宠儿的化装技术。他下令让亨德里克演老弗里茨。穆克早已安排了别人演这个角色。当他接到命令时,开头恨得直咬牙,后来马上握着亨德里克的双手,用撒克逊口音表示赞同并祝贺。亨德里克被授命扮演普鲁士国王,他粘上假鼻子,拄着拐杖走路,说话声音沙哑。伊里希博士评论道:亨德里克已逐步成长为新帝国具有代表性的演员。皮埃尔·拉律在巴黎一家法西斯杂志发表通讯文章说,柏林剧院日臻完美,这是在过去推行妥协政策的可耻的十四年中绝不可能办到的事。
这些小事都已不足挂齿。亨德里克正向他那位声势煊赫的保护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一个欢乐的夜晚,林登塔尔调制了鸡尾酒水果宾治,总理讲完他的战争生活之后,亨德里克决定抛出他那不光彩的历史。这是他的一次重大的忏悔,权贵听后原谅了他的过去。“我是个艺术家!”亨德里克大声宣布,眼里燃着烈火,激动得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阵飓风刮过室内,“如同每个艺术家一样,我也干过一些蠢事。”他突然伫立不动,脑袋向后仰,双臂稍稍张开,用悲怆的声音说:“您可以把我处决了,总理先生,我什么都坦白交代了。”
他的确坦白交代了,说明自己受到过布尔什维克反动思潮的毒害,和“左派”眉来眼去。“这是搞艺术的人一时偏激啊!”他在痛苦中还带着骄矜解释说,“您也可以管它叫艺术家的蠢事!”
当然,总理早已掌握了关于亨德里克的材料,对他了解得很清楚,但从未对他见怪。总理在全国采用铁血政策,杀人如麻。可是对周围亲近的人,这位大人物倒是挺宽宏大量的。“嘿!只要是人,孰能无过?”他说,“何况当时又是乱世啊!”
亨德里克并不就此罢休。他又对总理说:“还有别的优秀的艺术家,也像我干了同样的蠢事。他们同样需要悔过自新,希望您也能宽宏大量,饶恕他们。总理先生,您看,这些问题一直使我揪心。我要在您面前为一个人求情,总理先生,我为乌尔里希斯求情。他是我的同事,我可以担保,他已悔过自新了。曾经传说他死了,实际上他还活着。他应该恢复自由。”这时,亨德里克以无比动人的姿态,伸出双手,高高举起。
洛特·林登塔尔听到此处已吓得缩成一团。总理瓮声瓮气地说:“乌尔里希斯……这是谁?”后来,他记起乌尔里希斯是共产党政治讽刺剧团“海燕”的负责人。“可是,他实在是个大混蛋啊!”总理有点儿生气地说。
“哎,他可不是坏蛋!”亨德里克发誓。他要求总理不要听信谗言。他承认,乌尔里希斯有点儿轻率,不够检点自己,但绝对不是坏人,再说,乌尔里希斯已经悔过自新。“他完全脱胎换骨了。”亨德里克还在做辩护,虽然他数月以来同乌尔里希斯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