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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许疯了,”亨德里克心想。这种考虑虽然会带来最坏的前景,但能使人镇静,得到安慰,“他很可能疯了,如果精神正常,就不会成为我的不速之客,这举动很可能送掉他的命,同样对别人也不会有好处。一个理智正常的人,决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吓唬我。很难想象,乌尔里希斯真的会让他来看我。乌尔里希斯从不喜欢这样捣鬼,他是个善于把精力用在重要事情上的人……”
亨德里克向窗户靠近了一步。他像对待病人那样跟对方周旋,不过他藏在口袋里的手一直未松开枪柄。“伙计,您走吧!我好意劝您走!仆人可能从下面看见您,我的妻子,我的母亲随时都可能进来,这样您就会陷入困境。何苦这样,真是何苦呢!所以您快滚吧!”亨德里克见窗口的人一动也不动,他愤怒地喊了起来。
那人不理睬亨德里克的善意劝告,突然用一种低沉而又十分镇静的声音说道:“转告你那些政府里的朋友,乌尔里希斯临死之前留下遗言:‘我一生中,特别是现在更加坚信我们的事业一定会胜利。’当时,他被打得遍体鳞伤,口中淤满了鲜血,几乎说不出话来。”
“您是怎么知道的?”亨德里克问,他的呼吸十分紧迫、短促。
“我是怎么知道的?”来者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我是从一个救世军队员那里知道的。他是我们自己人。当时他在乌尔里希斯身边,守到他临终。他听到乌尔里希斯临终时的遗言:‘我们必胜!’他一再说:‘一个人走到了我目前的地步,是不会迷路的,我们必胜!’”那人用胳膊撑着窗台,上身往前俯探,绿光闪闪的眼睛逼视着亨德里克。
亨德里克吓得往后退了几步,瞧着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就像碰到了火一般。他喘着气说:“您为什么对我讲这些话?”
“为了让你的那些显赫的朋友们知道!”从那人的话音中响起恶劣而粗野的欢呼声,“让那些显赫的无赖们知道!让总理先生知道!”
亨德里克已失去镇静,他的脸奇怪地抽搐起来。他赶紧用双手蒙住脸,然后又迅速放下。他的嘴唇也在抽搐,他那宝石般的眼珠在滴溜溜转动。“您这是什么意思?”他脱口而出,满口泛起唾沫泡泡。“您装腔作势开玩笑,到底是为了什么?您要讹诈我吗?您要钱吗?这里有,请吧!”他昏头昏脑地把手伸到口袋里,口袋里没有分文,只有手枪,“或者是您只想吓唬我。这您办不到!您认为,在你们上台的时候,我一定会吓得发抖!当然,你们总有一天要掌权的!”院长讲这番话时,刷白的嘴唇直打哆嗦,同时以轻飘的步伐,近乎跳跃的姿势,在屋内来回走动。
“但是恰恰相反!”他随着一声尖声喊叫在屋子中间站住。“到那时,我才真正是个大人物!您以为我没有准备好后路吗?嘿!”院长歇斯底里地欢呼胜利,说,“我同你们集团的关系良好!共产党器重我,他们应该感谢我!”
回答他的是一阵哈哈的嘲笑声。“这是你自己的如意算盘,”窗口可怕的影子说,“你同我们集团的关系良好?朋友,我们决不会让你们这样舒舒服服的!残酷的现实使我们学会了势不两立。我们不会忘记!朋友,告诉你,一个坏人也跑不了!我们知道,第一个该绞死谁。”
此刻,亨德里克尖叫起来:“见鬼去吧,滚!要是五秒钟之内您不滚蛋,我就叫警察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先绞死谁!”
盛怒之下,他想抓住点儿什么往坏蛋那扔去。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抓到,于是他一把扯下自己鼻梁上的角质框架眼镜,狂叫一声,朝窗口扔去。那可怜的武器没有打中敌人,却叮叮当当地打在墙上,碰得粉碎。
可怕的来客走了。亨德里克奔到窗口,向他的背影喊道:“告诉你们,我是绝对缺少不了的!”院长对着黑暗的花园继续喊,“要演戏,就得需要我,任何政权都需要演戏!没有我参加,政权就演不成戏!”
亨德里克得不到答复,他再也找不到那个飞檐走壁的红胡子的踪迹,园里的夜色吞没了他。花园里夜色沉沉,树林是黑漆漆的,林涛喧哗,灌木丛中的白花隐约可见,花园依然散发着凉爽的香气。亨德里克擦了擦他汗涔涔的额角,弯下腰去拾起眼镜,镜片被打碎了,他心里一阵难过。
他蹒跚地在屋里踱步,像个瞎子那样摸着家具往前探路。
他的视线因激动而模糊,加上没有眼镜,就更看不清楚了。他的身子倒在一把扶手椅上,此刻他感到无比疲乏。“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啊!”他心里感到苦涩。想到自己所受的种种煎熬,不禁对自己怜悯起来,“碰到这类奇特的遭遇,连最坚强的人也会顶不住。”眼下,痛哭一场也许会感到好受一些。然而没有人观看他流泪,所以他就不愿意流泪。经历了这场惊骇以后,他急切需要亲人的安慰。
“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悲哀地自言自语,“失去了巴尔巴拉,我的天使;失去了特巴布公主朱丽叶,我力量的源泉;失去了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我忠实的女友;甚至失去了小安格莉卡她们,我都失去了。”
他在过度忧伤中认为死去的乌尔里希斯是值得羡慕的。痛苦不再折磨他了,他摆脱了生活中的苦恼和孤独。他的遗言体现了信念、自豪和必胜的信心。甚至犟小子米克拉斯也是值得羡慕的。一切充满信念的人,一切为信念而牺牲的人都是值得羡慕的……
怎样才能熬过今晚呢?怎样才能熬过这惶惑、恐惧、空虚、绝望的时刻呢?亨德里克一分钟也忍受不了这种孤寂。
他知道,妻子尼科勒塔正在楼上的卧室里等他。也许在轻纱裙下,她正穿着红光闪闪的软高筒靴;梳妆台上,胭脂盒边放着绿色皮鞭。不过,朱丽叶的皮鞭是红的,靴子却是绿的……
亨德里克满可以上楼去尼科勒塔那里。她会高兴地翘起嘴来欢迎他,从她明亮的眼睛里传来秋波,并且用她那发音正确、清晰得堪称样板的声音来逗他。可是,此刻亨德里克并不迫切需要这一切。
他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他模糊的眼睛想在昏黑的室内辨别方向。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辨认出书柜、大镜框里的照片、地毯、铜雕、花瓶和绘画,这里的布置显得漂亮而高雅。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位能干的人物。他这位院长,枢密院顾问和市议员,又是一位受欢迎的哈姆雷特,此刻正在他豪华别墅的舒适的书房里休息。
亨德里克又呻吟起来。此时,门开了。他的母亲贝拉夫人走了进来。
“我好像听到这里有声音,”她说,“亲爱的,你这里有客人吗?”
亨德里克把灰白的脸慢慢转向她,“没有,”他低声说,“这里没有来过客人。”
贝拉夫人微微一笑,说:“人多么会产生错觉啊!”然后向着他走了过来。亨德里克这才察觉,她手里正织着毛线,已织好了一大块,也许是条围巾,也许是件背心。“很遗憾,今天晚上我没有去看戏,”她说,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毛线上,“你是知道我有偏头痛病的,我感到很难受,所以没有去。演出结果怎么样?肯定成就辉煌。你谈谈吧……”
亨德里克机械地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但又似看非看,他出奇地心烦意乱,不过内心还是想仔细端详母亲的脸,似乎要跟她交流。他说:“是的,演出成功了。”
“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她满意地点点头,“你看上去是过于疲劳了。你要点儿什么?要我给你倒杯茶吗?”
亨德里克摇摇头不吱声。
贝拉夫人在他沙发宽宽的扶手上坐下。“你的眼睛怎么不对劲儿,”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你的眼镜哪里去了?”
“打碎了!”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贝拉夫人用手指点了一下他的秃脑门。“真蠢!”她俯首对他说。
亨德里克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他的上半身向前倾斜,把前额埋在母亲的怀里。他哭得那样伤心,肩膀不停地抽动。贝拉夫人对儿子突如其来的情绪异常,虽然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不免有些吃惊。她本能地预感到,这哭泣不是他精神崩溃的发作,而是有其更深、更糟的原因。
“可是,你怎么啦!这是怎么回事……”她说道。她把自己的脸挨着儿子的脸,她的双手触摸到儿子脸上涔涔的泪水。亨德里克狠狠搂住母亲的脖子,似乎想紧紧抱住不放。
她感到亨德里克在喘息,在呻吟。她怜悯的心都快碎了。她疼儿子,理解这一切。她理解儿子的全部罪过,理解他的惨败经历,然而他却没有彻底忏悔,否则为什么会这般呜咽。“可是,海因茨!”她好像在耳语,“可是,海因茨,你要镇静!事情还不至于糟到这步田地!可是,海因茨……”
他的野心和高傲曾把“海因茨”这个名字丢掉。此刻重新听到母亲这样亲切地称呼自己,他哭得越发伤心了。而后,他渐渐地停住了哭泣。肩膀也不再抽动了。他的脸静静地偎依在母亲的膝盖上。
稍待片刻,他慢慢地站起来,眼角还挂着泪珠儿。在他把疲倦的涕泪淋漓的脸稍稍向后仰时,他以动人、怨恨、在绝望中呼救的表情展开双臂喊道:“人们啊,为什么要这样苛求我?又为什么要迫害我?你们为什么这样残酷?我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演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