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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哈姆雷特的角色给他带来了意外的困难。当时在汉堡,他演丹麦王子多么轻率!善良的克罗格还为此大发脾气,甚至在着装彩排时还想取消演出。“因为在我的剧院里是决不允许这类胡闹的!”戏剧界元老当时咆哮的话语还萦绕在亨德里克的耳边,此时他想起这些不禁哑然失笑。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谈论“胡闹”,或径直说他在“胡闹”。可是,当他独自一人时,他自言自语地叹息:“我干不了!”他对演梅菲斯托很有把握,无论是台词还是表情,他都得心应手。然而丹麦王子的内心世界是难以接近的,因此王子拒绝这个演员来表现自己。亨德里克很难入戏,但他决心要为接近王子而斗争。他喊道:“我绝不会让你从我身边溜走!”但哈姆雷特转过身去,悲哀、嘲讽、不可一世地说:“你具有魔鬼的思想感情,因此你演魔鬼就活像魔鬼,但你不具备我的思想感情,所以你演我就不会像我。”
亨德里克·赫夫根对着王子喊道:“我要成功地扮演你这个角色!我若在你面前失败了,我就彻底失败。你是一把火,我愿意接受火的考验。唯有我的艺术才能为我的一生,我的全部罪恶——我的背叛——我的耻辱进行辩护、开脱。但是,我先要成为哈姆雷特,然后才能成为艺术家。”
“你不是哈姆雷特!”王子回答,“你的出身门第并不高贵.仅靠受苦受难和对周围事物的认识是不能带来高贵的。更何况你的苦难经历还远远不够,你对周围事物的认识充其量不过凭一个美丽的头衔和可观的薪俸。你只是供权势玩耍的一只猴子和给刽子手解闷的小丑,而且你的模样儿、你的身体特点也不像哈姆雷特。瞧瞧你的这双手,这难道是一双因痛苦加认识而变得高贵的手吗?尽管你的手可以装成纤巧和高雅,但实际上还是粗笨的。此外,你太胖了,我不得不指出这点,真是抱歉之至。哈姆雷特要是有你那样的肥臀胖腰,那才可悲呢!”王子哈哈大笑。
“你要知道,我在舞台上的模样总是苗条的呀!”亨德里克·赫夫根恼怒地大声说。他感到受了侮辱。“我定做了一套戏装。穿了它,我的死对头就觉察不到我臀部上的赘肉了。我本来就容易激动,你现在还用我的身材来气我,你真卑鄙!你为什么要惹我生气?你恨透了我吗?”
“我根本不恨你,我和你毫不相干,你跟我也是无法比拟的。你必须在高贵品质和仕途风流之间作一抉择。既然现在你已作出了抉择,那祝你好运!快让我安静安静吧!”
王子苗条的身影逐渐消失了。
“我不让你走!”亨德里克·赫夫根气喘吁吁地说,并向王子伸出那双被王子嘲笑的手,但扑了个空。
“你不是哈姆雷特!”一个陌生的傲慢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亨德里克·赫夫根当然不是哈姆雷特,但他的经验是很丰富的,几乎是个完美的演员。“棒极了!”导演和同事们对他这样说,这可能是胡话,也可能是假话,但恭维的成分居多,“自伟大的卡因茨时代以来,观众在德国舞台上还没有见到过如此巨大的成就!”
亨德里克本人清楚.他并没有吃透《哈姆雷特》剧本中诗句的真正含义及其内在的情感,他的表演停留在外露的情感上。他并没有真正理解哈姆雷特的个性特征,所以他感到没有把握,他只好试着演演。他表演时动作紧张、僵硬、夸张,没有给观众眼前一亮的惊奇效果,表演动作之间缺乏内在的连贯性。他决定突出丹麦王子刚健有力的男子汉气概。“哈姆雷特决非弱者,”当记者采访亨德里克时他说道,“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软弱无力的性格。几代演员犯下的错误在于把王子的形象理解为女儿态。王子的忧伤不是空洞、缥缈的,而是有实际、具体的成因的。王子主要作为父亲的复仇者的形象出现在舞台上。他生活在文艺复兴时期,他既是个地位显赫的贵族,又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我故意去掉他那伤感哀婉的色彩,这种色彩一直以来都凸显在对他的传统刻画当中,其实这样就损害了王子的形象。”
他的同事和记者们都感到这种观点新颖、大胆、有趣。本亚明·佩尔茨同亨德里克详谈了哈姆雷特,对他的想法感到十分的欢欣鼓舞。“只有按您天才的感触和理解去塑造,丹麦王子才能被我们当代人所接受。当代人都是玩世不恭的实干家。”佩尔茨说。
然而,亨德里克·赫夫根在舞台上所塑造的哈姆雷特则是一个患神经衰弱的普鲁士中尉的形象。他以此来掩盖自己表演技巧上的空洞乏味,他所采取的手法是过分夸张的动作和尖锐刺耳的发音。他在某一刻还僵硬地站着不动,可是突然又大吼一声晕倒了。他不是在痛惜哀叹,而是在大喊大叫、怒吼咆哮。他的笑声尖得刺耳,他的动作像在抽搐。他扮演梅菲斯托所表现的深沉而神秘的忧伤是感情的真露,是符合那不自觉的神秘规律的,但他扮演的哈姆雷特缺乏这种自然的法则。他十分熟练地背诵大段大段的台词,不过只是在“背诵”而已。他模仿控诉的声音:
“啊,但愿这一个坚实的肉体会溶解、消散,化成一堆露水!”
这段控诉缺乏音乐的衬托、刚毅的动作、艺术的优美及绝望的痛苦表情,这些台词从亨德里克的嘴里吐出来时,人们感受不到其中深邃的哲理和饱尝痛苦的经历。
尽管如此,《哈姆雷特》的首次公演还是盛况空前的,且大获成功。当然柏林的新观众们评价演员的标准是与众不同的,不是看他们的艺术功底和成就,而是看他们同政权的关系。全部演出是为了供坐在剧院里的军事头目、杀气腾腾的“教授”及其具有同样英雄气概的夫人们观赏的。导演在戏剧中粗暴地突出莎士比亚悲剧的“北欧特性”。巨大的演出布景有些夸张,这些布景完全可以用作英雄史诗《尼贝龙根之歌》中的勇士们的背景。在朦胧的舞台上,勇士们不断地挥舞刀剑,狂呼乱叫声此起彼伏。走在这伙狂徒中的便是亨德里克,他矫揉造作地做出一副悲哀的姿态。在演出中,他一度开了个玩笑,有几分钟,他呆坐在桌旁,把自己的双手伸给惊骇的观众。他把脸隐藏在黑暗中,黑色桌子上放着他粉白的手,刺眼的灯光直射在手上。像展示珍宝那样,院长卖弄他那双丑陋的手。他这样做,一半出于狂妄自大,试试自己能狂妄到何等地步;一半也是为了折磨自己,当他展示自己粗俗而肥大的手指时,他内心感到剧烈的痛苦。
“《哈姆雷特》是代表日耳曼民族的作品,”伊里希博士在宣传部授意写的那篇剧评中宣称,“丹麦王子是德意志人民的伟大象征。我们在他的身上发现了我们这个文化底蕴深厚的民族最内在的本质。就如荷尔德林惊呼的那样:‘因为,你们德国人啊,你们也是做得少而想得多。’由此可见,哈姆雷特也是德国人民的危险。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他,因此必须战胜他。天意赐给我们的‘元首’,要求我们为民族社会的利益而采取行动,像哈姆雷特这样的知识分子,他的思想同民族社会格格不入。”
然而,舆论普遍认为,亨德里克所扮演的哈姆雷特,体现了行动和思想之间的可悲冲突。这种冲突以如此有趣的方式使德国人不同于其他一切民族。亨德里克把丹麦王子作为焦虑的、虚张声势的鲁莽英雄介绍给观众,其实德国观众也能够充分理解其中的鲁莽行为和神经错乱。
院长的戏装剪裁得很得体,穿上它真的竟然显出了他的杨柳细腰。剧终,他一再出来谢幕,站在他身边的是他年轻的妻子尼科勒塔·赫夫根,她也连连向观众弯腰致意。尼科勒塔在《哈姆雷特》中扮演莪菲丽娅,她的动作显得古怪而僵硬,尤其在发疯的那场戏中,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全身闪烁紫金色与银白色微光的总理与身穿浅蓝色夜礼服的林登塔尔肩并肩地从包厢的座位上站起来,热烈鼓掌捧场。这说明总理和他的宫廷小丑关系融洽、和谐,双方都为演出的成功表示祝贺。梅菲斯托/亨德里克心领神会,感激涕零。他穿着哈姆雷特的戏装,姿势优美,脸色惨白,向这对贵人深深折腰。“林登塔尔重新燃起了对我的恋情。”他思忖着,同时把右手挪到胸前。很明显他已疲乏,但体态仍旧优美。黑色的弯眉下,一对眼睛闪射出诱人的、甜蜜的、冷峻的光芒。太阳穴表露出的疲惫、痛苦和紧张使他的颜面显得更高贵,也更加楚楚动人。总理夫人已用同她晚礼服相配的天蓝色真丝手帕向他挥舞致意。总理对他咧着嘴笑。“看来我真的被宽恕了。我又得宠了!”哈姆雷特心想。他终于松了口气。
亨德里克已疲劳至极,他谢绝了所有的邀请,坐车回家。当他回到自己的书房时已经毫无倦意。他既感到沮丧又感到不安。雷鸣般的掌声使他不能忘记他曾失宠过。他曾经因为失去总理的恩宠而失魂落魄,如今他重新得宠,似乎又有些受宠若惊。然而,今天晚上的巨大成就却无法使他得到安慰,无法使他忘却他更高的欲望、更大的野心未能得逞。“我不是哈姆雷特,”他悲伤地说,“报刊会给我捧场,说我是百分之百的王子。这是报刊在撒谎。我虚伪卑劣,至少这点我心里是明白的,我要为此做自我批评。当我在思考如何把握台词‘存在,还是毁灭’时,我的语调沉浊,一想到这点,我感到内心恐慌……”
他倒在洞开着的窗口旁的扶手椅上,没精打采地把手中那本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搁在一边,不禁怀恋起朱丽叶来。
从窗口可以看到黑暗的花园,花园里传来阵阵花的馨香和湿润的空气。亨德里克感到一阵儿凉意,忙把胸前敞开的睡衣扣紧。现在是几月?是四月还是五月初?一丝悲哀涌上心头,长久以来他对春之来临,春末夏初的美丽景色竟视而不见。“演戏可恶极了,”他感到心碎和愤怒,“它把我的精力消耗殆尽。我为它献出了生命!”
当他闭目静坐时,一个粗野的声音突如其来:“喂,院长先生!”亨德里克吓得跳了起来。
一个人从花园里冒了出来,并爬向他的窗口。楼下没有棚架或梯子,这家伙能爬上来实在是有飞檐走壁的本领。窗口出现了来者的半个身子。亨德里克吓得魂不附体。他定神思索了几秒钟,看看是不是由于自己神经过于紧张而产生了幻觉。他是活生生的人,头戴灰色布帽,身穿肮脏的蓝色布衬衣,脸的上半部被阴影遮住,脸的下半部长满浅红色的胡子。
“您要干什么?”亨德里克大声说道,同时去摸身后写字台上的警铃。
“不要大声嚷嚷!”那人说,声音粗鲁但没有恶意,“我决不伤害你。”
“您想干什么?”亨德里克声音稍低了一些。
“我是来向你转达问候的,”爬在窗口的人说,“转达乌尔里希斯对你的问候!”
亨德里克的脸刷的一阵惨白,白得像他脖子上的真丝围巾。“我根本不认识您说的什么乌尔里希斯。”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窗口传来一阵恐怖的笑声。“我敢打赌,你一定能记起来。”来者凶狠而揶揄地说道。
这声音立即严肃了起来:“我们从乌尔里希斯那里得到的最后一张纸条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他要求我们向你问候。你不要以为,我来这儿是闹着玩儿的。我们尊重乌尔里希斯的要求。”
亨德里克耳语般地说道:“您不滚蛋,我要叫警察了。”
回答他的是近乎热烈友好的笑声。“同志,你完全可以这样做。”
亨德里克悄悄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把一支手枪塞进了口袋。他希望,窗口的人没有觉察到这点。
这时,来者用极轻蔑的表情把帽子往后一推,说道:“院长先生,您尽可以把那玩意儿留在抽屉里。开枪,没有什么意义,只会给你带来麻烦。你怕什么?我已经说过,这回我决不伤害你。”
帽子不再遮住那人的前额,亨德里克看清楚了那人的脸,此人长得比他想象得要年轻得多。英俊、粗犷的脸,斯拉夫人的宽颊骨,浅绿色、亮得出奇的眼睛,红色的眉毛和睫毛,还有浓密短硬的胡子。那古铜色的脸,说明他风餐露宿,久经日晒雨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