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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羊胸腺是用撒丁岛橄榄油混合芝麻菜泡制而成的。”餐厅主管道,此刻他已来到克莱尔的餐盘前,正用那小指指着两颗丁点大的肉丸。“这种阳光番茄产自保加利亚。”
克莱尔的盘子最显眼之处,是那望不到边的空白。当然,我也知道,高级餐厅是重质超过重量,但是这样那样的各种空盘似乎也太多了些。在这儿,空盘法则显然被发挥到了极致。
人们会有这样的感觉,那盘子会一再逼人将其腾空,然后再去那开放式厨房索要添食。“量你也不敢不吃!”盘子当着你的面嘲笑着,讥讽着。
我试着回想这儿的价钱,最便宜的前菜大概十九欧元,主菜的价钱在二十八至四十七欧元之间。另外还有三个套餐可供选择,分别为四十七、五十八和七十九欧元。
“这是热山羊奶酪配意大利五针松子和核桃片。”那只手和小拇指停在了我的盘子上方。我强忍住没有说出口“这我知道,正是我点的”,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只小指上。今晚它还没有比此刻离我更近过,即使在斟酒时也没有。主管终于选了障碍最少的一条路,从厨房里拿出一瓶新的葡萄酒回到桌边来,瓶塞已经半开。
葡萄酒窖与卢瓦尔河谷之旅之后就是为期六周的葡萄酒研修班,不是在法国,而是在一个夜校的露天教室,学位证书被他挂在家中的门厅,世人可见。一瓶瓶塞已经半露在外的酒,里面也可能装着与标签不同之物,这一点,他应该在那间教室里、在一开始的课程中就学过。这酒可能掺过东西,可能有不怀好意的人在里面掺了水,或者用了一堆唾液让其变得更多。
但是在经历了餐厅开胃酒和弄破瓶塞之后,赛吉·罗曼显然已无心再制造更多的好戏。连主管都没瞧一眼,他已经用餐巾抹了抹嘴,喃喃自语道“好酒”。
此刻我飞快地瞥了一眼芭比,染色眼镜背后她的眼睛正看向她的丈夫。虽然几乎不可察觉,但我知道,当他对已经打开的酒发表评论时,她的一条眉毛在上扬。在车里,在来餐厅的路上,他曾经把她惹哭,但是这会儿她的眼睛已经没那么红肿了。我希望她能说点什么来报复一下他。这方面她很在行,芭比的嘲讽功夫是出了名的。“在卢瓦尔河谷品尝葡萄酒呢。”这算是最温和的了。
我在内心里鼓励她。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仔细想想,也许最好在我们进入主菜环节前,赛吉和芭比就来场激烈的、完全控制不住的争吵,那我就会说些安抚的话,装作公正公平,但她一定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我的支持。
让我遗憾的是,芭比选择了沉默。我几乎能看清,她硬吞下要对瓶塞发表的、毫无疑问是毁灭性的评论的样子。可同时又发生了点事,孕育着我的这个希望,希望接下来的夜晚会来个大爆炸。这就像在一部戏里出现一把手枪:如果在第一幕出现一把手枪,那么尽可放心,在最后一幕也会以手枪收场。这是戏剧的法则。根据这个法则,如果最后不是手枪收场,那么甚至整部戏都不能出现手枪。
“这是野莴苣。”餐厅主管说。我望向那根小拇指,它离那三四片皱巴巴的小绿叶子和山羊奶酪块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然后我又看向那整只手,它是如此之近,让我几乎忍不住稍稍前倾去亲吻它。
为什么我明明不吃山羊奶酪还点了这道菜呢?野莴苣就更不用说了。不过这回倒是这小小的一客菜为我解的围,因为我的盘子也空得有些过分,即使还比不上克莱尔的那么空。我可以一口就吞掉这三片小叶子——或者就这样放着,原则上结果都是一样的。
野莴苣总是让我想到我们小学教室窗台上的仓鼠或豚鼠。我猜,当时学校是想让我们明白要照顾以及应该如何照顾小动物。至于我们早上穿过栏杆送进笼子里喂小鼠的是不是野莴苣叶,我已经记不得了,总之它看上去就是这个样子。仓鼠或是豚鼠用它们的小牙一圈一圈地啃着菜叶,剩下的时间就静静地坐在笼子的角落一整天。一天早上,它们死了,跟走在它们前面的乌龟、两只小白鼠和竹节虫们一样。而我们应该从如此高的死亡率中学到些什么,课堂上却并没有讲。
为什么我的面前摆了一盘我不喜欢吃的山羊奶酪和野莴苣,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神秘。当我们点菜时,我是最后一个轮到的。事先我们也没有好好地商量过该点什么——又或者商量过,只不过我被忽略了。无论如何,我其实本来是要点小牛肉配金枪鱼酱的,但是吓了我一大跳,芭比选了同样的东西。
这还不算太糟,我还可以以最快的速度退而求其次——螯虾。但倒数第二的是赛吉,紧随克莱尔之后。当赛吉点了螯虾之后,我就走投无路了。我当然不介意跟其他人点一样的前菜,但是要跟我哥哥点一样的是绝对不允许的。理论上我还可以回头去选我的小牛肉配金枪鱼酱,但其实也只是纯粹的理论上。这终究不太好:且不论是否会显得我没有一次能独到一点,选一道百分之百自己的菜,还可能会让赛吉产生那样的遐想,以为我想要借此和他的妻子结成同盟。虽说事实的确如此,但总不能表现得如此明显吧。
我本来已经合上了菜单,并把它置于我的盘边。现在我又得重新打开它,以闪电的速度浏览前菜一页,我用了一个思考的眼神来假装我好像在找我原来挑的菜,为了能在菜单上将它指出来给服务生看,当然,已经太晚了。
“请问这位先生要点什么呢?”餐厅主管问。
“给我来份热山羊奶酪配野莴苣。”我说。
听上去有些太过轻巧,有些太过自信,以至于不太可信。对赛吉和芭比而言,似乎没有任何不寻常,但我读出了桌子另一边克莱尔脸上的吃惊。
她会想要保护我不受我自己的折磨吗?她会说出“可你根本就不喜欢吃山羊奶酪呀”这样的话吗?我不知道。此刻有太多只眼睛对着我,使我无法向她摇头示意,我现在无法冒这个险。
“我听说,这儿的山羊奶酪是来自一个有机农场,那儿还有一个可零距离接触小山羊的动物园,”我说,“那些小山羊整日都在野外蹦蹦跳跳。”
在并无必要地为了芭比的小牛肉配金枪鱼酱——在理想王国里可以是我的那道菜——停留了好久之后,终于,餐厅主管退下了,我们就可以重拾我们的谈话了。“重拾”其实不是最准确的表达,因为我们之中已经没有人还记得进入前菜之前所聊的话题了。这种情况在所谓的顶级餐厅经常发生,好像它很受欢迎似的。人们的思路会因为不断地受到打扰而最终完全中断,比如对盘中每一颗意大利五针松子过于详尽的阐释,比如这无尽的开瓶游戏,又比如在客人并未要求的情况下合时宜与不合时宜的斟酒。
对于斟酒,我又有些话要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到过很多地方,也光顾过不少国家的餐厅,但是没有任何一处——我说没有任何一处指的是真的没有任——何——一——处——会在客人并未要求的情况下自动斟酒。在别的国家,人们会觉得这很没礼貌。只有在荷兰,服务生们会频频出现于桌前,不光是给人斟酒,而且还会皱着眉头瞟一眼快要见底的酒瓶,无声地谴责道:“这样下去,一会儿岂不是又要再点一瓶?”
我认识一个人,是个以前的朋友,他在荷兰的所谓的“顶级餐厅”工作过。有一次他讲道,其实这种策略,是为了使人们尽可能多地将那些以至少七倍于买入价的价格登上菜单的酒,倒进自己的肚子里。因此,他们在前菜和主菜之间总是会等很长时间:纯粹出于无聊,为了打发这段空闲时间,人们就会点更多的酒——那儿的人如是说。我的这位朋友说,在这样的餐厅,前菜一般都上得比较快,如若不然,客人就会开始发牢骚、提意见,他们会觉得自己选错了餐厅。但是在前菜和主菜之间,他们多数已经喝了太多的酒,从而注意不到耗费的时间了。他还熟知下列情况:虽然主菜早已预备好,但是只要客人还没有变得不安起来,主菜盘就仍然会待在厨房里。
直到客人们的对话陷入僵局,并且开始环顾四周时,这些盘子才会很快地被推进微波炉。
在前菜上桌之前,我们还能迅速地聊点什么呢?事实上现在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着实令人不快。我还记得我们在经历了瓶塞和点菜两个小灾难之后聊了些什么,却无论如何也记不得在盘子摆到我们面前之前我们的话题是什么了。
芭比在一家新的健身房报了名,对此我们谈论了有一段时间,关于运动的好处以及什么运动最适合谁等。克莱尔对去健身房锻炼也很感兴趣,但是赛吉觉得他无法忍受大多数健身房里令人讨厌的音乐,因此他已经开始练习跑步,一个人美美地享受室外的新鲜空气。说这话时,他的表情煞是认真,仿佛他是第一个有此主意的人。而我几年前就已经开始跑步了,那时他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嘲弄“他弟弟的小步跑”,对这件事,他却有意避而不谈。
对,我们聊的是这个没错,虽说按我的品味有些过于详细,但也不失为一个和谐的话题,而且对于这样一个在餐厅的夜晚,这绝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开始。但那之后呢?就算打死我,我也想不起来了。于是我看了看赛吉,再看看我妻子,最后又看了看芭比。恰恰在此刻,芭比正把她的叉子叉进她那片小牛肉,又用刀子切下一小口送入口中。
“这会儿我的思路突然一下子完全断了。”她说,叉子就停在她张开的嘴前,“你们去看伍迪·艾伦的新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