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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瑞塔又露出忧伤的微笑:“因为那些意见是错的。”
对乔、艾斯特班、佩斯卡托家族来说,很不幸的是,当萝瑞塔愈来愈受欢迎,她的观点也愈来愈站得住脚。才短短几个月,她的布道就开始让赌场计划陷入危机。一开始,很多公开议论她的人只把她当个笑柄,或是惊讶于种种环境把她变成现在的样子——警察局长的女儿跑到好莱坞,回来脑子坏掉了,手臂上有毒品注射痕,很多土包子还误以为是圣伤。接下来,议论的主调变了,不光是因为谣传萝瑞塔将会出现的布道会夜晚,布道帐篷附近的道路上塞满汽车和徒步的人群,也因为一般市民逐渐接触到了她。萝瑞塔非但不会逃避一般大众的目光,还会主动接近大家。不只是在她所住的海德公园那一带,也在西坦帕、坦帕港,以及她喜欢去喝咖啡的伊博——喝咖啡是她唯一的恶习。
白天不布道时,她很少谈宗教。她总是很礼貌,总是立刻问候对方或对方亲人的健康。她从不忘记别人的名字。即使她经历了那艰难的一年“试炼”(她如此称呼),因而显得苍老,但她还是个大美人。而且是明显的美国美人——丰满的嘴唇跟她的头发一样是酒红色的,真诚的蓝色眼睛,光滑的皮肤白得就像早晨牛奶瓶上头漂浮的那层鲜奶油。
1931年,欧洲爆发金融危机,把全世界都卷入旋涡,也消灭了金融复苏的残余希望。这一年的年底,萝瑞塔开始会在布道时晕倒。这些晕倒事前毫无征兆,也并不戏剧化。她会谈到酒精或欲望或赌博(最近越来越常谈)的毒害——总是以一种平静的、微微颤抖的声音——还有上帝向她显现的坦帕景象,这个城市被自身的罪恶烧黑,化为一片缭绕着烟雾的荒原,土地焦黑,昔日的屋宅烧成一堆堆冒烟的木炭。她还提醒大家有关《圣经》中罗得的妻子的传说,恳求大家不要回头看,绝对不要回头,而是要往前看着一座光辉的城市,那城市里住着深爱耶稣的白色人种,身穿白衣服,住在白色房子里。她要大家祈祷,坚决地抛弃背后那个罪恶的城市,好让自己的子女引以为荣。在布道中途,她的眼珠会左右转,身体也随之左右摇晃,随后就忽然倒地。有时她还会抽搐,有时美丽的嘴唇会流出少许唾沫,但大部分时候,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有人认为(但只有在最下层的圈子里),她的人气如此高涨,一部分是因为她俯卧在舞台上的模样太美了,身上穿着薄薄的白色绉纱衣裳,薄得让你可以看到她小小的、形状完美的胸部,还有完美无瑕的苗条双腿。
当萝瑞塔这样倒在舞台上,本身就是上帝存在的证据,只有上帝才能造出如此美好、如此脆弱,却又如此有力的东西。
于是她激增的崇拜者把她的种种诉求视为针对某个人,尤其是针对当地某个黑帮分子,此人正要以赌博的祸害蹂躏家园。很快地,国会议员和市议员纷纷回报乔的政治掮客说“不行”,或者“我们需要更多时间考虑各种变量”。但他们并没有把乔的钱归还。
机会之窗正在迅速关上。
如果萝瑞塔·费吉斯早点死——但一定要弄得很像真的是“意外”——那么在一段哀悼期之后,赌场的计划就能够开花结果。她这么爱耶稣,乔告诉自己,让她去见上帝,也是帮了她。
所以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非做不可,却迟迟不下令。
他去看她布道。去的前一天就开始不刮胡子,打扮得像是农具推销员或是饲料店老板——干净的工装裤,白衬衫,条纹领带,深色帆布运动外套,外加一顶干草编的牛仔帽,拉低到眼睛上方。他让萨尔开车载他到殷格斯牧师传教帐篷的营地边缘,然后沿着一条松树夹道的窄泥土路走过去,来到了群众的后方。
营地紧贴着一个池塘,池塘边以木板搭建起一个小舞台,萝瑞塔站在上面,她父亲在她左边,牧师则在她右边,两个男人都低着头。萝瑞塔正在谈最近的一个灵视或梦境(乔到得太晚,没听到是哪个)。衬着背后黑暗的池塘,她一身白衣和软白帽,在黑夜里看来很显眼,就像午夜天空的一轮明月,让星星尽皆失色。她说,有一家三口——父亲、母亲、小婴儿——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父亲是生意人,被派到这里,公司交代他要在火车站里面等司机,不要冒险走到外头。但那个火车站很热,他们大老远来到这里,很想看看这个新地方的模样。他们走出火车站,立刻被一只黑得像煤炭的黑豹攻击。这家人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黑豹的牙齿就扯破了他们的喉咙。那个父亲临死前倒地,看着黑豹大啖他妻子的血,此时另一名男子出现,开枪射杀了那只黑豹。这个人告诉垂死的生意人,说他就是公司雇用要来载他们一家的司机,他们唯一要做的,就只是等他来就好。
但他们没等。他们为什么不等?
对耶稣也是这样,萝瑞塔说。你能等吗?你能抗拒那些会把你家人扯得四分五裂的世俗诱惑吗?你能找到方法保护你所爱的人,让他们不要变成野兽的牺牲品,直到我们的救世主上帝回来吗?
“或者你太软弱了?”萝瑞塔问。
“不!”
“因为我知道在我最黑暗的时刻,我很软弱。”
“不!”
“我很软弱,”萝瑞塔喊道,“但他赐给我力量。”她指着天空,“他充满我的心。但我需要你们帮我完成他的愿望。我需要你们的力量,好继续宣扬他的话,行他的事,防止黑豹吃掉我们的孩子,以无尽的罪污染我们的心。你们愿意帮助我吗?”
群众纷纷说“愿意”“阿门”和“啊,愿意”。当萝瑞塔闭上双眼开始摇晃,群众睁开眼睛往前涌。萝瑞塔叹息时,大家也跟着呻吟。当她跪下,大家倒抽一口气。等到她侧身倒在地上,他们一致吐出气来。他们朝她伸手,但完全没有朝舞台走得更近一步,好像某种无形的屏障挡在舞台前。他们伸手想碰触某种不是萝瑞塔的东西。他们朝它呼喊,承诺愿意付出一切。
萝瑞塔是它的门户,借着这个入口,他们进入了一个没有罪恶、没有黑暗、没有恐惧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们再也不孤独。因为你有了上帝,有了萝瑞塔。
“今天晚上,”迪昂在乔家里三楼的会客厅内跟他说,“她非走不可。”
“你以为我没考虑过吗?”乔说。
“考虑不是问题,”迪昂说,“动手做才是问题,老大。”
乔脑中浮现那家丽思饭店,窗户内的灯光流泻到黑暗的海上,音乐在柱廊间流动,飘过墨西哥湾,同时传来骰子喀啦掷在赌台的声音,群众为赢家欢呼,而他会穿着燕尾服,主持这一切。
过去几个星期来,他反复问过自己,现在他又问了一次:一条人命算什么?
盖房子或是铺铁轨期间,总会有人死。全世界各地,每天都有人因为触电或其他工伤意外而死。为了什么?为了建造出某些好建筑或好机构,日后会雇用其他同胞,让他们能养活家人。
而萝瑞塔的死,又怎么会有差别呢?
“就是有。”他说。
“什么?”迪昂盯着他。
乔带着歉意举起一只手:“我做不到。”
“我可以。”
乔说:“如果你加入了我们这一行,决定在夜里生活,你就知道后果是什么,或者你绝对应该知道。可是那些夜里睡觉的人呢?那些白天忙着工作、耕田的人呢?他们没加入我们这一行。这表示他们犯了错,不会受到像我们这样的惩罚。”
迪昂叹气:“她害我们整个计划都快泡汤了。”
“我知道。”乔很庆幸日落了,会客室里面一片黑暗。如果迪昂可以清楚看到他的双眼,他就会知道乔的想法有多么不坚定,只差一点就要跨过那条永远不回头的线了。上帝啊,她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可是我决定了。任何人都不准碰她一根寒毛。”
“你会后悔的。”迪昂说。
乔说:“胡扯,不会的。”
一个星期后,约翰·瑞龄的手下要求碰面,乔知道事情完了。就算不是完全结束,也一定得搁置好一阵子了。整个国家都准备要解除禁酒令,大家又可以怀着热情和喜悦尽情喝酒了;但是坦帕,在萝瑞塔·费吉斯的影响之下,却倒向了另外一边。如果在喝酒这件事情上——只差总统签个名,就会合法化——他们都没法赢过她,那么赌博合法化就更是没指望了。约翰·瑞龄的手下告诉乔和艾斯特班,说他们的老板决定暂时还不要卖掉丽思饭店,先等经济好转以后,再来考虑。
那次会面是在萨拉索塔。乔和艾斯特班离开后,两人开车过桥到长船礁岛,站在那里望着墨西哥湾上那座发着微光的饭店建筑,想着差一点就能把这里打造成另一个地中海了。
“它本来有机会成为一个很棒的赌场。”乔说。
“还会有其他机会。风向会再转回来的。”
乔摇摇头:“不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