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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破产?
现在的世界,十几年来已经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免疫力。银行职员也一样,在泡沫经济以前,听说“客户公司倒闭了”,那可是骇人听闻的大事件。而现在呢,就算有那么一两家客户倒闭了,大家的反应也不过就是“那又怎么样呢”。
话虽如此,如果是自己负责的客户破产了,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这个过程中伴随着各种沉重的事务负担。
毕竟,曾亲身经历过破产的人还是很少的,所以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贷款银行会摆出什么态度。对于银行来说要面对破产造成的损失,而银行职员则还要头痛由破产带来的一系列烦琐的事务手续。
首先,当贷款企业出现空头支票的时候,银行就要开始准备大量的文件了。
账户解约通知书、还款请求书、抵偿通知书等。
账户解约通知书的内容如下:“对于开出空头支票等信用不佳的企业开设代表信用和名誉的结算存款账户,有损于我行的声誉,特此注销相关账户。”请求书中则会写道:“因为贵公司开出空头支票,导致信用情况恶化,须立刻全额偿还我行发放的贷款金额。”最后,抵偿通知书的内容是:“抱歉,我行已将贵公司的存款和贷款进行了抵偿。”书面文件的用语大抵如此。
这些文件都会用“附送达证明以及内容证明”的方式邮寄,邮寄方式的名字长得念一遍都会咬到舌头。之所以选择这种不好读又略显夸张的方式,是因为可以证明“首先是证明文件的内容清晰无误,其次证明确实准确无误地送到对方手中了”。
对银行职员来说,为这种已经断绝往来的客户准备这些挖空心思客套虚伪的文件,是一件非常浪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而且,利息还要精确到一分一厘,这也要花费很多的精力。
幸好西大阪钢铁公司的贷款只有五亿日元这一笔,贷款账户也只有一个。对于那些常年合作的客户来说,光贷款账户可能就有五到十个,结算账户更多,一个一个地进行抵扣,要算清楚哪一笔存款用于抵扣哪一笔贷款,连银行职员也会感到非常头疼,操作时简直像解谜一样。
“A结算账户注销后有若干返还金,用于扣抵某笔贷款的本金若干利息若干日元”,这样的抵偿通知书陆陆续续发出,其实收到的人可能也是一头雾水,搞不清状况。不过,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破产者本人面对债权者的步步紧追,要么潜逃,要么装聋作哑,要么精神崩溃,甚至自杀,反正从来没有人仔细研究或纠结过抵偿通知书的账目内容,还真是省事了呢——这当然只是个玩笑,不过其中还有一个问题。
破产以什么为凭据?实际上,破产的定义并没有单纯清晰的界定。对银行来说,企业的“破产”不是严格的法律概念,所以法学系的学生经常使用的有斐阁出版的《法律学小辞典》中并没有这一词条。
因此,仅凭第一次开出空头支票,很难来判断西大阪钢铁公司是否即将破产。
开空头支票是企业开出的支票因为存款账户余额不足而无法正常结算。
而且,结算账户主要是企业为了结算往来款项而开立的账户,开出的支票或汇票的票面金额都从账户余额中扣除。虽然方便,但往来款项一律不计利息,这是它的一大特征。
空头支票指的是,拿着对方公司开出的劳务费支票到银行要求兑现的时候,银行以“账户余额不足无法结算”为由拒绝支付,这时候这张支票就成了空头支票。“结算”这个术语给人一种过于专业的印象,实际上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支付”。
经济不景气,一张票据无法结算,“请给我延长结算时间”这样的请求也多了起来。延长之后再延长,最后常常无法结算。因此也产生出各种奇怪的名词,例如支付期间十月零十天的被称为“妊娠票据”,<a id="i" href="#i1">二百一十天</a>的被称为“台风票据”,还有一种“飞机票据”,是说那种几乎不支付,偶尔又会支付部分金额的票据。
在此多说一句,为什么特地在空头支票前面要加上“第一次”这种表示次数的字样呢?这是因为空头支票最多只能出现两次。尽管第一次空头支票没有什么制度上的惩罚规定,但如果第二次又出现这种情况的话,就会自动被支票兑换所处以停止交易的惩罚,也就是“由于此人缺乏信用,特此回收并停止一切本票和支票交易”。
有什么呀,只是不能开出票据和支票了嘛——要是这样想可就大错特错了。
一旦发生这种事情,企业在社会上的信誉基本上就全毁了,绝大多数情况下,谁还会再跟“连票据都被回收了”的企业打交道呢?很快这样的企业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同时,还会出现“没结清的货款请立刻用现金付款”的情况。债权者的团体会立刻杀到公司,如果不赶紧拿出钱来,债权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用<a id="j" href="#j1">红纸</a>横七竖八地贴在所有能变卖的东西上。更有甚者,身着劣质西装的黑道大哥也会在此时登场。这样一来,企业根本不可能正常运转——这就是世间所谓的“破产”。
* * *
“虽然只是第一次空头支付,这种情况下应该不可能重整吧,支行长?”
面对副支行长江岛的询问,浅野点头表示肯定。他的判断是,没有必要等到第二次空头支付发生了。对此,半泽也是认同的。采取虚假财报掩盖巨额赤字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了,实际上更应该早些时候就开始进行债权回收的。之所以没有这样做,全是因为浅野的口头指示:“既然还没破产,假财报也不一定能说明什么问题,再等等吧。”像这种拖延时间、不及时暴露问题的指示是绝不会留在书面上的,浅野很擅长这一手。
但是,事情的发展果然还是超出了浅野的预料。现在西大阪钢铁公司虚假财报的事情已经到了不得不向总行汇报的地步了,怎样逃避责任才是现在浅野脑袋里最苦恼的问题。
“总之,你还是去东田社长家里找找他,中西去做还款请求书。知道了吗?”
中西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不安的神色。对于经验尚浅的中西来说,制作债权回收文件也是头一回。
半泽拜托垣内协助中西,然后自己就离开支行,坐地铁从本町站到了梅田。此刻正是下班高峰,半泽在梅田跟下班回家的乘客一起挤上了京都线<a id="k" href="#k1">阪急电车</a>,他的目的地是位于东淀川区的东田家。阪急电车徐徐驶出梅田站,开上了横渡淀川的铁道桥。夜空下的淀川,看起来像一潭漆黑的死水。
半泽在离东田家最近的淡路站下车,穿过站前密集的商店街。这一带是准工业区,公寓和工厂混杂成片,肃杀而冷清。附近可能有冶金工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东田所住的东淀川高地大厦是一座高层公寓,突兀地矗立在这片混乱的区域里。
出于银行职员的习惯,半泽首先找到大厦建成时的“奠基石”,确认了建成日期——平成四年(1992年)五月。
“这下没戏了。”
<b>虽说是泡沫经济崩溃后的一个时期,公寓的售价仍然比现在高得多,这座大厦就是那时候的建筑。</b>当时的售价大概有七八千万日元,现在最多值一半的价钱。不对,建在这种鬼地方,如果拍卖的话可能连三千万都够呛。这么一来,买入公寓时的按揭贷款可能就已经处于抵押不足的状况。本来还寄希望于公寓等固定资产有一定的<a id="l" href="#l1">担保余力</a>,以为拍卖房产后多少还能回收一些,现在看起来也是行不通了。
走进公寓大楼的玄关,里面有三个男人,他们一起向半泽投来了探寻的目光。
半泽在呼叫系统上输入房间号码,等候回复,无人应答。倒是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要是找东田的话,他不在家。”正是刚才那三人之一,他们都是债权人。
“公司早就是个空壳子了,所以我们才找到这里来的。他大概连夜逃跑了吧,那个浑蛋!”
说话的人看上去一副工薪阶层的装扮,语气可不善。
“你是银行的吧?他坑了你们多少钱?”
他一看半泽的装扮就猜出半泽是银行职员。他们大概也是同行吧。半泽不方便明确说出债务金额,只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趁早死心吧。”对方回应道。
如果说出债权金额高达五亿日元,恐怕对方会吓得目瞪口呆,不过半泽仍然只答了一句“说的也是”,便岔开了话题。他的视线停留在已经被邮件塞爆了的邮箱上。
一看就知道,这些邮件已经搁置了好些天了。也能佐证那名男子所说的“连夜逃跑”。
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人的杰作,邮箱的门已经坏掉,里面的东西乱糟糟地散落了一地。地上凌乱的广告邮件上还有几个鞋印。他们回收债权的方式有多粗暴可见一斑。
继续在这儿等下去恐怕也是见不到东田的。
“就这么溜了吗?”
半泽转身离开公寓大楼,边走嘴里边嘟囔着,更为东田的态度而感到恼火。真是个可恶的家伙!尽管经营恶化是多种原因导致的,但是为交易合作方带来这么多麻烦,最起码应该谢罪道歉吧,好歹表现出一点责任感才是为人应有的态度啊。
“真对不起,我会尽全力去弥补的。”如果能像这样表现出充分的诚意,说不定对方也会体谅地说一句:“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啊。”但东田这个男人,连直面批判和斥责的勇气都没有,只会嘴上说大话。一想起他那张自恃社长身份、趾高气扬的脸,半泽就有一股沸腾的怒火直冲头顶。
“不行,根本没找到他。”
半泽回到银行后汇报说。要是有担保的话还好一些,眼下却只能先用少得可怜的存款冲账,然后再想办法回收债权了。
“怎么办,课长?”
面对垣内严肃的提问,半泽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万事休矣。”
* * *
准备完各种即将发出的债权文件后,早已错过了最后一趟电车。半泽和同样住在公司宿舍的垣内一道,从银行门口打出租车回家。到达位于宝塚,建于三十年前的公司破公寓时,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垣内住在另一栋楼,半泽跟他道别之后回到自己家,妻子半泽花出来迎接他。
“没事吧?”
因为半泽提前跟妻子交代过,工作上有些麻烦事儿要很晚回家。
“可不是没事啊。”
半泽把挂在手臂上的西装外套递给妻子,解下领带,挂在了衣架上。
“破产了吧?”
半泽瞪圆了眼睛。他刚想说,小花的感觉可真准啊。结果小花却说:“是刚才垣内夫人打电话时说的。”
大部分银行都存在类似的情况,就拿东京中央银行来说,七成以上的人都是在本行内找到的结婚对象。如果双方都是银行职员,自然很容易相互理解工作上的痛苦和艰难。不过小花不一样,她是半泽大学时的学妹,两人结婚以来直到现在,她都在广告代理公司工作。由于两人的工作领域截然不同,小花对经济方面的事毫不关心,对财务、融资等更是一窍不通,是个彻底的门外汉。
“损失了多少?”
“别告诉别人哦,五亿日元。”
这是机密,其实不应该告诉她的。不过她迟早也会从垣内夫人那里打听到,所以说不说都一样。
“那是谁的责任呢?”
“嗯,所有人吧。”
回想起浅野那烦躁的表情,以及江岛说“都是你的错”时的语气,半泽不由得皱起眉头。
“所有人?”
“支行长、副支行长,还有我。不过业务负责人还很年轻,估计会被免责。”
“既然按应有的手续经过了审查,结果还要你来负责任,不是很奇怪吗?”小花真是一句话切中要害。
“嗯,你说的没错。可是这次却很难说。”
听半泽说了当时浅野急匆匆不顾一切提交申请书的情况后,小花生气地说道:
“凭什么连你也要承担连带责任啊?你不是阻止他们,让他们不要着急再等等的吗?明明是支行长的错儿好不好。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呢?”
本来就有合理主义至上的观念、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的小花,经常对半泽工作上那种拖泥带水的感觉表示难以理解。
“现在说是谁的责任有什么用呢?这种事儿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
“真的会这样吗?”
小花皱起了眉头,“银行不是常有那种事吗?把自己的过失一股脑推到部下头上。这些我可早就听说了,你怎么知道你不会被推出去当替罪羊啊?”
半泽无言以对。他知道妻子说的都有道理,但是在银行,不,应该是在所有传统型企业,所谓的道理也并不适用。在外面也是,对方如果说“您夫人可真能干啊”,听到这话时他也会不由得盯着人家的脸认真地看看,总怀疑对方的话里带着讽刺。
“真是的。我们可是放弃了以前所有的人脉关系跟你一起搬到大阪来,你不好好出人头地我们可怎么办啊?”
“我们”指的是半泽小花和长子隆博。半泽心想,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能有什么人脉关系啊,可是这个话题一旦开了口就会没完没了。大学时候的小花倒还是挺善解人意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越来越强势了,现在她把孩子当借口,比起半泽的处境,她更以“自己人”的利益为优先。只要半泽工作上出人头地,能维持优渥的收入,就会有人夸她“您先生可真了不起”,这就是她满足感的源泉。这种一目了然的浅薄虚荣的想法更让半泽感到恼火。
“如果我真那样做了,会把我置于最坏的境地。你明白吗?”
半泽随口反驳道。在银行里成天谨小慎微、武装到牙齿的半泽,面对小花总忍不住要宣泄一下。
“我知道的,这种事。”
小花立即回应道:“真那样的话我们也会很不好过的啊。你也好为我们好好考虑下哦。你不是说过,最低也要当上部长的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话呢?刚结婚时候说的吗?
半泽放弃了,只是撇撇嘴,满肚子反驳的话也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2
“一单就损失五亿日元,真是够惨的。”
渡真利说着,视线透过举起的烧酒杯窥探着半泽的表情,“总行现在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渡真利现在已经是融资部企划组的调查员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这可是支行长强行通过的案子啊!”
“那也得有人相信你才行。听说你们那个支行长,最近可经常往关西总行跑哦。”
距离西大阪钢铁公司开出第一次空头支票的日子刚好过去一周了。
此刻围坐在梅田居酒屋桌旁的,有来大阪出差的渡真利,半泽,还有苅田和近藤四个人。苅田是去年从东京调过来的,现在在关西法务室担任调查员。而近藤则在大阪办事处系统部分部担任调查员。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他好像在疏通关节吧。”
“疏通关节?”
渡真利不说的话,半泽还不知道浅野和关西总行有来往这件事,于是他跟着嘟囔了一句。
“你应该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吧?”渡真利问道。
“到底是为什么?”
一直默不作声、专心吃着花鲫鱼的苅田,突然问了一句。苅田没什么变化,还是一副学者样,看上去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大概是在想办法逃避责任吧。”近藤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最近可能身体欠佳,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 * *
见到这群人,半泽就想到了刚拿到录取内定时,被银行变着法儿“软禁”的那个夏天。不是去迪士尼乐园,就是去箱根泡温泉,要么就是去游泳或者海滨浴场。每个组不花完银行给的预算决不罢休。每天都在肆意悠闲游乐中度过。解禁都在晚上十一点以后。每天都重复地做着相似的事。
当时几个人在一起海阔天空,聊过很多很多,半泽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当时渡真利经常热情洋溢地述说的梦想是大型融资项目。“我将来要投身于数百亿、千亿计的大型开发事业”——每次一杯酒下肚,渡真利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后来,渡真利在实习后受命分配到新宿支行,之后又去了赤坂支行,然后到了现在的融资部,始终与他所期望的那种融资项目无缘。就这样入行已经十六年了,至今仍然围着中小企业融资项目打转儿。
虽然半泽并没追问过渡真利的想法,不过估计他投身大型融资项目的梦想早就破灭大半了吧。
说起来,在泡沫经济时期,有志进入银行的人,大多数是以从事项目融资为由应聘的。那时候的融资花钱似流水,甚至为了融资而四处找寻投资项目,在那样一个把本末倒置当作理所当然的时代,能够参与巨额融资的大型项目,是很多银行家的梦想。
然而,当时启动的项目多半都因为后来的不景气而入不敷出,最终,不出意外地都变成了巨额损失的根源。这对虽然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但也因此没有被卷入其中陷入困境的渡真利来说,可能反而是幸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