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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科迪慢慢地说。
“真可怕。”宝琳的视线滑向马路对面空荡荡的屋子。车道上托尼·格立克的轿车仿佛一只蒙尘的老狗,被锁在门口,尔后遭到遗弃。“还好我不迷信,否则肯定怕得要死。”
“怕什么?”科迪问。
“哦……就是害怕呗。”她的笑容意义不明,手指摸着脖子上的细链条。
圣克利斯朵夫像章。
6
两人一言不发地目送宝琳开车去咖啡馆,然后坐回车里。
“现在怎么说?”最后还是本开了口。
“真是一团糟,”吉米说,“那位犹太朋友叫莫瑞·格林。咱们干脆开车去坎伯兰吧。九年前,莫瑞的儿子险些在塞巴戈湖淹死。我凑巧和女朋友在场,给孩子做了人工呼吸,让他的心脏重新跳动起来。这次正好可以求他还个人情。”
“有人情又能怎样?法医肯定已经把尸体拉去搞解剖了。”
“很难说。今天星期天,没忘记吧?法医多半带着凿岩锤进山了,他是个业余地质学家。至于诺伯特——还记得诺伯特吗?”
本点点头。
“按理说诺伯特应该值班,但那家伙很懒散。多半把听筒从电话上摘了下来,然后舒舒服服看包装工队和爱国者队打比赛。咱们现在去莫瑞·格林的殡仪馆,很可能发现要到天黑它才会被收进去。”
“那好,”本说,“咱们出发。”
他记起应该给卡拉汉神父挂个电话,但这件事似乎并不急。事态发展得飞快。太快了,快得无法掌握。幻想和真实的边缘已经模糊。
7
开上高速公路前,两人谁也不说话,各自沉浸在思绪中。本思考的是科迪在医院说的话。卡尔·福尔曼不见踪影。弗洛伊德·蒂比茨和麦克杜格尔家婴儿的尸体在两名停尸房值班人员的眼皮底下消失。迈克·莱尔森也失踪了,上帝才知道还有谁。过去一周、两周,甚至一个月时间内,撒冷林苑镇有多少人跌出了公众视线?两百人?三百人?这让本的手心出汗不止。
“越来越像妄想狂在做梦了,”吉米说,“或者加翰·威尔逊的漫画。假如承认了吸血鬼可能存在,那么从学术角度来看,整件事情中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吸血鬼想建立聚集群落会是多么轻而易举。林苑镇的居民基本上都在波特兰、路易斯顿和盖茨瀑布工作。本镇没有企业,因此无故旷工不会引起注意。学校由三镇共建,逃课名单即便比平时略长也算不了什么。很多人去坎伯兰的教堂,更多的人根本不去教堂。电视足够普及,除去在米尔特店里逗留的那些废物之外,老邻居现如今也很少见面了。台面上风平浪静,水底下可以暗流涌动,而且效率奇高。”
“是啊,”本说,“丹尼·格立克传染了迈克。迈克传染……天晓得传染了谁。有可能是弗洛伊德。麦克杜格尔家的婴儿传染了……他父亲?母亲?他们怎么样了,检查过吗?”
“他们不是我负责的。按理说普罗曼医生今天早上要打电话,通知他们儿子失踪了。但我实在不清楚他是否打过电话,又或者是不是和他们接触过。”
“一定要检查他们两个,”本急了起来,“你知道咱们有多容易就白费这些力气吗?外地人开车穿过林苑镇不会发现任何异样。只是又一个偏僻小镇而已,不到九点钟街上连个行人也没有。但谁会知道拉起的百叶窗背后在发生什么?人们躺在床上……或者像扫帚似的立在壁橱里……躲在地窖中……等待太阳落山。每次日出,街上都会少几个人。每天都会少几个人。”他吞了口唾沫,听见干涸的嗓子里咔嗒一声。
“悠着点,”吉米说,“还没有确证任何事情呢。”
“证据正在越堆越高,”本反驳道,“假如面对的是某种既有威胁,比方说伤寒或A2流感大爆发,林苑镇此刻恐怕已经被隔离了。”
“这可难说。你难道忘了吗?只有一个人真的见到过任何证据。”
“他又不是本镇的著名酒鬼。”
“要是风声传出去,他肯定会被钉十字架。”吉米说。
“谁来钉?宝琳·狄更斯肯定不在其列。她都快要往门上钉巫符了。”
“在这个水门事件和原油耗损的年代,她可真是个异数。”吉米说。
接下来的旅程中,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格林的殡仪馆开在坎伯兰的北端,位于不限宗教的礼拜堂和一道很高的木栅栏之间,背后停着两辆灵车。吉米关掉引擎,看着本:“准备好了?”
“我想是的。”
两人走下了车。
8
抗拒心理在下午逐渐积累增长,到两点钟终于冲破了一切束缚。他们的处理方法很愚蠢,兜了好大一个圈子去证明到头来肯定是鬼扯淡的事情(伯克先生,对不住)。苏珊决定趁下午直接去马斯滕老宅。
她上楼去拿皮夹。安·诺顿正在烤曲奇,父亲在客厅看包装工对爱国者的比赛。
“你去哪儿?”诺顿夫人问。
“开车转转。”
“六点吃晚饭。尽量准时回来。”
“五点前一定回来。”
她出门坐进车里,这辆车是她最引以为傲的财产,倒不是因为它是苏珊的第一辆车(尽管确实如此),而是因为车是靠她自己挣钱买下的(几乎如此,她更正了说法:还有六期贷款未付),凭借的完全是她的努力,她的天赋。这是一辆维嘉后开门小车,车龄不过两年。苏珊小心翼翼地倒出车库,对透过厨房窗口望着她的母亲挥了挥手。裂痕依旧存在,但两人既不提起,也没有得到修补。之前的争吵,无论当时吵得多凶,总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自行消失;生活继续前进,时间如绑带般包裹住伤口,直到下轮争吵时才再次揭开,积怨和不满重新摆上桌面,一遍遍清算,仿佛一手又一手赌注极高的牌戏。然而这次很决绝,已经演化成全面战争。伤口没法再次包扎;剩下的解决手段只有截肢手术。苏珊已经收拾好了大部分行李,感觉其实不错。早就该搬出去了。
她沿着布罗克路前行,家越来越远,愉悦感和使命感愈来愈强烈(仔细挖掘,也不乏颇为让人开心的荒谬感)。她即将主动出击,这个念头激励着她。苏珊生性率真,周末的种种变故令她不知所措,犹如漂浮茫茫大海之中。现在轮到她展露本领了!
她把车停在居住区外沿的柔软路肩上,走进卡尔·史密斯家的西侧牧场,刷过红漆的防雪栅栏卷起来堆在那里,等待冬季来临。荒谬感越来越强,她前后摇晃一根木桩,直到软铁丝弹开为止,这时候,苏珊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木桩长三英尺,一头渐尖,简直就是预备好的尖头桩。回到车上,她把木桩放在后座上,苏珊很清楚这东西有什么用途(四人约会时,她在汽车影院看过不少汉默公司的电影,知道必须用尖头木桩插进吸血鬼的胸膛),但始终没有多花一秒钟思考:假如形势所迫,她到底能不能将它扎进一个人的胸口。
苏珊继续上路,过镇界进入坎伯兰。左手边有一家乡村商店,周日照常营业,那是父亲买周日出版的《时代周刊》的地方。苏珊记得账台旁有一个小小的廉价首饰展示架。
她买了《时代周刊》,然后随手捡了个镀金小十字架,总计四块五,胖子营业员心不在焉地打进收银机,他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电视机,吉米·普伦凯特失误被换下场。
苏珊拐上乡村路向北而去,这是一条新铺过的两车道柏油马路。下午阳光灿烂,一切感觉起来都那么鲜活清爽、生机盎然,生活如此美好。她一下子想到了本,这个跳跃的距离并不长。
太阳从缓缓移动的积云背后钻出来,阳光被头顶上的枝叶滤了一遍,洒在道路上形成或明或暗的斑块。她心想:在这样的日子里,你很容易相信所有事情都能有快乐的结局。
沿着乡村路开了五英里,她转进布鲁克斯路,跨过镇界,返回撒冷林苑镇,路又变回了没有铺过沥青的土路。道路时而上升,时而下降,穿行于小镇西北部的密林区域,树木挡住了明艳的午后阳光。这附近既没有屋子,也没有拖车。大部分土地属于一家造纸公司,著名事迹是请顾客不要用力挤压厕纸卷。路旁每隔一百码就能看见一个“禁止狩猎”和“请勿擅入”的标牌。经过通往垃圾场的岔道口时,她心中泛起不安。在这段阴郁的道路上,难以想象的可能性变得真实起来。她不由自主地琢磨起来(不是第一次了),一个正常人为何要买下曾经有人自杀的凶宅,而且总是关着百叶窗遮挡阳光。
到了马斯滕山的西侧,道路猛地下沉,又陡然升高。她能在枝叶间瞥见马斯滕老宅屋顶的尖起处。
苏珊把车停在陡坡深处一条弃用的林道上,钻出车厢。犹豫片刻之后,她取出木桩,把十字架也套在脖子上。心中的荒谬感依旧不减,但此刻若是有熟人路过,看见她手持栅栏桩大踏步前进的话,那岂不更加荒谬得多?
嘿,苏西,这是干什么去啊?
噢,上马斯滕那老屋子杀个吸血鬼。我得抓紧时间,六点还得回去吃饭呢。
她决定抄近路穿林而入。
苏珊小心翼翼地跨过排水沟脚下的倾圮石墙,很高兴自己穿的是运动鞋。对无所畏惧的吸血鬼猎手来说,这身打扮实在过于时髦。进入森林之前,她先要穿过讨厌的悬钩子丛和危险的倒伏林木堆。
松林里至少比外面凉十度,光线也更加昏暗。地面积满了蜕下的松针,风在枝叶间飕飕作响。某处有只小动物噼里啪啦地钻过矮树丛。苏珊忽然意识到,朝左手边步行不到半英里就是谐和山墓园,假如身手足够矫健,你可以翻后墙进去兜上一圈。
她迈着艰难而坚定的步伐向上走,尽量不发出声音。越是接近坡顶,树木的枝叶就越稀薄,苏珊开始能够瞥见一两眼屋子本身了,此时望见的是背对底下村落的盲区。苏珊害怕起来,她没法说清楚究竟为什么害怕,但这种害怕类似于她在麦特·伯克家中体验到的感觉(已经基本上被她遗忘了)。苏珊很确定不会有人听见她弄出的响动,现在又是阳光灿烂的大白天,但害怕的感觉不肯退却,沉甸甸地压在那里,仿佛从她大脑中某个荒废如阑尾的沉默部位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阳光下的愉悦感烟消云散,嬉闹玩耍的情绪无影无踪,坚毅果决的意识杳然不见。她不禁又想起在汽车影院里看过的恐怖片:女主角冒险爬上狭窄的阁楼台阶,去看是什么把可怜的科伯翰老夫人吓得半死;或者钻进蛛网丛生的黑暗地窖,粗糙的石壁渗着水(隐喻子宫),而她躺在和她约会的男孩怀中,心里在想:傻娘们……换了我才不会这么做呢!可现在呢?她不就正在这么做吗?苏珊开始领悟到人类大脑和中脑之间的鸿沟究竟有多深;大脑能强迫一个人不停前进,对掌管本能部分传来的警告信号置若罔闻,要知道,那部分的结构与鳄鱼大脑的生理结构不无相似之处。大脑能强迫一个人不停前进,直到阁楼的门猛然打开,让她直面某个狞笑着的可怖之物,又或是望进地窖里半砖结构的壁龛,一眼看见——
够了!
她抛开这些念头,忽然发现自己冷汗淋漓。光是看见一幢合起百叶窗的普通屋子就把你吓成这样?苏珊告诉自己:别再这么傻气了。现在要做的就是上去窥探一番,除此无他。站在屋子前院就能望见自家住处。以上帝的名义请问一句,在能望见自家住处的地方能发生什么呢?
话虽如此,但她还是微微俯身,把手里的木桩握得更紧了;挡在前面的树木越来越稀疏,最后终于无法遮挡身形,苏珊于是双手双膝着地开始爬行。三四分钟过后,她来到了隐蔽处的最前线。观测位置选在几株松树和一丛刺柏背后,她能看见老宅的西侧和蜿蜒攀缘的忍冬藤蔓,秋日的忍冬已经落尽了叶片。夏天的繁茂野草虽已变黄,但仍旧高至膝盖,没人费力气修剪它们。
马达忽然咆哮起来,打破了寂静,苏珊的心脏险些提到了嗓子眼。她把手指戳进地面,狠狠咬住下嘴唇,这才控制住自己。几秒钟后,一辆古老的黑色车辆倒退着进入视线,在车道尽头逗留片刻,接着拐弯转上道路,驶向小镇。离开视线之前,苏珊很清楚地看见了驾车的人:硕大的光头,两眼深陷得几乎只能看见眼眶,还有黑色套装的翻领和领口。斯特莱克。可能是去克罗森的店里买东西吧。
到了这里,她能看见百叶窗的叶片上有不少缺口。那就更好了。她可以悄悄摸过去,从缺口偷看两眼屋里的情况。也许什么也没有,漫长的翻修过程刚刚进入最初几个阶段,大概已经抹了一遍灰泥,可能正在贴新墙纸,到处都是工具、梯子和桶子。浪漫和超自然的气氛还不如电视转播的橄榄球比赛。
但害怕的感觉依然不变。
接下来的感觉来得分外突然,情绪压过了逻辑和大脑里明晃晃的理性部分,带着粗铜的气息充满她的嘴里。
在一只手落在肩膀上之前,苏珊已经知道了背后有人。
9
天快黑了。
本从木折椅上起身走到窗口,望着殡仪馆的后草坪,却没见到任何值得一提的东西。离七点还差十分,傍晚的影子已经拉得很长。尽管时值秋季,但草地依然翠绿,体贴入微的老板大概会在降雪前尽量保持绿草茵茵的样子。一年将近逝去时的生命永续的象征,他发觉这个念头格外压抑,于是扭头别开了视线。
“真想抽根烟。”他说。
“香烟是杀手。”吉米说,他正在莫瑞·格林的索尼小电视上看周日晚的野生动物节目,连头也没回。“说实话,我也想抽烟。十年前听完卫生局局长唠叨香烟的种种坏处就戒掉了。不戒烟就搞不好关系。但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个动作还是去拿床头柜上的烟盒。”
“你不是说你戒了吗?”
“有些酒鬼会在厨房里藏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道理相同。兄弟,磨炼意志啊。”
本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四十七分。莫瑞·格林的周日晚报说正常日落时间是东部时区七点零二分。
吉米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很好。莫瑞·格林个头不高,应门时穿没系纽扣的黑马甲和敞着衣领的白衬衫。看见吉米,带着好奇的泰然表情立刻换成了满脸欢迎的笑容。
“平安,吉米!”他叫了起来,“看见你可真高兴!你都跑哪儿去了?”
“拯救世界,治疗普通感冒,”吉米笑着任由格林蹂躏他的手,“介绍你认识一下我的好朋友。莫瑞·格林,本·米尔斯。”
莫瑞的双手顿时裹住了本的手,他的眼珠在黑框眼镜背后闪闪发亮。“也祝你平安。吉米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二位快请进,我给蕾秋打电话——”
“先别忙,”吉米说,“我们要请你帮个忙,非常大的一个忙。”
格林仔细打量吉米的面容。“非常大的一个忙,”他轻声嘲讽道,“你这话说的。要是没有你,我儿子怎么可能从西北大学以第三名成绩毕业?吉米,随便什么事,说吧。”
吉米的脸一下子红了:“莫瑞,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
“我不和你吵这个,”格林说,“说吧。你和米尔斯先生为什么慌成这样?撞死人了不成?”
“不。才不是那种事呢。”
格林已经把两人领进了礼拜堂背后的小厨房,说话间,他开始用破旧的水壶在轻便电炉上煮咖啡。
“诺伯特来验过格立克夫人的尸体了吗?”吉米问。
“没,还不见踪影呢,”莫瑞说着把方糖和炼乳摆在桌上,“那家伙肯定会晚上十一点过来,然后琢磨我为什么不给他开门。”他叹了口气。“可怜的女士。这一家太凄惨了。她可真漂亮啊。瑞尔顿老傻瓜送过来的。她是你的患者?”
“不是,”吉米说,“但本和我……莫瑞,今天夜里我们想陪着她。在楼下陪她。”
格林正要去拿咖啡壶,听见这话停了下来。“陪她?意思是验尸吧?”
“不,”吉米坚定地说,“就是陪在旁边而已。”
“开玩笑吗?”格林更加仔细地打量本和吉米,“不,不是,我看得出。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