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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摩恩的法尔维克伯爵。这位是泰勒斯骑士,来自多恩戴尔要塞。”

杰洛特随意地鞠了一躬,一边打量面前这两位骑士。他们穿着盔甲,披猩红色披风,左肩有白玫瑰徽记。他有点儿惊讶,据他所知,附近并没有这个骑士团的指挥所。

一脸轻松笑容的南尼克察觉了他的讶异。“这些出身高贵的绅士,”她漫不经心地说着,身子在那把如同王座般的扶手椅上寻找着更舒服的坐姿,“效命于对待子民最为宽宏大量的希沃德公爵。”

“是亲王,”较为年轻的泰勒斯骑士断然纠正了她的话,他以饱含敌意的淡蓝色双眼凝视着这位女祭司,“希沃德亲王。”

“别在头衔和细节方面浪费时间了,”南尼克讽刺地笑了笑,“想当初,只有王家贵胄才会被称作亲王,不过看起来,如今已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们还是来谈谈诸位白蔷薇骑士为何大驾光临我的神殿吧。你知道的,杰洛特,圣堂参事会正在为希沃德的骑士团请求授权许可,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玫瑰骑士为他效力。还有些当地人——比如这位泰勒斯——也立下了誓言,满以为这件红披风有多了不起。”

“真是荣幸。”猎魔人又鞠了一躬,动作和先前同样随意。

“我想你弄错了,”女祭司冷冷地评论道,“他们来找你并非是为了表示敬意。恰恰相反,他们是来要求你尽快离开的,是来赶你走的。这会让你感到荣幸吗?我觉得这是种侮辱。”

“骑士大人们的担心完全没有道理,”杰洛特耸耸肩,“我没打算在这儿定居。无须催促,我也会自行离开,很快就走。”

“现在就走!”泰勒斯吼道,“一刻也别耽搁了!亲王殿下命令——”

“在这座神殿里,发号施令的人是我,”南尼克用冰冷威严的语气打断道,“通常来说,只要希沃德的手段合情合理,我会努力保证自己跟他不发生太大的冲突。但既然他提出这样不合理的要求,我也就没有必要应付了。利维亚的猎魔人是我的客人,我很喜欢有他做伴。他在我的神殿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臭女人,你竟敢违背亲王殿下的命令?”泰勒斯大喊道,他把披风甩向身后,露出那件黄铜镶边的华丽雕花胸甲,“你胆敢质疑统治者的权威?”

“安静!”南尼克叱喝一声,两眼眯缝起来,“声音放低些。小心点儿,你以为自己在和谁说话?”

“我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那骑士踏前一步。较为年长的骑士法尔维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肘,手上的力道令铁甲手套嘎吱作响。泰勒斯用力抽出胳膊。“我的话就代表亲王殿下,代表此地的领主大人的意愿!院子里有我们带来的士兵,臭女人——”

南尼克把手伸进腰带上的小袋子,取出一个小瓷罐。“如果我把它摔碎在你脚下,”她平静地说,“我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泰勒斯。也许你的肺会爆炸,也许你会长满软毛,也许两件事会同时发生,谁知道呢?只有仁慈的梅里泰莉知道。”

“别拿你的咒语来威胁我,女祭司!我们的士兵——”

“如果你们的哪个士兵敢碰梅里泰莉的女祭司,那黄昏之前,他们就会被吊死在镇门口那条路边的刺槐树上。你也一样,泰勒斯,所以别做傻事。你是我亲手接生的,下贱的狗崽子,你的母亲很不幸,但这是她的命。别逼我教你什么叫做礼貌!”

“好了,好了,”猎魔人不耐烦地插嘴道,“看起来我成了这场冲突的起因。我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法尔维克阁下,你似乎比你这位年轻气盛的同伴要稳重些。听着,法尔维克,我向你们保证,会在几天之内离开。我也保证,我没打算在这儿工作,不会接受任何委托和命令。我不是作为猎魔人而来的,只是有些私事要处理。”

法尔维克伯爵和他四目相对,杰洛特忽然发现自己错了。这位白蔷薇骑士的双眼带着无法动摇的纯粹恨意。猎魔人断定,要赶走他的并非希沃德公爵,而是法尔维克这群人。

那骑士转身面向南尼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才开口。他的语气平静礼貌,言辞逻辑分明。但杰洛特知道,法尔维克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

“请原谅,尊敬的南尼克夫人,希沃德亲王不能容忍这个猎魔人出现在自己的领地上。他是来狩猎怪物还是有私事,这并不重要——而且亲王殿下清楚,他并非为了处理私事而来。他们就像磁石那样会招引麻烦。巫师们开始抗命不从,并且寄来了请愿书,德鲁伊们则威胁——”

“我不觉得杰洛特该为本地巫师和德鲁伊的非法行径负责,”女祭司打断道,“况且希沃德什么时候开始关心他们的想法了?”

“够了吧,”法尔维克口气僵硬地说,“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尊敬的南尼克夫人?我还可以说得再清楚一点儿:无论亲王殿下还是圣堂参事会都不能容忍这位猎魔人——布拉维坎的屠夫杰洛特——在艾尔兰德多留一天了。”

“这儿可不是艾尔兰德!”女祭司跳了起来,“这儿是梅里泰莉的神殿!而我,南尼克,梅里泰莉的高阶祭司,也无法忍受你们在神殿的土地上多留一刻!”

“法尔维克阁下,”猎魔人平静地说,“倾听理性之声吧。我不想惹麻烦,但你们也不是真的在乎我会不会惹麻烦。我会在三天之内离开。不,南尼克,请什么也别说了。我是该走了。三天。我不会要求更多了。”

“你也用不着要求。”没等法尔维克反应过来,女祭司就发话了,“小伙子们,听见了没?这位猎魔人会在这儿多留三天,这是他的愿望。而我,伟大的梅里泰莉的女祭司,会再当他三天的东道主,这也是我的愿望。把这话告诉希沃德。不,不是希沃德,把这话告诉他老婆,高贵的埃梅丽雅,再加上这样一句:如果她希望我的药房继续不断地向她供应催情药的话,就最好让她的公爵大人冷静下来。让她控制住他的脾气和奇思怪想——越来越像是白痴的症状了。”

“够了!”泰勒斯的喊声尖得就像假声,“我不会坐视江湖骗子侮辱我的领主和他的夫人!我不会充耳不闻!白蔷薇骑士团将统治此地,如今就是你这黑暗和迷信的巢穴迎来末日的时刻!而我,身为一名白蔷薇骑士——”

“闭嘴,小崽子,”杰洛特露出坏笑,“管管你不听话的舌头吧。你是在跟一位值得敬仰的女士说话,作为白蔷薇骑士更应当放尊重点。不可否认,最近要成为白蔷薇骑士手续倒挺简单,只要向圣堂参事会的金库支付一千诺维格瑞克朗就够了,所以骑士团里充斥着放贷人和裁缝的儿子——但总还能剩下一丁点儿礼貌吧?还是说我弄错了?”

泰勒斯脸色发白,把手伸向腰间。

“法尔维克阁下,”杰洛特笑意不减,“如果他敢动手,我就夺走他的剑,然后用剑面狠揍这个流鼻涕小鬼的屁股,最后把他踢出门去。”

泰勒斯颤抖着从腰带上抽出一只铁护手,重重地摔在猎魔人脚边的地面上。

“我要用你的鲜血清洗你对骑士团的侮辱,怪物!”他尖叫道,“去平地上!院子里!”

“你掉了东西,小子,”南尼克冷静地说,“赶紧捡起来,我们这儿不能丢垃圾。这儿是神殿,法尔维克,把这傻子带走,要不他的下场会很悲惨。你知道该怎么跟希沃德说。哦,算了吧,你们看起来不像是靠得住的信使,我还是亲自写封信给他好了。现在给我出去。还记得怎么出门吧?”

法尔维克的铁掌按住怒不可遏的泰勒斯,鞠了一躬,铠甲咔嗒作响。然后他盯向猎魔人的双眼。猎魔人没有笑。法尔维克把猩红色披风甩向身后。

“这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到访,可敬的南尼克夫人,”他说,“我们会再来的。”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女祭司冷冷地答道,“我一点也不荣幸。”

勿以恶小

和往常一样,先发现他的是猫儿和孩子们。一只斑纹公猫原本在浸透了阳光的温暖柴堆上睡懒觉,这时却突然发起抖来。它抬起圆滚滚的脑袋,竖起耳朵,嘶叫着跑进荨麻丛中。渔夫崔格拉的儿子、三岁大的德拉格米尔正坐在小屋门口,努力把他那件本就脏兮兮的衬衫弄得更脏,可当那位骑手从旁经过时,他却惊恐地尖叫起来。

猎魔人放缓了马速,完全没有赶超前方堵住路面的干草拖车的打算。一头驴子在他身后快步走着,它伸长脖子,不断拉拽缚在猎魔人剑柄上的绳索。除开普通行李外,这头长耳朵的牲畜还驮着个裹在鞍布里的大家伙。驴子灰白色的身侧覆满了一条条已然干涸的黑色血迹。

拖车终于转上通往谷仓的小路。海风从港口那边吹来,带来了焦油和牛尿的臭气。杰洛特敦促马儿加快步子。有个卖蔬菜的女人看到探出鞍褥外、随着驴子的脚步上下晃动的那只瘦骨嶙峋的爪子,当即捂住嘴巴尖叫起来,但杰洛特毫无反应。

他也没有回头去看在身后渐渐集结、骚动不已的人群。一如以往,郡长家门前停着很多马车。杰洛特跳下马背,调整了一下背上那把剑的位置,把缰绳套在木栅栏上。他身后的人群绕着驴子围成了一个半圈。

即便身在屋内,郡长的喊声仍旧清晰可闻。

“我告诉你,不行!该死的,不行!听不懂我的话吗,你这无赖?”

杰洛特进了门。在矮矮胖胖、气得面红耳赤的郡长面前,站着个村民,手里还抱着只不断挣扎的鹅。

“怎么——诸神哪!是你吗,杰洛特?我没眼花吧?”他转头看向那个农夫,“快拿走,乡巴佬!你聋了吗?”

“他们说,”那村民含糊不清地说,瞥了瞥那只鹅,“总得给管事的大人一点儿好处,要不——”

“谁说的?”郡长大喊,“谁?谁觉得我会收受贿赂?告诉你,我不收!赶紧给我滚!你好啊,杰洛特。”

“你好,凯尔迪米恩。”

郡长握了握猎魔人的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有整两年没来了,杰洛特,对不?你没法儿在一个地方留太久,是不是?你这回从哪儿来啊?呃,废话,从哪来又有什么分别?嗨,谁拿点啤酒来!请坐,杰洛特,请坐。明天有个集市,所以这儿乱七八糟的。你最近过得怎样?跟我说说吧!”

“回头说。我们先出去。”

屋外,围观者的数量增加了一倍,但驴子周围的空间丝毫不见减少。杰洛特掀开鞍褥。众人倒抽一口凉气,连连后退。凯尔迪米恩的嘴巴也张大了。

“诸神哪,杰洛特!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头奇奇摩。我能拿到赏金吗?”

凯尔迪米恩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看着那具蜘蛛般的黑色干尸,看着它无神的双眼里那垂直的瞳孔,还有它血淋淋的嘴巴中尖针般的利齿。

“这——这是从哪儿——”

“在河堤边上,离镇子不到四里。就在沼泽那边。凯尔迪米恩,肯定有人在那儿失踪过。比如孩子们。”

“噢,是啊,你说得很对。可没有人——谁能料到呢——嗨,伙计们,回家去,回去干活!这不是表演!把它盖上,杰洛特。苍蝇都聚过来了。”

回到屋里,郡长二话不说,抄起一只大酒壶一饮而尽。接着他重重叹了口气,吸了吸鼻子。“没有赏金,”他郁郁地说,“没人想到盐沼里会躲着这种东西。确实有几个人在那附近失踪,可……很少有人去河堤边溜达。你又为什么去那儿?为什么不走大路?”

“走大路的话,我就很难谋生了,凯尔迪米恩。”

“我忘了,”郡长强压下打嗝的冲动,缓缓吐出一口气来,“这儿过去是多和平的地方啊,连小恶鬼也很少在牛奶里撒尿。可这会儿,一头怪物近在眼前。抱歉,我能给你的只有谢意,没法付赏金。现在资金不足。”

“真可惜。我正好需要一笔小钱来过冬。”猎魔人抿了口酒,擦去嘴角的泡沫,“我准备去伊斯帕登,但我不知能否在大雪封路前到达那里。我也许会困在卢顿斯基大路边的某个小镇上。”

“那你可以在布拉维坎多待段时间吗?”

“不,我没时间可以浪费。冬天就要来了。”

“你打算在哪儿过冬?留在我这儿如何?阁楼上还有个空房间。干吗要送上门去给那些旅店老板——那些贼——敲诈呢?我们可以聊聊天儿,你可以告诉我外面的广大世界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是很想。可丽波希会怎么想呢?她上回明显对我不冷不热的。”

“在我家里,女人的话不作数。不过我们私下说一句,你吃晚饭时别在她面前做上次那种事了。”

“你说的是我朝老鼠丢叉子那种事?”

“不。我说的是你竟然丢中了暗处的老鼠。”

“我还以为这很有趣呢。”

“是很有趣,但别在丽波希面前这么干。还有,听着,这个……叫什么来着……奇——”

“奇奇摩。”

“你拿它还有用吗?”

“我要它干吗?如果没有赏金,把它丢进粪池就好啦。”

“这主意不坏。嘿,卡雷卡,博格,凯瑞裴布!你们在吗?”

一个肩扛长戟的城镇卫兵走进门来,戟刃刮到了门框。

“凯瑞裴布,”凯尔迪米恩说,“去找人帮忙牵走那头驴子,牵到猪圈后头,然后把它背上那只奇奇摩丢进粪池。明白了吗?”

“遵命。可……郡长大人——”

“什么?”

“也许在把这头吓人的怪物丢进粪池之前——”

“怎么?”

“我们可以拿去给伊利翁大师。没准他用得上。”

凯尔迪米恩拍了拍额头。

“你还挺有脑子的,凯瑞裴布。听着,杰洛特,没准我们本地的巫师会拿点儿什么来换你这具死尸。渔夫们常把最最奇怪的那些鱼带给他——比如八爪怪、克莱巴特鱼和赫隆鱼。有不少人靠这个发了财。来吧,我们去塔楼那儿。”

“你给自己找了个巫师?他是准备长住,还是只路过?”

“长住。他叫伊利翁,在布拉维坎已经住了一年了。他是个强大的巫师,杰洛特,从外表就看得出来。”

“我很怀疑一位强大的巫师会付钱买一头奇奇摩,”杰洛特做了个鬼脸,“据我所知,没有什么炼金配方需要它做原料。不用说,你们的伊利翁会羞辱我,我们猎魔人和巫师一向处得不太愉快。”

“我从没听说伊利翁大师羞辱过任何人。当然,我没法发誓他肯定会付你钱,但试试总没什么坏处。没准沼泽地里还有奇奇摩,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办?为防万一,让那巫师瞧瞧这头怪物,然后去沼地那边施些什么法术吧。”

猎魔人思索片刻。“那好吧,凯尔迪米恩。总之,我们去跟伊利翁大师见个面。现在出发?”

“现在就出发。凯瑞裴布,赶走那些小孩儿,把那头招风耳的畜牲牵过来。啊,我的帽子在哪儿?”

塔楼以切割平整的花岗岩块堆砌而成,顶端是齿状的城垛,它巍然耸立在零星散落的农田和歪歪扭扭的茅屋之间。

“看来他把塔楼修葺过了,”杰洛特评论道,“用魔法。或者说是让你们帮的忙?”

“主要是用魔法。”

“这个伊利翁是怎样的人?”

“很正派,但他是个隐士,平时少言寡语。他很少离开塔楼。”

在那扇饰有蔷薇色纹路的灰白木门上,挂着一只硕大的门环,门环的样子是只扁平的鼓眼鱼头,它满是利齿的嘴里咬着一枚铜环。凯尔迪米恩驾轻就熟地走上前去,清了清嗓子,吟诵道:

“郡长凯尔迪米恩向您问好,此次有事相求伊利翁大师。同时代猎魔人杰洛特向您问好,他与我来此的目的相同。”

半晌间毫无异样,最后那只鱼头动了动它满是利齿的下颚,喷出一股水汽。

“伊利翁大师现在不见客。回去吧,我的好邻居。”

凯尔迪米恩晃了晃,看向杰洛特。猎魔人耸耸肩。凯瑞裴布一本正经地挖着鼻孔。

“伊利翁大师现在不见客,”门环机械式地重复道,“回去吧,我的好——”

“我不是什么好邻居,”杰洛特大声插嘴道,“我是个猎魔人。那头驴子驮着只奇奇摩,是我在离镇子不远的地方杀死的。确保邻里的安全是每个巫师应尽的职责。不愿意的话,伊利翁大师可以不和我说话,也可以不见我,但请检查一下这只奇奇摩,得出自己的结论。凯瑞裴布,把那只奇奇摩弄下来,丢到门边。”

“杰洛特,”郡长小声说,“你走了,我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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