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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我还没发觉车停下来了。”
停顿了一下后,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板,用坚定的语气说:“可以告诉我哪里有加油站吗?”
至少有十来个人(其中有几个比他稍微清醒点)向他解释,轮子跟汽车已经分离了。
“倒车,”过了一会儿,他提议,“把车子正过来。”
“可是轮子掉啦!”
他犹豫了一下。
“试试也没关系吧。”
汽车喇叭的尖叫声达到了高潮,我转身穿过草坪回家去了。我回头张望过一次。一轮圆月照在盖茨比的别墅上,夜晚同以往一样美好,花园也依旧灯光璀璨,欢声笑语却已经消散。一股突如其来的空虚仿佛从窗户和硕大的门里涌了出来,让主人站在门廊上的身影显得茕茕孑立,他正挥动手臂做出正式告别的姿态。
重读我写的这些文字,我觉得可能给人这样的印象——几星期里相隔的三个晚上发生的这些事情,令我完全沉浸其中。其实不然,它们只是一个繁忙的夏天里几件偶然的小事,过了很久之后,我对它们还远远不及对自己的私事那么关心。
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工作。每天早晨,我匆匆沿着纽约南部摩天大楼间的白色缝隙赶到正诚信托公司去上班,太阳照在我身上留下向西的影子。我跟其他职员和年轻的债券推销员打成一片,一起在阴暗拥挤的食堂里吃午餐,小猪肉香肠加土豆泥,还有咖啡。我甚至跟一个会计部的女孩有过短暂的恋情,她家住在泽西城。不过她哥哥对我一副鄙夷的神色,所以趁她七月份去度假,我就无声无息地和她告吹了。
我一般在耶鲁俱乐部吃晚餐。不知道为什么,这是一天中最令我沮丧的事情。然后我就上楼去图书馆,认真地研究一个小时投资和证券。我周围通常会有几个吵闹的人,但他们从来不进图书馆,所以这里是个工作的好地方。之后,如果夜色宜人,我就沿着麦迪逊大道散步,经过那座古老的默里山餐厅,再走过三十三号街,来到宾夕法尼亚车站。
我开始喜欢纽约了,喜欢夜晚那种奔放冒险的情调,喜欢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喜欢车水马龙让双眼应接不暇的感觉。我喜欢走在第五大道上,从人群中挑出风情万种的女人,想象着几分钟之内我便进入她们的生活,而且不为人知,也没有人反对。有时候,我会设想自己跟随她们回到位于隐秘街角的公寓。她们回过头来冲我一笑,然后走进门里,消失在温暖的黑暗中。在都市撩人的暮色里,我有时会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在别人身上,我也发现了同样的情形。那些可怜的年轻职员,在橱窗前徘徊游逛,直等到独自一人去餐厅吃顿晚餐。黄昏里的他们,如此虚度着夜晚和一生中最令人心碎的时光。
又到了晚上八点,四十几号街那阴暗的街巷里,五辆一排的出租车发动引擎,准备向剧院驶去。我的内心一阵失落。出租车里等待的人们依偎在一起,说话的声音飘扬出来,悄悄的笑话引起一片欢笑,点燃的香烟在车里升起一团团浑浊的烟圈。我幻想着自己也在匆匆赶去寻欢作乐,分享着他们内心的亲密和兴奋,于是不由地为他们祝福。
我有好一阵没看见乔丹·贝克,在盛夏时节又找到了她。起初陪她四处去令我备感荣幸,因为人人都知道她这个高尔夫球冠军。但后来我发现不止于此。虽然没有真正爱上她,可我对她怀有一种温柔的好奇。她向世人摆出的那副厌倦而高傲的姿态似乎隐藏着什么——大多数惺惺作态最终都会隐藏些什么,即使起初并非如此。然后有一天,我找到了答案。当时我们一同去沃威克参加一次家庭聚会,她把借来的车不拉车篷就停在雨里,然后撒了个谎。我突然想起那晚在黛西家没有回忆起来的关于她的事。她第一次参加大型高尔夫球锦标赛的时候,就闹出一桩差点登报的事情。有人说半决赛时她挪动了一个处在不利位置上的球。这件事几乎成为丑闻,不过后来平息了。一个球童收回了他的话,仅剩的另一名见证人也承认或许是他搞错了。这段插曲和她的名字却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乔丹·贝克本能地避开聪明敏锐的男人,现在我知道,这是因为她觉得在循规蹈矩的环境里比较安全。她不诚实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她无法忍受自己处于不利的位置,这种好胜心让我想到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耍各种花招,以保持对世人那副冷漠傲慢的微笑,同时满足她那结实矫健的身体的需要。
我对此倒并无所谓。女人的不诚实,你往往不会去深究——我只是稍有点遗憾,过后就忘了。也是在那次家庭聚会上,我们对于开车有过一段有趣的对谈。起因是她开车从几个工人身旁擦过去,挡泥板蹭着了一个工人上衣的纽扣。
“你车开得太差劲了。”我抗议道,“要么小心一点,要么就干脆别开。”
“我很小心。”
“你根本没有。”
“好吧,反正别人会小心的。”她轻松地说。
“这跟你开车有什么关系?”
“他们会避开我的。”她坚持道,“两个都不小心的人才会出车祸。”
“万一你遇到跟你一样粗心的呢?”
“但愿我永远不会。”她答道,“我讨厌粗心的人。所以我喜欢你。”
她那双灰色的眼睛被太阳照得眯了起来,直直地盯着前方,但是她已经故意改变了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所以片刻之间我以为我是爱她的。可我是个反应迟钝的人,而且满脑子的清规戒律也为我的欲望刹了车。我知道,我首先要从家乡那段纠结的感情中完全解脱出来。我每星期写一封信回去,末尾署上“爱你的,尼克”,可我能想到的就是那个女孩打网球的时候,上唇会渗出胡须一般细细的汗珠。不过,我们之前确实有些没有明说的默契,我得将它们巧妙地化解掉,才能获得自由。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至少有一项基本美德,而我的美德便是诚实。我认识的诚实的人并不多,我就是其中一个。
<a id="ft1" href="#fn1">[1]</a>西班牙的一个地区,以产纱巾而闻名。
<a id="ft2" href="#fn2">[2]</a>乔·弗里斯科(1850-1958),美国舞蹈演员。
<a id="ft3" href="#fn3">[3]</a>百老汇最大的歌舞团。
<a id="ft4" href="#fn4">[4]</a>大卫·贝拉斯科(1854-1931),美国剧作家。
<a id="ft5" href="#fn5">[5]</a>老伙计,老朋友。这是盖茨比的一句口头禅,是典型的英式说法,相当于美式英语中的my friend。盖茨比习惯用这个词显示自己在牛津待过,以充当上流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