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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在东部最让我兴奋的日子,即使当我最为敏锐地意识到,比起俄亥俄河边沉闷、凌乱、臃肿,只有孩童和老人可以幸免于无休止的流言飞语的城镇,东部更加优越而美好——即使在那些时候,我也总觉得东部给人一种扭曲的感觉。尤其是西卵村,经常出现在我那些怪异的梦中。在梦里,它就像埃尔·格列柯来让它不了了之或许更好,但我希望把事情处理妥当,而不指望那博大却冷漠的大海能将我心头的杂念冲走。我跟乔丹·贝克见了一面,好好谈了谈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也谈到我后来的遭遇。她躺在一张大椅子上,一动不动地听着。
她穿着打高尔夫球的运动服,我还记得我觉得她像一幅漂亮的插图,下巴得意地微微扬起,头发是秋叶的颜色,脸颊和放在膝盖上的无指手套一样是浅棕色。听完我的一席话,她没作任何评价,只告诉我她跟别的男人订了婚。我表示怀疑,虽然只要她一点头就有好几个人愿与她结婚,但我还是故作惊讶。有一瞬间我疑惑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但我很快思量了一番,便起身向她告辞。
“总之是你甩了我,”乔丹突然说道,“你在电话里把我甩了。我现在倒也不在乎了,但当时我可是从未体验过,有好一阵子都晕乎乎的。”
我们握了握手。
“哦,你还记得吗,”她补充道,“有一次我们谈到开车?”
“怎么了,记不太清了。”
“你说一个莽撞的司机在遇上另一个不小心的司机之前总是自以为安全,记得吗?瞧,我碰上了一个不小心的司机,对吧?我是说我真够粗心大意的,竟然这样看走了眼。我以为你是个非常诚实、正直的人。我以为你一直暗暗以此为荣。”
“我三十岁了,”我说,“要是我年轻五岁,或许还可以骗骗自己,以此为荣。”
她没有回答。我怀着对她的几分爱恋,气恼又非常难过地转身走了。
十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我在第五大道上碰到了汤姆·布坎南。他走在我前面,还是那副机警又盛气凌人的样子,两只手稍稍离开体侧,似乎要抵挡外来的侵扰,脑袋来回转动,以适应那双不安分的眼睛。我正要放慢脚步免得赶上他,他停了下来,皱着眉头朝一家珠宝店的橱窗里看。突然他看见了我,于是走过来伸出他的手。
“怎么了,尼克?你不愿意跟我握手吗?”
“对。你知道我是怎么看你的。”
“你疯了,尼克,”他连忙说,“发什么神经,我不知道你怎么了。”
“汤姆,”我质问道,“那天下午你跟威尔逊说了些什么?”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知道我猜对了那几个小时里无人知晓的事情。我正要转身离开,他却上前一步,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对他说了实话。”他说,“我们正准备出门,他来到我家门口。我叫人转告他我们不在家,可他非要冲上楼梯。他气得发狂,如果我不告诉他那车是谁的,他准会把我给杀了。在我家里,他的手时时刻刻都握着口袋里的枪——”他突然停住,语气强硬起来,“就算我告诉他又怎么样?那家伙是自己找死。他把你给迷惑了,就像迷惑了黛西一样,他其实是个恶棍。他碾过默特尔就像碾过一条狗,连车都不停一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除了那个难以言说的事实——真相并非如此。
“你不要以为我没有遭受痛苦——我跟你说,我退掉那所公寓,看见那盒该死的狗饼干还放在餐具柜上的时候,我坐下来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老天啊,真让人难受——”
我无法原谅他,也不可能喜欢他,但是我看到,他所做的事情在他自己看来是完全合理的。一切都是这样漫不经心、混乱不堪。这两个满不在乎的人,汤姆和黛西——他们搞砸了事情,毁了人,然后就退回到自己的钱堆中去,退回到麻木不仁或者任何能将他们维系在一起的东西中去,让别人去收拾他们的烂摊子……
我跟他握了握手。不握手似乎有点愚蠢,因为我突然感觉自己像在跟一个孩子说话。然后他走进珠宝店去买一条珍珠项链——或许只是一副袖扣——永远地摆脱了我这乡下人的吹毛求疵。
我离开的时候,盖茨比的房子还是空的——他草坪上的草长得跟我家的一样高了。村上有一个出租司机每次经过他门口的时候都会停一会儿,朝里面指指点点。或许出事的那天夜里,是他开车送黛西和盖茨比去东卵村的,又或许完全是他自己编造了一个故事。我不想听他讲,所以我下火车时总会躲开他。
每个星期六的夜晚我都在纽约度过,因为盖茨比家那些灯火闪耀、光彩炫目的宴会依然在我脑海里栩栩如生,我听到音乐和笑声不断地从他的花园里传来,还有一辆辆汽车在他的车道上开来又开走。有一天晚上,我确实听见来了一辆车,车灯照在他门前的台阶上。但我没有去看个究竟。大概是最后一位客人从天涯海角赶来,不知道宴会早已收场。
最后那个晚上,我已经收拾好箱子,车也卖给了杂货店老板,我走过去再看一眼那庞大而杂乱、意味着失败的房子。白色大理石台阶上,有哪个男孩用砖块涂了一个脏字,在月光下分外触目,我去把它擦掉,鞋底在石头上磨得沙沙作响。然后我溜达到海边,仰面躺在沙滩上。
此刻,那些海滨大别墅大多已经关闭,四周几乎没有灯光,只有海湾对面一艘渡船上时隐时现、若明若暗的一丝光亮。月亮渐渐升高,虚幻不实的别墅开始消隐退去,我慢慢意识到,这里就是当年让荷兰水手的眼睛绽放光芒的古老小岛——新世界里一片清新翠绿的土地。那些消失了的树木,那些为建造盖茨比的豪宅而被砍伐的树木,曾经在此轻声应和着人类最后也最伟大的梦想。在沉醉的一瞬间,人类面对这片新大陆一定会屏息凝神,不由自主地沉浸到无法理解也不企求理解的美学思索中,也是人类在历史上最后一次面对与其感受奇迹的能力相称的奇异景象。
当我坐在沙滩上遥想那个古老而未知的世界时,我也可以体会到盖茨比第一次认出黛西家码头尽处那盏绿灯时有多么惊奇。他走过漫漫长路才来到这片碧绿的草坪上,他的梦想似乎近在眼前,触手可及。他无从知晓,这梦想早已离他而去,被遗弃在城市之外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中,遗弃在寂寂长夜里一望无垠的合众国的黑色原野上。
盖茨比一生的信念就寄托在这盏绿灯上,这个一年一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未来。它曾经从我们身边溜走,不过没有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手臂伸得更远……总有一个美好的清晨——
我们奋力前行,小舟逆水而上,不断地被浪潮推回到过去。
<a id="ft1" href="#fn1">[1]</a>吉米(Jimmy)是盖茨比的原名詹姆斯(James)的昵称。
<a id="ft2" href="#fn2">[2]</a>詹姆斯·J.希尔(1838-1916),美国铁路建筑家、金融家。
<a id="ft3" href="#fn3">[3]</a>埃尔·格列柯(约1541-1614),西班牙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