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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逼得只好说几句,结果是更叫人不满意。
为什么我总不说呢?我的理解力比谁都差,刚学的东西我说不清楚,自己原有的一套,越学习越自觉得理亏,自然拿不出来。
我觉得所方给讲的这些课程,就好像专门对着我来的,和我原来的观点,完全是针锋相对。我原先认为自己是奉天承运的统治者,应占有一切。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认为是皇帝养育百姓,地主资本家养活农民工人;我认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天经地义的。可是现在所学的道理全反过来了,皇帝不过是一切地主里最大的地主,是一切寄生虫中最大的寄生虫。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个道理却很像是对的。我这奉天承运皇帝的昏天倒运的经历和无知低能、不断露馅的事实表现,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每天都在给这个道理提供例证。我有了“殖民地”“半殖民地”“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等等的概念,我思索了近百年的中国历史,回忆了我过去对晚清历史的感知,回忆了自己的经历,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我更无法不承认中国在百年之内沦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事实。
一个人在没有抛开个人得失而又不承认历史事实之前,真理对他越真实,他越是感到它冷酷无情。我这次学习的结果,就是这样的心情。我今天也才明白,无论是“大下巴”的逞强狡辩,还是我的避免冲突(当然,也有理解能力差的原因),事实上都是内心空虚和自馁而又不知悔恨的表现。面对冷酷的真理,随着空虚和自馁而来的是一种恐惧。对我说来,这个恐惧便是:无论是在法律上还是舆论上,汉奸皇帝都是不能宽赦的。
更重要而不能回避的问题是:中国之曾经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中国的东北曾经沦为日本的殖民地是个事实,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这三个“亲戚”的勾结也是个事实,我作为封建阶级代表人物,怎么还能说是原来老老实实地在天津住着,又怎么能说是被绑架到东北当的傀儡呢?我所隐瞒的和伪造的历史,这还能骗得了谁呢?我从前在苏联还以为能骗得过去,其实,苏联不过把我当做抑留者,不曾追究我而已,现在新中国政府追究起来了,我还能瞒得过去吗?
又到了写学习感想的时候。这是要我自己对问题作出答案了。东北变成日本的殖民地,有没有我的份儿——“是用空话来回答,还是用事实回答?”
对这问题,我睡了想,醒了想,在屋里也想,在院子里运动也想。迟疑不决,决心难下。
规定交“感想”的日子是星期一。星期日这天,我把该洗的衣服全洗好,有了一点儿空闲时间,我在院子里散着步,思虑着我怎么写这个感想。正低头想着,所长迎面走了过来。
“溥仪,你今天有了进步了。”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所长指着什么说的,一时答不上话来。所长指一指我晾的衣服,“你这个星期日休息得早啊”。我才明白,原来是说我这个星期日干活干得快。以前,每个星期日总是别人早干完了,我还在疲于奔命,等我忙完了,也该吃晚饭了。自己也没想到,今天的活干得比每次都快,别人干完了不多时间,我也跟着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