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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媛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跟林智燕一块上夜班。她抢先打开饭盒,看到白米饭和西红柿炒鸡蛋,叫了一声:哟,真给我姐增加营养啊!快成话痨了,给,先把你嘴堵上。林智燕夹了块鸡蛋塞到她嘴里。丁媛喊着好吃,林智燕又喂了她一口。王树生拉过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一块吃,丁媛摆摆手:得了,不跟你们起腻了,姐你慢慢吃,我去病房转转。

她轻盈地出去,随手带上了护休室的门。

王树生有些口渴,要去喝水,林智燕一把拉住他:给你晾着白开水呢。咱们以后立下规矩,再不许对着水龙头喝水,更不能脑袋扎家水缸里喝。还有,你那吃东西不洗手的毛病也要改改。

王树生一一答应,不错眼珠地看着她。林智燕吃着饭,一抬脸:你傻看着我干吗?

喜欢看你吃饭样子,一声不响,总那么秀气。不像我们一家人,吃饭跟猪拱槽子似的,吧唧得山响。

林智燕一笑:从小,妈就教育我们姐弟:食不言,寝不语;吃饭嘴巴不要发出声响;胳膊肘部不能搭在桌子上;筷子不要横竖交叉摆放……小诚当了几年兵,好习惯全丢了。

林智燕一提起弟弟,树生忙问小诚现在对我啥态度。

还那样,动不动说点风凉话。他心里疙瘩没解开,一时接受不了咱们搞对象这个事实。

那我一定要想办法帮他解开疙瘩,总不成让小舅子恨姐夫一辈子。

哼,这么着急想当姐夫啊?

当然。

说话不脸红。林智燕吃完站起来。王树生要去刷饭盒,林智燕说:还是我去吧,不然媛媛又该笑话我了。当初你住院追我时,她没少敲打我。这丫头,整个一人精!

王树生突然冒出个想法,和林智燕对视了一下,两人想到了一起:媛媛和小诚年岁相当,郎才女貌,他俩肯定合适。林智燕说:说办就办,我和媛媛说,明天下夜班咱们一起去南大洼玩。

两人商量妥当,王树生刚要走,林智燕忽然说:树生,我想早点嫁给你!血一下子涌上头,王树生心脏一阵狂跳,好容易才平缓下来:燕儿,我何尝不着急呢,我也想早点结婚,快点把你娶进家门。

亲我一下。林智燕闭上眼睛。王树生嘴唇轻触在她额头。林智燕的声音像从很远地方飘来:不管我弟说什么做什么,你千万别计较。

王树生、林智诚一前一后来到时,林智燕和丁媛已等在医院门口。两人戴着大草帽,像下乡女知青,丁媛拎着一网兜吃的东西。顺着林荫大道往南,骑了十几分钟车子,穿过收割后的玉米地,前面出现一片波光粼粼的水面。七十多年前,清政府在这里开矿挖煤。后来煤掏空了,地面下塌,矿水上浸,这里就成了天然湖泊。

他们坐在水边一棵老槐树下。王树生吹了一段口琴,林智诚即兴跳了一段新疆舞,踢得草叶纷飞。林智燕和丁媛看着哥俩一个赛一个地闹腾,拍着巴掌加油。天气渐渐热起来,丁媛从网兜里掏出洗好的黄瓜、西红柿。王树生伸手要接,林智燕瞪他一眼:去,洗完手再吃。不远处有眼机井,水哗哗哗地流着。王树生朝那走去,丁媛说我也去,高高兴兴地追着他去了。

天上云团缓慢移动着,周围景物时暗时明。望着水天一色的湖面,林智燕扑哧一声笑了,扭头问弟弟,还记不记得你一顿吃过四张葱花饼的事。小诚怎么能忘记呢?那次他去乡下看姐姐,老乡知道林大夫当兵的弟弟来了,送来自家舍不得吃的白面。姐拉着风箱,给他烙了好几块葱香四溢、外焦里嫩的葱花饼。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姐借口胃疼只喝了几口粥……那一晚,月光如水,姐俩坐在土炕上一直唠到深夜。

真奇怪,那个时候姐俩无话不说,现在天天见面,却像隔了一层。林智诚随手揪了根蛐蛐草,搁嘴里嚼着:姐,我承认我有些自私,怕失去你,可你要找个好对象,我也打心里替你高兴。问题是现在不是那回事,你跟王树生有共同语言吗?

岸边丛生的灌木上,黄色的蚂螂来回飞着,翅膀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林智燕问弟弟:你怎么知道我们没共同语言?树生他确实不懂诗,不懂文学,可他懂我,知道我的愿望和所思所想。我说的话他不腻味,能够耐心专注地去听;我有时小小的发疯举动,他能理解,不会像别人一样说我有病。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知音吧。

这话让林智诚觉得太玄妙了,他摇摇头,说不明白。林智燕说:慢慢你会明白的,也会发现树生身上其实优点很多。他善良、真诚、坦率,敢爱敢恨,还是那个你小时候信赖依恋的兄长。

九月蒸腾的云团裹着水汽,一会儿下起雨来。雨线细密,水面满是涟漪和溅起的小水泡。几个人凑在老槐树下躲雨,林智诚一点一点往外拱着王树生。眼看半拉身子让雨水淋湿了,王树生佯装没感觉。雨刚小一点,林智燕一拉丁媛的手,跑到了雨中,撒欢似的叫着喊着——她们看到了天空的彩虹!

太阳很快出来了,粗糙的树干湿漉漉的。林智诚挑衅地望着王树生:你不是挺能吗,敢不敢跟我比爬树?

不等王树生回答,他手脚并用,蹭蹭蹭爬了上去。王树生也不示弱,搂着树干,一下一下往上攀。刚爬到半腰,林智诚一脚蹬在他肩膀上,险些把他踹下树去。好容易坐到树杈上喘口气,迎面又挨了林智诚一拳,王树生半拉脸登时麻木了。

刚才一脚是对你夺走我姐的报复,这一拳是警告你,以后敢对我姐不好,我跟你玩命!林智诚压低声音道。

树枝扑簌簌抖动,摇落下水珠和落叶。林智燕问,你俩猴子似的在上面干吗呢?王树生说没事,忙出溜到地面。看到他鼻子流了血,林智燕心疼地问怎么搞的,王树生说树枝碰了一下。丁媛麻利地把一块纱布卷成条,塞在他鼻孔里。林智诚这时也下了树,林智燕使劲瞪了他一眼。

林智燕要弟弟陪会儿丁媛,拉着王树生沿着芦苇间一条黑泥小路走下去。她问小诚为什么打你?

王树生道:没有哇,不是跟你说了嘛,是树枝碰的。

林智燕突然迸出眼泪来:你受委屈为什么不说?他这么横,你还护着他,你傻呀你!

王树生忙给她擦泪:你不是说过,小诚说什么做什么都别计较嘛。得了,他又没真动手,这两下对我来说跟挠痒痒似的,不算什么,只要小诚不再记恨我。他不愿再纠缠这事,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妹来信了。这丫头,以前信上总是写扎根农村战天斗地的事,这回却好像有啥心事,说了不少大队里的人和事,吞吞吐吐,云山雾绕的,不知啥意思。

该不会搞对象了吧?凭女人的直觉和细腻,林智燕一下子猜到这上头。王树生摇摇头,小环跟小诚一般大,野小子似的,她懂啥叫搞对象。

林智燕想起弟弟,朝老槐树方向望了一眼:不知道媛媛跟小诚合适不合适,我反正挺喜欢她的,我妈也觉得人不错。

西北风吹走了明朗的秋日,唐城进入阴霾笼罩的漫长冬季。星期天下午天气不好,林智诚没出门,守着电匣子,心烦意乱来回扭着指针。一会儿是临行喝妈一碗酒,一会儿是飞兵奇袭沙家浜,一会儿是洒热血,求解放,生命不息斗志旺,一会儿是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

正皱着眉头看剧本的林兆瑞,抬脸冲儿子道:嗨,听过八百遍了,总不过这几出戏。关了吧,耳根清净。他新排的戏因为没有突出阶级斗争,上头没通过。林智诚知道爸心情不好,乖乖地关了电匣子,劝道:爸,你这是何苦呢,像王大爷一样提前办退休,养养花,钓钓鱼多好。

你爸我离不开舞台。这么多年了,舞台就是我的生命,离开一天就没着没落的。在农村种水稻那会儿,我就想,要是让我回团里,能听到锣鼓点响,不要说当导演,就是跑龙套、打杂儿我都干。

你一辈子就是劳累命。

这才充实,都像你少爷一样吊儿郎当,那国家不完了?

林智诚嘟囔道:我这不是烦嘛。

我知道你为啥烦,你一直为你姐跟树生的事耿耿于怀。树生肚子是没多少墨水,干的也是粗活、累活,甚至还有几分危险,可他待人真诚,不势利眼。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你爸我深有体会,看人最重要的是人品,为人善良正直比啥都重要。这样的人才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终身,你姐没看走眼。

林兆瑞摘掉花镜,搁在剧本上:小诚啊,别看爸总数落你,我这是爱之越深,责之越切。你不想想,当初你要是吹拉弹唱没两下子,就是爸再求人,再给你使劲,你能当兵走人吗?现在也一样,你以为厂工会谁都能去,职工文体谁都能搞?不是那么回事,人家看你是块料才要你的。小诚,去不成市里文艺团体,咱在工厂也一样发挥作用,我相信那句话,是金子搁在哪儿都发光……

爷儿俩正说着,亲家王天喜捎话来,叫过去商量一下喜宴办桌的事,林兆瑞招呼儿子一同去听听。刘丽珠患感冒出不了门,她囔囔着鼻子道:帮我看看那头儿准备得怎么样了。缺啥短啥,需要咱们搭把手的,帮帮亲家。

王树生的新房里生着炉子,有种生铁混合着煤烟的味道。刘兰芝盘腿坐床上,正给小两口絮着被褥,王天喜和刘爱国抽烟等着老林。一见爷俩进屋,王天喜连忙拎起茶壶来倒水。林兆瑞环顾左右,问怎么没见老闺女。王天喜气鼓鼓回答:这丫头,焉主意贼大。他哥办喜事,写信叫她回来,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见。林兆瑞说:也不能怪小环,山里交通不方便,寄封信都得一礼拜。

嗐,人家早把大名改了。刘兰芝接茬道,王卫东,听听这名字!这孩子,改名你不征求爸妈意见,改了也就罢了,可下乡这么大事也不吱一声,自己偷走户口本就去报名了。上山下乡,你当是去玩啊……

她眼窝有些潮,撩起衣襟擦起来。

王天喜哼了一声:脚上的泡自己走的。再说,下去锻炼锻炼也没亏吃,又不光你闺女一个下乡,树生、燕儿谁没下过乡?

爱国拉了一下刘兰芝胳膊:姐,你就别心窄了。我听说返城政策有松动了,到年头可以回来,弄好了还能保送上大学呢。等小环回来,让她姐在医院里介绍个大夫,等两年抱个大外孙,姐你就请好吧。

敢情。刘兰芝笑得泪花闪闪。

这时院门一响,树生接林智燕下班回来。刘爱国忙说:别老念叨你宝贝闺女了,今天咱们主题是如何把你儿子喜宴办四置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打无准备之仗。我盘算好几天了,既要移风易俗,又要喜庆热闹,方方面面答对满意。趁着树生他俩都在,咱们再把办桌细节敲定一下。

喜宴安排在腊月十六。尽管头一次当大操儿张罗这事,爱国却相当在行,他拿过来宾名单,眼睛一瞭就瞧出了问题:这恐怕不行,街坊这些人又有‘矿派’,又有‘工总’,过去结了疙瘩,现在弄一桌吃饭,喝高了别再来次武斗。

王天喜大手一挥:都过去的事了。放心,甭管他‘矿派’还是‘工总’,来我这喝喜酒,就得给我面子,谁也不敢奓翅。

林兆瑞点点头,相信亲家有这个能力。他和天喜,不光是儿女亲家,还是街坊和评剧票友。天喜是下窑的老板子,外表糙拉,可人实诚,重义气,在矿上威望很高。当初,要是没天喜在革委会照应着,他早让团里那帮造反派整死了。就算不死,这把骨头恐怕也扔在湖北稻田里了。林兆瑞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水。天喜知道他的嗜好,没给他沏茶,开水里加了一勺糖。好甜,林兆瑞想,真是甜到了心底。

老林是带着夫人的一双眼来的。一进屋,就看到一台崭新的蜜蜂牌缝纫机,静静地卧在外屋地上。一块绣着几朵红牡丹的白布罩着缝纫机头,就像蒙着盖头等待出阁的娇羞新娘。不用问,他就知道这绣工出自燕儿。里屋,家具满满当当,写字台上摆着崭新的红灯牌收音机,铭牌上红艳艳的灯笼透着喜气。此时,林兆瑞坐在姑爷打的沙发上,用夫人的眼光再次环顾一遍新房,心想,就是丽珠她亲自来,恐怕也只有满意两个字。

林智燕拉弟弟到外屋,悄悄道:还跟树生置气呢?人家可不跟你一般见识,你那么待他,他不记恨不说,还一个劲催我给你介绍对象呢。哎,你看媛媛人怎么样?

姐,我不想搞对象。

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妈还急着抱孙子呢。你说吧,你要是有意思我好跟人家说。

林智诚道:媛媛要人有人,要个儿有个儿,条件不错。可我不知为啥,就是不来电。直觉告诉我,她也未必愿意,我看她喜欢王树生那路人。

瞎说。

真的,你弟我眼睛多毒啊,再怎么说也是从文工团里出来的,姑娘们想什么我一眼能瞧出来。

这时王树生出来,问又编排我什么呢。林智燕说:我弟夸你手巧,把家弄得像那么回事。

树生冲林智诚笑笑,林智诚咧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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