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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一次诱使超过两代的胚胎成形呢?自动机需要拥有什么能力,它的名字里才能包含这样一个称号呢?”
“很抱歉,热力学还没有发展到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地步。无机界有什么能构成更高的有序度呢?协同工作的自动机?现在还不清楚,以后也许会搞明白的。”
斯特拉顿早就想问的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阿什伯恩博士,我刚加入小组的时候,菲尔德赫斯特勋爵提到过大灾变过后诞生新物种的可能性。是否真有可能用命名学创造一整个物种?”
“啊哈,我们走进神学的领域了。一个新物种需要祖辈有海量后裔栖息在其生殖器官内;如此形体所包含的有序度超乎想象。一个纯粹的物理过程能创造出如此巨量的有序度吗?博物学家还没有提出能产生这种结果的机制。另一方面,虽然我们知道能用词语创造有序度,但创造一整个新物种所需的名字必须拥有难以衡量的力量。想把命名学掌握到这个程度,只有上帝的伟力才搬得动;也许这就是神之所以是神的原因之一。
“斯特拉顿,这个问题我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但不能让这一点影响我们当前的工作。无论是否存在负责创造我们物种的名字,我相信必然有个名字能帮助我们的物种延续下去。”
“同意。”斯特拉顿说。过了几秒钟,他又说:“不得不承认,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置换和组合的细节上,忘记了我们的工作究竟有多么重要。思考一下若是成功能收获什么,可以帮助我清醒头脑。”
“我也这么认为。”阿什伯恩答道。
***
斯特拉顿坐在制造厂的办公桌前,眯着眼睛读他在街上拿到的传单。文字印刷粗糙,模糊不清。
“人类主宰名字,还是名字主宰人类?长久以来,资本家把名字用专利、铁锁和钥匙藏在保险箱里,仅仅因为拥有几个字母就积蓄财富,而普通人却必须用劳动赚取每一个先令。他们要从字母表里压榨出最后一分钱,然后才扔给我们使用。我们还能忍受多久?”
斯特拉顿扫视着整张传单,没看到任何新鲜内容。过去两个月,他一直在看这些传单,但上面只有习以为常的无政府主义的夸夸其谈;菲尔德赫斯特勋爵说雕刻师会利用它们反对斯特拉顿的工作,但他一直没有找到证据。他的灵巧自动机定于下周公开演示,威洛比已经没什么机会煽动大众反对了。转念间,斯特拉顿忽然想到他也该去散散传单,获取公众的支持。他可以解释说他的目标是将自动机的便利带给所有人,他打算严格控制这些名字的专利,只向愿意善意使用的制造商授权。他甚至可以打出旗号:“通过自动机,得到自主权。”
有人敲响办公室的门。斯特拉顿把传单扔进垃圾桶。“请进。”
一个男人走进房间。他身穿黑衣,留着长胡子。“斯特拉顿先生?”他说,“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本杰明·罗斯,卡巴拉学者。”
斯特拉顿有半秒钟惊讶得说不出话。现在将命名学视为科学的潮流往往惹得这些神秘主义者非常恼火,他们认为这是对神圣仪式的世俗化。斯特拉顿没料到他们竟会造访制造厂。“很高兴认识你,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听说你在字母置换方面成就斐然。”
“哎呀,多谢夸奖。没想到你们也关注这方面的研究。”
罗斯尴尬地笑了笑。“我的兴趣不在于实际应用。卡巴拉学者的目标是更好地理解神。最佳手段自然是研究他创造万物的技法。我们冥想不同的名字,让意识进入迷醉状态;名字越是强大,我们就越接近神性。”
“我懂了。”斯特拉顿心想,这位卡巴拉学者若是得知他们正在尝试用活体命名学造物,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请继续说。”
“你的灵巧称号能让泥偶雕刻泥偶,从而自我复制。一个名字拥有这种能力,也就拥有创世的力量,可以让我们前所未有地接近神。”
“很抱歉,你恐怕误解了我的工作,不过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误解的人。能够组合模具并不足以让自动机自我复制。那还需要许许多多的其他技能。”
卡巴拉学者点点头,“我完全明白。我在学习过程中研究出了一个称号,能够指明其他必需的技能。”
斯特拉顿忽然兴趣大增,身子前倾。浇注完躯体之后,下一步就是用名字驱动躯体。“你的称号赋予自动机写字的能力?”他的自动机能轻而易举地拿起笔,但连最简单的符号都写不出来。“你的自动机灵巧到足以誊写,却无法组合模具?”
罗斯谦虚地摇摇头,“我的称号并不能赋予自动机写字能力或其他手工灵巧能力,只是能让泥偶写出驱动它的名字,没别的了。”
“哦,我懂了。”这个称号并没有提供能学习一类技能的智力,而只是赐予单独一个先天技能而已。想让自动机出自本能地写出一个特定的字母序列,肯定需要在命名学方面下许多苦功夫。“非常有意思,但恐怕没有实用价值,你说呢?”
罗斯露出尴尬的笑容,斯特拉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对方倒是心胸宽广。“从一个角度看确实如此,”罗斯答道,“但我们的视角不同。对我们来说,这个称号的价值和其他称号一样,并不在于它可以赋予泥偶什么有用的能力,而在于它能让我们进入什么样的迷醉状态。”
“当然,当然。那么,你对我的灵巧称号也抱有同样的兴趣?”
“是的,我希望你能和我们分享这些称号。”
从没有卡巴拉学者向斯特拉顿提出过这种请求,而罗斯显然也不喜欢当这第一人。斯特拉顿思考片刻。“卡巴拉学者必须达到一定的等级,才能冥想力量最大的那些名字,对吧?”
“是的,无疑是这样。”
“那么,你们限制成员接触名字。”
“哦,不是的;非常抱歉,我误导了你。一个人只有在掌握了必需的冥想技法之后,才有可能通过名字进入迷醉状态,而这些技法受到严格保护。不经过完整训练就使用这些技法将导致疯狂。但名字本身,包括力量最大的那几个,对于新信徒来说也没有迷醉效力;它们能驱动泥偶,除此无他。”
“除此无他。”斯特拉顿附和道,思考着两人的视角究竟有多么不同。“如果是这样,我恐怕不能允许你使用我研究出的名字。”
罗斯闷闷不乐地点点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你希望收取版权费用。”
现在轮到斯特拉顿不理睬对方的失言了。“金钱不是我的目标。我的灵巧自动机拥有特别的用途,需要我严格控制专利。我不想因为贸然泄露名字而破坏我的计划。”其实他已经向菲尔德赫斯特勋爵属下的命名师公布了这些名字,但他们都是绅士,发过誓要保守一个更大的秘密。他对神秘主义者可不怎么有信心。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只会将你的名字用于迷醉冥想。”
“非常抱歉;我相信你的真诚,但风险实在太大。我顶多只能提醒你,专利的有效期有限,过期之后你就可以随意使用了。”
“但那要等好些年啊!”
“还有其他人的利益不得不考虑,我想你应该明白吧。”
“我只看见商业利益对灵性觉醒构成了障碍。我真傻,居然以为你会有所不同。”
“这么说就太不公平了。”斯特拉顿抗议道。
“公平?”罗斯显然很不容易才控制住火气,“你们这些‘命名师’窃取了本该用于崇敬神明的技法,拿来抬高自己的地位。你们整个行业就靠滥用创造的技法牟利。你们哪里有资格谈公平?”
“我说啊——”
“谢谢你抽空见我。”罗斯说完就离开了。
斯特拉顿喟然长叹。
***
斯特拉顿望着显微镜的目镜,转动操纵器的调节轮,直到针头抵住卵子的侧面。仿佛软体动物的肉足受到刺激回缩,卵子陡然折叠,从球形变成小小的胚胎。斯特拉顿收回针头,取下玻片,换上新的针头。接下来,他把玻片放进温暖的孵育器,把另一块载着未经铭印的人类卵子的玻片放在显微镜底下,趴在显微镜上重复铭印过程。
命名师最近开发出一个名字,能够诱导产生与人类胚胎毫无区别的形体,但问题在于这些形体欠缺生命力,它们一动不动,对刺激没有反应。大家认为这个名字未能准确描述人类的非肉体特性。斯特拉顿和同事因此开始汇编有关人类独一无二之处的描述,试图从中精炼出一组称号,不但能完整表现这些特质,而且还足够简洁,和肉体称号整合在一起后不超过七十二个字母。
斯特拉顿将最后一块玻片放进孵育器,在日志上留下相应的记录。手头没有更多的针头名字需要测试,一天后新胚胎才能成熟到可供测试生命力,因此他决定上楼去休息室消磨今晚剩下的时间。
走进用胡桃木镶板装饰的房间,他看见菲尔德赫斯特和阿什伯恩坐在皮椅里抽着雪茄喝着白兰地。“啊哈,斯特拉顿,”阿什伯恩说道,“快来坐下。”
“敢情好。”斯特拉顿走到酒柜前,拿起水晶玻璃滗酒器,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在两位长者旁边坐下。
“刚从实验室上来?”菲尔德赫斯特问。
斯特拉顿点点头,“几分钟前刚用我最新的一组名字铭印完卵子。我觉得我最近的置换方向很正确。”
“感到乐观的不止你一个。阿什伯恩博士和我正说到前景如何乐观。现在看起来,我们肯定能在最后一代降临前找到一个佳名。”菲尔德赫斯特吸着雪茄往后靠,把脑袋枕在椅套上,“灾难最后反而会变成福祉。”
“福祉?怎么说?”
“唔,等我们控制了人类繁衍,就有办法防止穷人拼命生小孩,他们实在太能生了。”
斯特拉顿大吃一惊,但尽量不动声色。他小心翼翼地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阿什伯恩似乎也有些出乎意料。“我不知道你有这样的计划。”
“我觉得太早提起不是很妥当,”菲尔德赫斯特说,“谚语说得好,‘蛋还没孵出来就别数你有几只鸡。’”
“当然。”
“你必须同意潜力巨大。通过判断谁能生孩子谁不能,我们的政府就能避免人口暴增。”
“人口暴增难道构成了威胁吗?”斯特拉顿问。
“也许你们还没有注意到,下层阶级的出生率要远远高于贵族和乡绅。平民虽说并不欠缺德行,但优雅和智力毕竟略逊一筹。精神方面的贫乏如此得以延续:生在下等环境里的女人总会怀上注定遭受相同命运的孩子。下层阶级若是数量暴涨,我们的国家最终将被拖入粗鄙和愚蠢。”
“因此将不向下层阶级开放铭印名字?”
“不完全是这样,刚开始尤其不可以。生殖能力衰退的消息一旦传出,若是拒绝让下层阶级铭印名字,那简直就是存心酿成暴乱。当然了,下层阶级在社会上还是有一席之地的,但必须控制他们的数量。在我的设想中,这项政策将在一些年后生效,等人们习惯于通过铭印名字生育后代了,配合人口普查的手段,我们也许能定出每一对夫妇允许生下的后代数量。这样政府就能控制人口的增长和构成了。”
“这么使用我们研究出的名字合适吗?”阿什伯恩问,“我们的目标是物种延续,而不是实施党派政治。”
“恰恰相反,这是纯粹的科学。我们的责任不仅是确保物种延续,还应该通过保持群体内的平衡来保证物种的健康。这里并不牵涉政治;情况如果反过来,如果劳动力严重匮乏,就应该执行相反的策略。”
斯特拉顿壮着胆子建议道:“要我说,改善穷人的生活条件是否能使他们生出更好的孩子呢?”
“你指的是你的廉价引擎带来的变革,对吧?”菲尔德赫斯特笑着问,斯特拉顿点点头。“你我的改革也许能互相促进。降低下层阶级的出生率能让他们更容易地改善生活条件。但是,请不要指望光靠改善经济状况就能提升下层阶级的精神素养。”
“为什么?”
“你忘了文明的自我延续天性。”菲尔德赫斯特说,“巨胚胎在我们眼中虽然都是一个模样,但谁也不能否认不同国民之间存在区别,在外观和气质这两方面都有表现。这只能是母性影响的结果:母亲的子宫这个容器反映了社会环境。举例来说,从小在普鲁士人中长大的女人,诞下的孩子天生就有普鲁士人的特征。通过这种方式,人口的国民特性能延续几百年,无论生活条件发生多大变化都一样。认为穷人会有所改变的看法是不现实的。”
“身为动物学家,你在这些话题上无疑比我们更加睿智。”阿什伯恩用眼神示意斯特拉顿别再多说,“我们愿意听从你的判断。”
那晚剩下的时间里,谈话转向其他话题,斯特拉顿尽其所能地隐藏他的不快。等菲尔德赫斯特告退之后,斯特拉顿和阿什伯恩回到实验室继续讨论。
门刚关上,斯特拉顿就喊道:“我们答应帮助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啊!他打算像养牲口一样育人?”
“也许我们不应该这么震惊。”阿什伯恩叹息道。他坐上一只高脚凳。“我们小组的目标就是像复制动物一样繁育人类。”
“但不能以牺牲个人自由为代价啊!我不能参与这种事。”
“别着急。你退出小组能有什么好处?你为我们小组的目标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努力,退出只会让人类这个物种的未来面临更大的危险。反过来,如果小组在没有你帮助的情况下取得了成功,菲尔德赫斯特勋爵肯定会去推行他的政策。”
斯特拉顿尽量恢复平静。阿什伯恩说得对;他能看到结果。过了一会儿,他说:“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能联络什么人吗?比方说有权否定菲尔德赫斯特所提政策的议会议员?”
“我相信大部分贵族和乡绅阶层都会赞同菲尔德赫斯特勋爵的想法。”阿什伯恩用指尖撑着脑门,仿佛忽然老了几十岁。“早该料到的。我的错误在于只把人类看作一个物种。看到英国和法国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我忘了除了国别,人们互相争斗还有其他原因。”
“要是我们偷偷地把名字传播给劳动阶层呢?他们可以在私下里自己拉针头铭印名字。”
“可以是可以,但铭印名字是个精细活儿,最好能在实验室里完成。这项操作要想扩大到一定规模,恐怕不可能不引起官方注意,最终还是得落入政府的控制。”
“还有其他办法吗?”
两人在沉默中思索了很长时间。阿什伯恩忽然说:“还记得我们设想过能诱发两代胚胎的名字吗?”
“当然。”
“假如我们开发出了这个名字,但拿给菲尔德赫斯特的时候不说明它有这个特性,如何?”
“有见地,”斯特拉顿讶异道,“通过这个名字生下来的孩子具有生育能力,可以不受政府控制繁殖后代。”
阿什伯恩点点头,“在人口控制手段生效之前,让这个名字得到广泛的传播。”
“但接下来的一代呢?他们还是会不育,劳动阶层仍将依赖政府繁殖后代。”
“是啊,”阿什伯恩说,“这只是一个短暂的胜利。永久性的解决方案大概只能指望一个更倾向自由派的议会了,但仅凭我的经验,恐怕想不出我们该如何入手。”
斯特拉顿再次想到廉价引擎将带来的变化;如果他的愿望能够成真,劳动阶层的地位得以提升,就能让贵族看到贫穷并非先天习性。但即便接下来的事情都能按照理想进行,议会也需要好些年时间才会改变方向。“假如我们能一次铭印就诱发多代胚胎呢?不育来得越晚,更自由的社会政策就越有可能落地。”
“你这是在想入非非,”阿什伯恩答道,“诱发多代胚胎的技术难度太大,我宁可把赌注压在人类能长出翅膀飞翔上。诱发两代就已经足够雄心勃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