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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合上杂志,抬起头戴上眼镜。“请问有什么事?”

“不是说了吗?我们有事请教医生。”浅川焦急地从龙司背后探出头,“医生在吗?”

护士用两只手压住镜框,来回看着这两个男人。“请告诉我,你们找医生有什么事?”

她有些盛气凌人。龙司和浅川暂且直起腰。

“有这种护士坐在前台,难怪没有病人来挂号。”龙司故意大声挖苦道。

“你说什么?”

惹恼对方就麻烦了!浅川正要低头道歉,诊疗室的门却突然开了,穿着白衣的长尾走了出来。

“怎么了?”虽然长尾的头顶全秃了,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他一脸不悦地皱起眉头,望着站在玄关的这两个男人。

浅川和龙司同时把头转过去。看到长尾的那一瞬间,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长尾知道有关山村贞子的事。这绝不是开玩笑,而是一目了然。一阵电流穿过两人的大脑,录像带中深深烙印在脑海里的那最后一幕迅速复苏:一个喘着粗气的男人,那张满是汗水的脸近在眼前。他双眼充血,裸露的肩头上赫然裂着一条伤口,从中流出来的血落在那双“眼睛”上,模糊了视线……那正是长尾的脸。虽然他已经上了年纪,但绝对没错。

浅川和龙司对望了一眼。龙司指着长尾放声大笑。“哈哈哈,这么一来游戏就更有趣了。哎呀,真没想到啊,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见到您……”

面对这两个陌生男人的古怪反应,长尾十分反感,他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龙司毫不理会,大摇大摆地走近长尾,一把揪住他的胸口。长尾比龙司大约高出十厘米,可龙司却用惊人的腕力把长尾的耳朵拉到自己嘴边,用迥异于腕力的温柔声音缓缓质问道:“大约三十年前,你在南箱根疗养院对山村贞子做了什么?”

“语言”到达脑中需要数秒。长尾双眼骨碌碌地转动,极力搜寻过去的场景。从未忘记的记忆一被唤醒,他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软了。龙司赶紧扶住差点失去意识的长尾,让他靠在墙上。

这个三十上下的男人怎么知道那件事?一股莫名的恐惧横贯长尾全身。

“医生!”护士藤村的声音透着担忧。

“你先去午休一会儿,好吗?”

龙司用眼神催促浅川。浅川将玄关的窗帘拉上,以免患者进来。

“医生!”藤村不知该怎么办,只是战战兢兢地等待长尾指示。长尾显得很紧张,似乎在考虑应该怎么做。那件事绝对不能让这个长舌的藤村知道,因此他佯装镇静地说:“藤村小姐,你可以午休了,要么去吃饭。”

“医生……”

“没关系,你去吧,不用为我担心。”

藤村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又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儿,直到长尾怒吼道:“还不快去!”她才吓得赶紧跑出去。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龙司走进诊疗室,长尾则像被宣告身患癌症的病人一样跟在他身后。

“我先提醒一下,请你千万不要撒谎。我和这位男士可是‘亲眼’见到了所有的经过。”龙司指指浅川,又指指自己的眼睛。

“怎么会有这种事?”不可能的。那片茂密的树林中没有其他人。按这两个男人的年龄算来……

“你不相信也情有可原。不过我们俩对你这张脸倒是记得一清二楚。”龙司的语气突然变了,“要不要我们说出你身上的特征?你的右肩上还留有伤疤,对不对?”

长尾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下巴不停地哆嗦。龙司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要说出你肩上为什么会有那个伤口吗?”他突然把头往前一伸,嘴巴凑近长尾的肩头,“是山村贞子咬的吧?就像这样……”他张开嘴巴,作势要咬长尾的白大褂。长尾的下巴抖得更厉害了,他拼命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是两排牙齿没法咬合在一起,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听好,我们决不会把你说的话告诉别人。我保证。我们只想知道山村贞子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

尽管大脑已无法运转,长尾仍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如果他们亲眼目睹那件事,又何必要我说出实情呢?不对,那一幕不会被看到。当时,这两个鬼头鬼脑的家伙有没有生下来还是个问题。长尾怎么想都觉得矛盾重重,他头痛欲裂。

“嘿嘿嘿嘿……”龙司笑着看浅川。他的眼睛仿佛在说话:嘿嘿,只要这样吓吓他,保证他什么都会老老实实说出来。

长尾果然诉说起来。他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说着说着,连身上的感官也回忆起了当时的兴奋感。那时的情景、热气、碰触、肌肤的光泽、蝉叫声、汗水和草的味道,还有那口古井……

“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大概是发烧和头痛使我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那些正是潜伏期后天花的初期症状,可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染上那种病。幸好疗养院那边没有其他人被传染。如果结核病患者同时遭到天花的侵袭,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在一个新入院患者的胸部断层扫描照片中发现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空洞。‘你顶多只能活一年了。’我一边这样告诉他,一边给他写好交给公司的诊断书。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很不舒服,于是出去呼吸外面高原上的空气。可是头痛依然丝毫没有减轻,我吃力地走下病房大楼旁边的石梯,想逃到庭院前面的绿荫里。这时,我看到一位年轻女子靠在树干上俯视山下的风景。她不是这儿的患者,而是在我到任之前就住进医院的T大副教授伊熊平八郎的女儿,名叫山村贞子。他们虽是父女,却不同姓,所以我对她的名字记得很清楚。最近一个月,山村贞子频繁来到南箱根疗养院看望父亲,可又不怎么待在他身边,也很少向医生询问父亲的病况,好像只是来这儿享受明媚的高原景色。我在她旁边坐下,微笑着问她:‘你父亲怎么样了?’可是她摆出一副根本不想知道父亲情况的样子。她心里很清楚,父亲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能比任何医生更准确地预知父亲死亡的日期。

“当我这样坐在她身边,听她诉说自己的人生和家人的事时,无法忍受的头痛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怪而灼热的兴奋感,就像有某种活力不知从何处涌出,体内热血沸腾。我仔细观察山村贞子的脸。我时常觉得不可思议,世上竟有面容如此端庄秀丽的女子。我不清楚审美的标准是什么,可是,比我大二十几岁的田中医生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没有比山村贞子更漂亮的女人了。我极力压抑因燥热而变得急促的呼吸,轻轻地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说道:‘我们到个阴凉的地方去聊聊吧。’

“山村贞子丝毫没有起疑心,点点头。她弓着背正要站起来时,我看到了她白色外衣里那对小巧的乳房,色泽是那么白皙。霎时,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体内受到猛烈的撞击,一时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

“山村贞子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内心的躁动,她用手拍了拍沾在长裙上的灰尘,在我看来也是那么天真可爱。

“一片蝉鸣声中,我们漫步在茂密的树林里。虽然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可是我的脚却不知不觉地朝着某个方向行进。汗水顺着我的脊背流下来,我脱下衬衫,身上只穿着一件背心。沿着山间小道,我们来到一片开阔的山谷,那儿的斜坡上有一栋老旧的民房。房子大概已有十多年没人住了,墙上斑斑驳驳,屋顶塌下来也不足为奇。民房的对面有一口古井。她看到这口古井便说:‘啊,口好渴哦!’然后跑了过去,弯腰往里窥探。很明显,这口古井已无人使用。我也跟着走近古井,却是想看她弯腰时露出的胸部。我双手支在井沿上,她的胸部就近在眼前。一股潮湿的凉气从漆黑的土里涌上来,轻抚着我的脸庞,却怎么也无法拂去我内心的火热与冲动。我不知道这股冲动从何而来。天花引起的发烧已夺走我的控制力,在此之前,我从未受过这种感官的诱惑。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她那柔软的乳房。她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我的大脑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跳跃。之后的记忆非常模糊,我只能想起零星的片断。当我清醒时,发现自己正把她压在地上。她的外衣被掀到胸口,接着……她激烈地反抗。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她用力咬了我的右肩,强烈的痛楚让我清醒过来。我看着鲜血从肩头流出,滴到她的脸上。血水流进她的眼中,她露出厌恶的表情擦拭着……我随着她这个动作的节奏,将身体压了上去。这时的我究竟是一副怎样的嘴脸?她又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我?在她眼里,我肯定像一头禽兽……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达到了目的。

“完事后,仰面躺在地上的贞子犀利地盯着我。她屈起双膝,用手肘撑着地面慢慢往后退。我又看了一眼她的身体——我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件皱巴巴的灰色裙子已经被掀到腰部,但她并没有把裸露着的胸部遮掩起来,只是往后退。阳光洒落在她的腿根,清晰地照射在那小小的黑色块状物上。我往上看她的胸部,那儿有一对美丽的乳房。我再次把视线往下移……就在覆盖着阴毛的耻丘深处,长着发育完全的睾丸。

“如果我不是医生,可能会被吓得屁滚尿流。但是,我在教科书上看过照片。这叫‘睾丸女性化综合征’,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病,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教科书以外,而且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这种病症。‘睾丸女性化综合征’是男性假两性畸形的一种,从外表来看,患者拥有不折不扣的女性身体,有乳房、外阴和阴道,但大多没有子宫,性染色体是XY男性型。而且不知为什么,患有这种病症的人通常都是美女。

“山村贞子依旧定定地看着我,这恐怕是她第一次被家人以外的人知道身体的秘密。当然,几分钟之前她还是个处女。今后要以女人的身份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经过一番适应吧?我极力想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正这么想着,突然一个声音蹿进我的脑中——我要杀了你!

“这声音透着坚定的意志。直觉告诉我,这确实是我对她的心灵感应。我的肉体已把它当作事实接受了。如果我不先下手,就会被她杀死。肉体的防卫本能向我这样下命令。我又压在她身上,双手掐住她细瘦的脖子,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上去。让我惊讶的是,这次她没怎么反抗,反而像是期待着死亡,舒适地眯着眼睛。不一会儿她就变得软绵绵的了。

“我没有确认她是否已经断气,抱起她的身体向古井走去。这时,我觉得自己的行动依然抢在意志前面:我并不是想把她扔到井里才抱起她,而是抱起她时,正好看到一个圆圆的漆黑的洞口,才产生了这个念头。我感觉一切都像事先安排好了,似乎有一种外在的意念在操控我。我模模糊糊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耳畔有一种声音在告诉我,这是一场梦。

“从上面往里看,井底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从井里蹿上一股泥土的芳香,因此我知道井底积着浅浅的水。我松开手,山村贞子的身体便顺着古井的壁面滑落下去,砰地响起坠至井底的落水声。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直至眼睛适应了黑暗,可是看不到她淹没于井底的身影。我仍无法拂去内心的不安,于是朝井底扔石头和泥土,试图把她的身体永远掩埋在井底。双手捧起一抔土,连同五六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扔进井里后,我再也无法动弹。石头落在山村贞子的身上,在井底发出沉闷的声响,刺激着我的想象力。一想到那具充满病态美的肉体会被这些石块砸坏,我就难受得不得了。我清楚自己很矛盾:希望毁灭她的肉体,又为她的肉体受到伤害而惋惜。”

长尾城太郎说完,浅川便把一张传真纸递到他面前,那是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配置图。

“那口井位于这张地图的什么地方?”浅川气势凌人地问道。长尾稍稍花了一些时间才看明白。浅川告诉他,以前疗养院的位置现在是一家餐厅,他才从图上找回对地形的印象。

“我想就在这一带。”他指着一个大致的方位。

“没错,就在别墅小木屋那儿。”浅川站起来说,“走吧!”

可是龙司纹丝不动。“哎呀,你别这么急嘛。我们还有事情没问这位老伯伯呢。你刚才说那是什么综合征?”

“睾丸女性化综合征。”

“这种女人会生小孩吗?”

长尾摇了摇头。“不、不行。”

“我还要确认另外一件事。强暴山村贞子时,你已经染上天花了吧?”

长尾点点头。

“这么说,日本最后一个感染上天花的人就是山村贞子?”

在山村贞子死亡的那一瞬间,天花病毒一定侵入了她的身体。但是她马上就死了,一旦宿主死亡,病毒自然存活不了,也不能说她受到感染了吧?长尾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垂下眼睑避开龙司的目光,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

“喂,你干什么?!赶快走呀!”浅川站在玄关催促龙司。

“哼,你的回忆可真美呀!”龙司用食指弹了一下长尾的鼻头,向浅川追去。

12

这时,浅川还无法想象接下来的工作会有多么辛苦。如果古井没有完全被掩埋,从别墅小木屋周边开始查找不会太难。一查到古井的位置,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从里面捞出山村贞子的遗骸。午后一点的阳光照射在温泉街的坡道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悠闲的街道和炫目的景象混淆了浅川的想象力。他还没有察觉到,即使古井只有四五米深,狭窄的井底和阳光明媚的地面也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西崎五金行的招牌映入眼帘时,浅川停了车。

“你负责买东西吧。”说完,浅川向附近的电话亭跑去。他在门前站住,放入银行卡,一张电话卡吐了出来。

“喂,现在可不是慢悠悠打电话的时候啊。”龙司嘀咕着走进五金行,依序拿了绳子、水桶、铲子、滑车、探照灯等工具。

一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听妻子的声音,浅川焦急万分。他十分清楚,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离“死亡期限”只剩下九个小时。他把电话卡推进去,按下了足利岳父家的号码。接电话的是岳父。

“啊,我是浅川,能不能帮我叫一下阿静和阳子?”浅川省掉了所有的问候语,直接叫妻子和女儿来接电话。他知道这么做十分失礼,但是没有时间去顾虑岳父的感受了。岳父虽然想说些什么,但大概知道浅川的状况十分紧急,立刻把女儿和外孙女叫来听电话。浅川心想,还好不是妈妈来接的电话。否则她肯定会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地寒暄,最后让我连讲话的机会都没有。

“喂?”

“阿静,是你吗?”妻子的声音让他觉得好怀念。

“老公,你在哪里?”

“在热海,你那边怎样?”

“嗯,还好。阳子已经跟外公和外婆混熟了。”

“她在旁边吗?”

电话里传来了阳子的声音,是一些构不成句子的爆破音,接着是为了找爸爸而拼命爬上妈妈膝盖的声音。

“阳子宝宝,是爸爸哟。”阿静把话筒放在阳子的耳边。

“爸、爸,爸、爸……”

他听到了女儿的叫声。女儿本想叫爸爸,但是还不会说词。女儿喘气和嘴角漏气的声音,还有嘴唇和脸颊碰触话筒的声音,都清晰地传到浅川耳边。他感到女儿好像就在身边,心里涌起不顾一切把阳子拥入怀中的冲动。“阳子,乖乖等哦,爸爸很快就会开着嘟嘟去接你。”

“哦?是吗?你什么时候来?”不知何时,阿静已经接过了话筒。

“星期天。对,星期天我租车去接你们,大家开车去日光兜风,然后回家。”

“哇,真的吗?阳子,太好了,爸爸说这个星期天带我们去兜风呢!”

浅川耳根一热。要是这个约定能够实现就好了。医生决不会把没有依据的好消息告诉患者。为了避免以后打击太大,还是不要让她抱着太大的期望。

“那件事快要解决了?”

“快了吧。”

“我们说好了。等一切都结束了,你要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说给我听。”

这是浅川和妻子的约定:你不要过问这件事,等事情告一段落后,我都说给你听。妻子始终信守着这个约定。

“喂,你要讲到什么时候?”身后传来了龙司的声音。浅川回过头,看见他打开了后备厢,正把买来的工具放进去。

“我会再打电话的。今天晚上或许不会打了。”

浅川把手伸向电话机。只要按下去,电话就断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只是想听听她们的声音,还是有更重要的事情传达?就算现在和阿静慢慢聊上一个小时,要挂断电话时,也会有言犹未尽的感觉。结局是一样的。浅川挂了电话。不管怎样,今晚十点一切都会一锤定音。

正午时分,南箱根太平洋乐园弥漫着高原气息。上回浅川来这里时感受到的妖冶之气,此刻都被阳光遮掩。也许是心理作用吧,耳边传来了网球的弹跳声,球不是拖着长长的尾音,而是发出利落的砰砰声,在网上飞来飞去。白雪皑皑的富士山就在眼前,温室零星散布在山下,屋顶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这是一个平常的下午,别墅小木屋里没有客人的身影。这个出租的别墅一般要到休息日或者暑假才会人满为患。B-4号房今天也空着。浅川让龙司去办手续,自己则换上了便装去扛行李。他仔细地环视着屋内。一周前的晚上,他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个怪异的房间。当时他忍住呕吐跑进厕所,差点失禁;接着,他蹲在厕所里,看到了旁边的涂鸦。这些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他打开厕所的门,同样的地方依然可以看见相同的涂鸦。

过了下午两点,两个人来到阳台上,一边眺望着四周的草丛,一边吃着在半路上买来的便当。从长尾医院往这儿赶路时的焦躁倏地消失了。再怎么焦虑,也会有现在这样悠然地看着时光流逝的时刻。浅川经常这样,在截稿临近时什么也不做,只是望着咖啡从玻璃管里一滴一滴地滴下来,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优雅地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吃饱再来。”龙司说。他买了两份便当。浅川没有什么食欲,偶尔会停下筷子呆呆地察看室内。突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龙司:“喂,你就明说了吧,我们待会儿到底要做什么?”

“那还用问?当然是找山村贞子啊!”

“找到后怎么办?”

“把她送回差木地好好供奉。”

“那么咒语是……你是说,山村贞子期望的就是这个?”

龙司费劲地咀嚼着满嘴的饭菜,迷茫地凝视着什么。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自己也没有弄明白这一点。浅川感到害怕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需要确切的答案,因为他不能重来一次了。

“目前我们能做的只有这样了。”说着,龙司将吃完的便当盒扔了出去。

“有没有这种可能?她想向杀害她的人报仇雪恨?”

“长尾城太郎?你是说把那家伙的事曝光,山村贞子就息怒了?”浅川试图从龙司的眼睛里探出他的本意。如果挖出遗骨并供奉起来,这样仍救不了浅川的命,龙司会不会把长尾医生杀了?他会不会把浅川当作实验品,只想着如何救自己?

“喂,别胡思乱想了!”龙司笑着说,“首先,如果山村贞子真的仇恨长尾,他早就没命了。”

“那么,为什么山村贞子会被长尾轻而易举地杀死呢?”

“这就很难说了……不过,她接连遭遇了亲人死亡和其他的挫折。她突然离开剧团,不也是一种挫折吗?她到高原的结核病疗养院去探望父亲,又得知父亲将不久于人世……”

“你是说,对现世感到悲观的人,不会对杀死他的人抱有怨恨?”

“倒不如说,是山村贞子让长尾老头萌生那个念头的……没准她是借用长尾的手来自杀。”

母亲跳进了三原山的火山口,父亲患肺结核即将死亡,自己成为女演员的梦想遭受了挫折,身体又有天生的残缺……她有太多自杀的动机了。其实,没有道理认为她不是自杀。在吉野发来的传真里,飞翔剧团的创始人重森借着酒意夜袭山村贞子的公寓,结果第二天就因为心脏麻痹而死亡。这是山村贞子利用特异功能把重森杀了。贞子具备这样的能力。她可以不留下证据,轻而易举地杀死一两个男人。既然如此,长尾为什么可以活下来?如果不是山村贞子操控长尾的意志进行自杀,就无法解释。

“好吧,就算是自杀,山村贞子为什么非得让自己在死前被强奸呢?你可别说‘以处女之身死去很遗憾’这一类的蠢话。”

浅川说中了龙司的要害,龙司一时词穷。

“很愚蠢吗?”

“啊?”

“不希望自己死的时候仍是处女,这种想法很愚蠢吗?”龙司一脸严肃地斥问道,“如果是我,也会这么想。我可不希望死时还是个童子之身。”

浅川觉得龙司与平时截然不同,虽然很难说清楚原因。

“你真的这么想吗?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尤其是山村贞子。”

“嘿嘿嘿,开玩笑啦。其实,山村贞子并不想被强奸,谁愿意被别人侵犯呢?当时她把长尾的肩膀咬得见骨了。她是在被强暴后,脑海里突然冒出了死的念头,于是不由自主地驱使长尾城太郎杀死了她……”

“可见,她对长尾还是抱有怨恨啊。”浅川还是无法接受。

“喂,我们最好这样理解,山村贞子的怨恨并不是指向某个人,而是指向大众的。相比之下,她对长尾的仇恨算个屁!”

对大众的仇恨?如果她把这种仇恨注入录像带里,咒语的内容是什么……

龙司沙哑的嗓音打断了浅川的思绪。“算了,我们没时间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还不如早点找出山村贞子。能解开所有谜底的只有贞子。”龙司喝完乌龙茶,站起来瞄准谷底将空罐扔了下去。

两人站在平缓的山坡上,同时将目光落在四周的草丛上。龙司给浅川一把镰刀,用下巴指了指B-4号房左侧的斜坡,要浅川割掉那儿茂密的草,察看地势的高低起伏。浅川弯下腰,膝盖着地,水平挥动着镰刀,一下下把草割倒在地。

据说将近三十年前,这个地方盖了一栋老旧的民房,民房的庭院前有一口古井。浅川伸了伸腰。如果自己住在这里,会在什么地方盖房子?或许会选择视野比较好的地方吧?他一边凝视着远处山下的温室,一边移动,观察着风景的变化。但是不管从什么地方眺望,眼前的景观都差不多。不过,如果要盖房子,B-4号房旁边的A-4号房周围是最容易盖的地方。看过去,只有那儿是平坦的。浅川爬到A-4号房和B-4号房中间,一边割草,一边用手摸索着土质。

他从没有汲过井里的水,甚至连水井都没有碰过。在这种山区,水井会造成什么样子?水真的会涌出来吗?对了,沿着谷底朝东走几百米,有一片被高大树木围绕的沼泽地。浅川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思考,他感觉到血往脑门上冲。看了下手表,已近三点。还剩七个小时就到期限了,还来得及吗?思绪紊乱起来,他怎么也想不起水井是什么样子。

哪儿有古井的痕迹?它四周一定堆满了高高的石头。如果石头坍塌下来,把水井埋到地底下了……那样肯定来不及了,不可能把尸骨挖出来。浅川又看了看手表,三点整。刚才在阳台上喝了将近五百毫升的乌龙茶,可是这会儿他又口渴了。

找到凸出的土块!找到石块堆起来的痕迹!这些声音响彻脑海。浅川用铲子向凸起的土堆挖下去。时间和热血循环往复地催促着他。他神经高度紧张,然而感受不到疲累。但是干起活来,为何会如此焦虑呢?

浅川曾经挖过一个小小的横穴。那是小学四五年级时的事。“哈哈哈!”他无力地笑起来。

“喂,你在干什么?”

龙司的声音让浅川吓了一大跳,他抬起头。

“你刚才在干什么?竟然跪在这种地方……能不能扩大搜索范围?”

浅川大张着嘴抬头看龙司。龙司背对着阳光,整张脸晒得黑糊糊的。汗珠从他黝黑的脸上冒出来,一滴滴滴落在脚边。我在这里干什么?浅川想。只见眼前的地面上已挖出了一个小洞,正是他挖的。

“你打算挖一个陷阱吗?”龙司深深地叹了口气。浅川皱起眉头想看手表。

“别老是看手表!你这个笨蛋!”龙司拂开浅川的手。他瞪了浅川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蹲下来,柔和地低声说道:“你歇一会儿吧。”

“哪有这闲心?”

“我是要你冷静下来。焦虑于事无补。”龙司轻轻推了一把浅川的胸口,浅川顿时失去了平衡,仰面倒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喏,你就这样躺着睡吧,像婴儿一样……”

浅川挣扎着想爬起来。

“别动!躺下!别浪费你的体力了!”龙司用脚踩住浅川的胸口,一直到他放弃挣扎。浅川闭上眼睛,不再反抗。龙司这才把脚挪开,走远了。浅川慢慢睁开眼睛,他看到龙司迈动着强健的短腿,绕到B-4号房的阳台背面去了。或许他在不远处找到了古井。

浅川的焦躁缓和了许多,但仍不想动。他将手脚伸成大字形,仰望着天空。阳光很耀眼。和龙司相比,自己的意志竟然如此脆弱,这让他很厌恶自己。他开始调整呼吸,想冷静下来思考问题。接下来的七个小时必须争分夺秒,可他没有自信能一直保持清醒。就一切听从龙司的指挥吧。抛弃自我,听从意志坚强的人的指挥。这样才能摆脱恐惧。把自己埋进土里,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吧。或许是这个愿望起了作用,浅川被突如其来的睡意侵袭,失去了意识。要睡着的一瞬间,他幻想自己把女儿阳子举得很高很高,刚才一度复苏的小学时代的记忆也浮现在脑海中。

在浅川长大的那个城镇的郊外,有一座市立运动场。旁边的山崖下,有一片栖息着小龙虾的沼泽。上小学的时候,浅川经常和朋友一起去那个沼泽抓小龙虾。有一天,山崖上裸露的红土在春阳下,像挑衅似的显现于沼泽旁。浅川厌倦了在水中垂钓,便突发奇想,在山崖向阳的陡坡上挖起洞来。那里的土质非常松软,只要轻轻将木板插进去,红土就会稀稀落落地撒在脚边。后来朋友也一起动手,大概是三个人吧……或是四个人。

只挖了一个小时,他们就挖出了可以容纳一个小学生的横穴,又接着挖下去。一个朋友说该回家了。但浅川仍在默默地挖着。太阳西沉时,横穴大到能让所有的小朋友一起躲进去。浅川抱着膝盖和朋友们开心地笑了。他们蜷着身子躲在红土洞里,他觉得自己就像刚刚在社会课上学过的三日原人一样。

可是,过了一会儿,洞的入口被一位伯母的脸给堵住了。那位伯母背对着即将落山的夕阳,脸部黑黑的,无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浅川知道她是住在附近的五十岁左右的主妇。

“怎么在这种地方挖洞?万一你们被活埋了,我不是会难受吗?”

伯母窥视着洞内,这么说道。浅川和两个小孩不禁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小学生,但也觉得这位伯母提醒的方式很奇怪。她不是说:“太危险了,快别玩了。”而是说:“你们被活埋在这种地方,那岂不是让住在附近的我觉得难受?快别玩了。”她完全是站在自己的立场来提醒他们。浅川不禁对着朋友们哈哈大笑起来。但伯母那张黑黑的脸仍旧如皮影戏一样堵在洞口。突然间,龙司的脸和那位伯母的脸重叠在一起。

“你也太迟钝了吧?真佩服你,竟然能在这种地方睡觉!你这家伙,干吗笑得那么诡秘?”

龙司把他吵醒了。此时太阳已近西沉,夜幕就要降临了。龙司的身体挡住了西边微弱的阳光,四周显得比先前更暗。

“你来看一下。”龙司将浅川拉起来,一声不吭地钻进了B-4号房的阳台底下。浅川随后跟着。只见阳台底下支撑着房子的柱子之间,有一块隔板被拉下来了。龙司把手伸进缝隙里,用力往前一拉,隔板竟啪的一声裂开了。没想到小木屋内的装潢那么摩登,底下的隔板却做得如此粗糙,随便用点劲就可以拉下来。看不到的地方用的全是蹩脚料。

龙司用探照灯照向地板下方,然后回头示意浅川看看。浅川对准隔板之间的细缝,往里面窥探。在探照灯的照射下,中间略偏西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凸起物。仔细一看,它的表面有用石块砌成的粗糙的格子。上面盖着一个水泥盖,杂草在石头之间和水泥的裂缝里肆意地生长。古井上面正是别墅小木屋的客厅,井口的正上方刚好摆着电视和录像机……就在一个星期前,浅川看那盘录像带时,山村贞子就躲在这么近的地方窥探着上面。

龙司一块块地剥开隔板,弄出一个可以让人进出的洞。于是两个人钻进去,爬到了古井的边缘。别墅小木屋建在斜坡上,他们越往前走,就觉得自己越往下沉,有一种压迫感。黑暗的地板底下应该有充足的空气,浅川却感到窒息。地板下的土比外面的更湿冷。浅川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地板就在头顶上,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而且很可能得下到笼罩着黑暗的井底去——不是很可能,为了把山村贞子拉出来,他们必须钻到井里去。

“喂,来帮我一下。”龙司伸手抓住水泥盖子裂痕里的钢筋,试图将盖子拉到一旁的地面上,无奈小木屋的地板压得太低,他根本使不上力。尽管龙司平时可以举起一百二十公斤的重量,但在没有立足点的情况下,他只能使出一半的力气。浅川绕到另一侧,仰面躺下,然后用两只手攀住柱子固定身体,两只脚使劲推井盖。传来了水泥和石头摩擦发出的刺耳声音。浅川和龙司相互吆喝着,有节奏地把劲儿往一处使。盖子动了。这口古井在多年后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古井被封,是在盖小木屋的时候,还是建南箱根太平洋休闲中心的时候?抑或是建结核病疗养院的时代?从水泥与石块密合的程度,还有水泥盖被拉开时发出的犹如叹息的摩擦声,可以推断出古井被封闭的时间应该不只半年或两年,最长可能为二十五年。不管怎样,井盖终于快打开了。龙司把小铲子插进缝隙中,吃力地推着。

“注意!我一打手势,你就把身体的重量使在铲把上。”

于是,浅川将身体转了个方向。

“准备,一、二、三!”

利用杠杆原理,浅川推起水泥盖的同时,龙司赶紧用双手使劲推盖子的两侧。水泥盖发出凄厉的响声,咚的一下掉在地上。

水井的圆边上略微有些潮湿。浅川和龙司各拿着一盏探照灯,手扶着潮湿的井口边缘,把身体拉起来。光线还未抵达井底,两个人便把头和肩探入水井与天花板之间那只有五十厘米的缝隙里。一股酸臭味夹杂着凉气冲了上来,浓得好像只要他们一松手,就会被吸进古井中。她确实在这里——那个举世罕见的特异功能者,患有“睾丸女性化综合征”的女人!不,“女人”一词不恰当。在生物学上,男性和女性是以性器官的构造来区分的。即使拥有再娇美的女性肉体,只要性器官是睾丸,这个人就会被界定为男性。浅川不知道究竟该称山村贞子为男性还是女性。从贞子的名字来看,父母一定希望将其作为女子来培养。今天上午,在开往热海的船上,龙司曾经说:“同时具有男性性器官和女性性器官的人是力与美的最佳象征。”有一次,浅川在美术全集中看到古罗马的雕像时,还一度怀疑自己的眼睛:只见一位成熟而美丽的裸体女子横躺在石头上,两腿之间却赫然长着男性的性器官……

“看到什么了吗?”龙司问。他用探照灯往井底一照,只见井底积了一些水,井口离井底的水面大约有四五米,只是不知道水有多深。

“井底有积水。”

龙司蠕动着,把绳子的前端紧紧地绑在柱子上。“喂,把探照灯向下悬挂在水井边缘上。千万不要让它掉下来。”

龙司打算下到井底去。浅川的腿开始发抖:如果要我下到井里去……狭窄的井近在眼前,浅川的想象力开始发挥作用了。把身体浸在那漆黑的水里干什么?是为了捞起遗骨吧?这种事我绝对做不来,我会疯的。

或许是眼睛习惯了黑暗,被苔藓覆盖的水井内壁显得更为清晰。在橘色灯光下,石壁上好像浮现出眼睛、鼻子、嘴巴的形状,一直盯着看,那些形状就变成一张张临死前鬼哭狼嚎的扭曲的脸。无数恶魔犹如海藻一样摆动着,向井口伸着手。这种影像怎么也消逝不了。

突然间,一块小石子掉进了这个弥漫着妖气、直径只有一米的古井中。“扑通”一声,石子便被恶魔吞进了喉咙深处。

龙司滑入水井和天花板间的缝隙里,把绳子缠在双手上,慢慢地向下降落。一会儿,他就站在了井底,膝盖以下都浸泡在水里。井水并不是很深。“喂!浅川,把水桶给我,细绳子也给我。”

水桶还放在阳台上。浅川连忙从地板下爬了出去。外面一片漆黑,但感觉仍比地板下亮多了。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解放感,以及充足而清新的空气。浅川环视了小木屋一周,只有路旁的A-1号房里透出些许灯光,传来人们欢聚一堂的笑声。那个房间漂浮得远远的,宛如另一个世界。他即使不看手表,也能猜到现在的时间。

浅川一回到水井边,就将水桶和铲子绑在绳子前端放了下去。龙司用铲子挖起井底的土,放进桶里。他时不时地蹲下来,用指尖在泥土里摸索,可好像什么也没发现。

“把水桶拉上去!”龙司大声吼道。浅川将腹部抵住水井的边缘,把水桶拉上来,倒掉泥沙和石块,再放到井底。这口水井在被堵住之前,可能流进了大量泥沙,龙司挖了又挖,还是不见山村贞子美丽的身躯。

“喂,浅川!”龙司停下手中的活,抬头往上看。浅川没有回应。

“浅川,你没事吧?”

没什么啊,我很好啊。浅川很想这样回答。

“你一句话也不说。能不能开口说两句话?这样让人很沮丧啊。”

“……”

“喂,浅川,你在那儿吗?不会掉下来吧?”

“我……我没事。”浅川终于挤出了一丝沙哑的声音。

“呸,你还真能帮忙啊!”龙司骂了一声,再度将铲子铲入水中。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动作,眼看着水位慢慢往下降了,但还是没有出现他们要找的“东西”。水桶上升的速度越来越缓慢,最后连一厘米也拉不上去了。水桶拉到水井一半高的时候,浅川双手一滑,水桶掉了下去。龙司避开了水桶,泥水却浇了他一头。他十分恼怒,也觉出浅川的力气已经用尽了。

“笨蛋!你想杀死我啊?”龙司顺着绳子爬上来,“换一下!”

浅川大吃一惊,支起身子,结果一个不留神,头部重重地撞到了小木屋的地板。

“等一下。龙司,我没事,我……还有……力气。”浅川一字一句地说。龙司这时从井中探出脸来。“我看你没什么力气了,还是换一下吧。”

“等、等一下嘛。我休息一下就恢复了。”

“等到你的体力恢复,天都亮了。”龙司把探照灯照在浅川脸上。浅川的眼神有些变了,濒临死亡的恐惧夺走了他冷静思考的能力,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失去正常的判断力。用铲子挖泥土,和把沉重的水桶拉上来四五米高,这两个活儿哪个更费力,不用想也能知道。

“你赶快下去吧。”龙司将浅川推到井边。

“等一下,这样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我有密室恐惧症。”

“你就少说蠢话吧。”

浅川蜷缩着身体,一动也不动。井底的水不停地晃动着。“不行,我做不来。”

龙司一把揪住浅川的胸口,把他的脸拉过来,连打了他两个耳光。

“怎么样?现在清醒一点了吧?你还讲‘我做不来’的蠢话吗?有得救的方法,却什么也不肯做,这种家伙简直是人渣!你不是只担着自己的命啊!难道你忘了刚才的电话了?嗯?你愿意把心肝宝贝一起带到地狱去吗?”

一想到妻子和女儿的命运,浅川就不能再懦弱下去了。她们的生命确实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可是,他的身体怎么也不听使唤。

“哎,做这种事真的有意义吗?”明知现在问这种问题毫无意义,浅川还是无力地问道。龙司松开手,说道:“要不要详细地给你介绍一下三浦博士的理论?怨念要强烈地滞留在现世中,必须具备三个条件:封闭的空间、水以及死亡的时间。人在有水的封闭空间里慢慢死去时,怨念多半会依附在那个地方。你看这口井。它就是一个封闭的狭窄空间,里面还有水。你想想录像带中那个老太婆说过什么话?”

……尔后身体的情况如何?老是泡在水里面玩,亡魂会找上门的。玩水、玩水?是的,山村贞子泡在那潭漆黑的水中,现在还在玩水,她将永无止尽地和地下的井水嬉戏下去。

“山村贞子啊,被丢到井底的时候还活着。她一边等待死亡的来临,一边将怨念附着在水井的内侧。以她的情形来分析,倒是具备了那三个条件。”

“所以……”

“所以……依照三浦博士所言,解开诅咒的方法很简单,把它释放出来就好了。我们将她的遗骸从狭窄的井底捞起来,供奉完后,再把她带回故乡埋葬。我们要把她带回宽广而明亮的世界去。”

刚才从地板下方爬出去的时候,浅川也体味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解放感。只要让山村贞子体会到同样的感觉就行了吗?她希望的是这个吗?

“你认为这就是咒语的内容?”

“或许是,也许不是。”

“太模棱两可了。”

龙司再次揪住浅川的胸口。“喂!你仔细想想看,我们的将来有什么是实实在在的?我们等待的往往是模糊不清的未来。你不也这样活下来了吗?你不能因为前途模糊不清就放弃自己的生命吧?山村贞子期望的或许还有其他的东西,可是我们从这儿捞起她的遗骸,注入录像带里的咒语也极有可能会消失啊!”

浅川的脸扭曲着,无声地吼叫着……封闭的空间、水以及死亡的时间?符合这三个条件时就会留下最强烈的怨念?到底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三浦这种伪学者的一派戏言是真实的?

“如果你搞懂了,就赶快下去吧!”

我不懂!我根本就不懂!

“现在不是磨磨蹭蹭的时候!你的‘死亡期限’马上就要到了。”龙司的声音逐渐变得温柔起来,“不要以为人生是可以不战而胜的。”

浑蛋!我现在可不想听你的什么人生观!

尽管如此,浅川还是把身体移到了古井边。

“你总算决定啦?”

浅川紧紧握住绳子,拉到水井内侧。龙司的脸就近在眼前。

“不用怕,这里面什么都没有。最大的敌人就是你那脆弱的想象力。”

浅川抬头一看,探照灯的灯光正对着眼睛,令他晕眩。他背贴着石壁,慢慢松开握紧绳子的手。脚尖从石壁表面滑过,他一口气下降了一米,双手因摩擦产生了一股热量。他在水面上方摇晃着,迟迟不敢下水。他伸出一只脚,仿佛在试洗澡水一般,让水没过脚踝。一股冰冷的触感从脚尖漫至脊背,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浅川立刻缩回脚。可是,他没有臂力悬在绳子上了。身体的重量使他慢慢地往下沉,最后坚持不住,终于两脚着地。水底松软的泥土旋即淹没了双脚,浅川紧紧抓住绳子,陷入极度的恐慌中,好像有许多只手从地底下伸出来,要把他拖入泥中。石壁也从四面压迫过来,仿佛在歪着嘴嘲笑他:你已无路可逃了!

……龙司!

浅川很想大叫,却叫不出声来。他不停地喘着气,从喉咙深处只发出了沙哑的声音。他像个溺水的孩子似的抬起头,感到大腿内侧有一股湿热感。

“浅川!你还活着吗?”

过度的压抑感使得浅川不知不觉停止了呼吸。

“我在这里,你放心。”

龙司的余音传到浅川的耳边时,他终于吸进了一口空气。心脏仍在怦怦直跳,他没法干活,只好拼命想一些别的事,一些快乐的事。如果这口水井是在满天的繁星之下,一定不会让人这么难受。被B-4号房完全罩在底下,逃生的路截断了。即使取走水泥盖,它上面还有织满了蜘蛛网的地板。山村贞子已经在这种地方住了二十五年……是的,她就在这儿,就在我脚底下。这儿是一座死人的坟墓!她不能思考别的事情,连思维都被封锁了,不容许自由地飞翔。山村贞子在这里结束了不幸的一生,在她死亡的瞬间,各种场面一闪而过,通过“意念”的力量强烈地滞留在这一带。那些怨念深锁在狭窄的古井中,经过漫长的时间,臻于成熟。它就像潮涨潮落似的呼吸着,按某种周期时强时弱,竟偶然与正上方的电视机波长吻合,悄然现身于世。山村贞子在呼吸!呼吸声从四处涌上来,将浅川的身体包围住。山村贞子、山村贞子,这个名字一与浅川的大脑相联,她那美丽得近乎可怕的脸孔就从照片上浮现出来,娇媚地对着浅川摇头。

山村贞子就在这里!浅川中邪般在井底的泥土中摸索着,想象着她那美丽的面容和身体,那个美女的遗骨已经浸满了他撒下的尿液。他挥动着铁锹挖土,忘记了时间。在下到井底之前,他已经摘下了手表。极度的疲劳和紧张麻痹了焦躁感,让他忘却了自己的期限,这有些像喝醉了酒。他完全感觉不到时间,能感受到的只有装满了泥水的水桶升降的次数,以及响彻耳边的心跳声……

不久,浅川从水中抓起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头。它的手感很好,光滑的表面还有两个小洞。浅川从水里把这个头盖骨举起来,洗掉嵌在凹洞内的泥土,然后用双手夹住它耳朵的部位,与它对望。他想象着骨头上附上肉后的模样:深凹的眼窝让人联想到一对澄澈的大眼睛,中间的两个小洞上长满肉,就成了一个端正高挺的鼻子。长长的头发被水濡湿,耳朵里,还有脖子那儿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山村贞子那双带着忧愁的眼睛眨了两三下,试图拂落沾在睫毛上的水滴。在浅川双手的夹持下,她无趣地扭曲着脸。尽管如此,她依然美丽无瑕。她开始对着浅川微笑,瞬间,又像在调整焦距般眯起了眼睛。

“我一直想见见你……”

说完,浅川便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这时,龙司的声音从遥远的头顶上传来。

“浅川!你的死亡期限不是十点零四分吗?恭喜你,现在已经是十点十分了……喂!浅川,听到了吗?你还活着吧?诅咒破解了,我们得救了!喂,浅川!如果你死在了这种地方,就是追随山村贞子的脚步去了。可千万要放过我!如果你死了,就乖乖升天成佛吧!喂,浅川!如果你还活着,好歹回我一句话啊。”

虽然听到了龙司的叫声,浅川却丝毫没有得救的感觉。此刻他仿佛幽游在另一个空间里,怀着做梦般的心情,将山村贞子的头盖骨紧紧抱在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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