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突风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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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特别明显的特征吗?”
“不,从外貌上看,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只是个头稍微高一些,人也很老实……还有,她很孤僻。”
“孤僻?”
“是的。实习生的关系一般都很好,那个孩子却从不主动加入同伴当中。”
任何地方都会有这种人,不能因此断定山村贞子的性格与众不同。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你对她的印象呢?”
“一句话?大概可以说‘阴阳怪气’吧。”有马用了“阴阳怪气”这个词。刚才内村也用了“那个让人厌恶的女人”来形容山村贞子。一个青春年少的十八岁女孩,竟然被评价为“阴阳怪气”,这不能不让吉野同情起她来。
“你觉得她哪儿让人感到厌恶?”二十五年前,一个只在剧团待过一年的实习生,为什么给人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呢?肯定发生过什么事,让有马真记忆犹新。
“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有马真环视社长室。似乎连当时摆设的物品都清楚地浮现在眼前。
“剧团刚成立时,排练场就在这儿,只不过要小多了。这间屋子当时是一个事务所。那边有个橱柜,这儿放着一块镶着毛玻璃的屏风……对,现在放电视的地方正好也放着一台电视。”有马指着那个地方。
“电视?”吉野倏地眯起眼睛,拿起笔。
“嗯,是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
“然后呢?”吉野催促他说下去。
“那天排练结束,大部分演员都回去了。我有些台词老是背不下来,便想再看一次剧本,于是进了这个房间。喏,就是那儿……”有马指着入口处的房门说,“我站在那儿往屋里瞧,隔着毛玻璃看到电视画面在晃动。我心想,还有人在看电视啊。你听好,我绝对没有看错。虽然当时隔着毛玻璃,没有直接看到电视画面,但朦朦胧胧地看到有黑白光影在晃动,也没有声音……屋里有点暗,我绕过毛玻璃探头往里看,结果看见山村贞子坐在电视机前。不过当我站到她旁边时,画面上什么也没有。我以为她快速关掉了电源,一直没起疑心,可是……”有马欲言又止。
“请您继续说下去。”
“我一边对山村贞子说,‘不快点回去就没电车了’,一边打开桌上台灯的开关,可是灯没有亮。我仔细一看,没有插上电源。我蹲下来,想把插头插进插座,这才发现电视机的插头也没有插上。”当时,一阵恶寒霎时蹿过他的背脊,这一幕历历在目。
“明明没有插上电源,电视却开着……”吉野确认道。
“是的。当时我吓了一大跳,不由得抬起头看着山村贞子,心想这个孩子坐在一台没有插上电源的电视机前干什么?她没有看我,只是定定地看着电视,嘴角泛起浅浅的笑。”
可见有马对这件事的印象之深,连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件事,你有没有对谁说过?”
“嗯,当然有。我对小内……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个演艺家内村,还有重森先生……”
“重森先生?”
“他是这个剧团真正的创立者,剧团第二任老总。”
“哦?重森先生听到你的话,有什么反应?”
“当时重森正在打麻将,但是他好像对这件事特别感兴趣。他原本对女人很不屑的……但好像早就盯上了山村贞子,想把她据为己有。当天夜里,他借着酒意,胡诌待会儿要偷偷跑到山村贞子的公寓去。我们根本没有把他酒后的胡言当真。后来大家都回家了,只剩他留在那儿。至于那天晚上他是不是真去了山村贞子的公寓,最终也没有人知道。第二天,重森先生虽然来了排练场,却好像整个人都变了,一直沉默不语,只是脸色苍白地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最后竟像睡着似的死了。”
吉野吃惊地抬起头。“那么,他的死因是……”
“心脏麻痹,也就是现在说的急性心肌功能不全。我猜是公演迫在眉睫,他太过拼命,以致劳累过度而死。”
“山村贞子和重森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最终也没人知道吧?”吉野谨慎地问道,有马真使劲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有马对山村贞子印象深刻。
“后来她怎样了?”
“离开剧团了。她待在剧团大概也就一两年吧。”
“她离开之后怎样了?”
“这个嘛……我就不清楚了。”
“离开剧团之后,一般的人会怎样?”
“喜欢这一行的人会加入其他的剧团。”
“你觉得山村贞子会怎么做?”
“她非常聪明,演技也不错,不过性格方面存在缺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重要,对吧?以她那种性格,恐怕会和别人合不来。”
“也就是说,她可能不再涉足戏剧界?”
“唔……这个我不敢确定。”
“没有人知道她之后的消息吗?”
“和她同期的实习生或许……”
“你知道同期实习生的名字和地址吗?”
“稍等一下。”
有马起身走向橱柜,从排列整齐的档案中抽出一册。那是实习生在参加入团考试时提交的履历表。
“包括山村贞子在内,一九六五年入团的实习生一共有八名。”有马哗啦哗啦地翻阅这八份履历表。
“可以给我看看吗?”
“请便。”
履历表上贴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免冠照,另一张是全身照。吉野抽出了山村贞子的履历表,他瞪大眼睛看着照片。
“你不是说,山村贞子是一个阴阳怪气的女人吗?”吉野的思绪陷入混乱。因为他根据有马的话想象的山村贞子,与眼前照片中的女人简直有天壤之别。
“阴阳怪气?别开玩笑了,我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面容呢。”吉野突然为自己不说“漂亮的女人”,却说“漂亮的面容”而感到困惑。这确实是一张几近完美的面容,却缺少女人的韵味。但是看她的全身照,那纤细的小蛮腰和脚踝又分明很有女人味。尽管她是如此美丽,可是经过二十五年光阴的流逝和侵蚀,她留给别人的印象竟然是“阴阳怪气”,甚至是“让人厌恶的女人”。就常理来说,她应该被形容成“美丽端庄的女人”。吉野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9
10月17日 星期三
吉野站在参拜道和青山路的交叉口,再度拿出笔记本。
南青山6-1,杉山庄。这是二十五年前山村贞子住过的地方。门牌号与公寓名称有些不搭,吉野从中感受到一种绝望的情绪。顺着青山路转过弯,根津美术馆的旁边就是6-1号。可是正如吉野担心的,原本应该是杉山庄这处廉价公寓的地方,如今却矗立着一栋豪华壮观的红砖住宅楼。要追踪一个女人二十五年前的行踪,真是比登天还难。
剩下的线索只有与山村贞子同期入团的实习生了。与贞子同时入团的七个人当中,吉野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只查到四个人的地址。如果他们对山村贞子的行踪也一无所知,所有的线索就此中断。吉野不禁担心起来。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他赶紧跑进附近的文具店,开始往伊豆大岛的通讯部发传真,想将目前查清的信息告诉浅川。
此时,浅川和龙司正在早津位于通讯部的住宅里。
“喂,浅川,你镇静一点!”望着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的浅川,龙司怒斥道,“急有什么用!”
“最大风速、中心附近的气压……百帕、东北偏北……暴风雨范围内……有大浪。”收音机里传来台风的消息,就像故意向浅川挑衅。
目前,二十一号台风位于御前崎的南海,距大岛约一百五十公里,正保持着四十米的风速,以每小时二十公里的速度朝东偏北方向行进,应该在今天傍晚抵达大岛南方的海面,海空运恐怕要等到明天——星期四——才能恢复正常。这是早津的猜测。
“星期四!”浅川心里炸了锅似的。我的死期是明天晚上十点!该死的台风,要么快点通过,要么就变成热带低气压,赶快消失!
“船和飞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通行?!”浅川不知该将满腹的怒气往哪儿发泄。我真是不该来这种地方,真是后悔莫及啊!要追究该从哪儿开始后悔,恐怕是不应该看那盘录像带,也不应该对大石智子和岩田秀一的死亡产生疑问,抑或不应该在那个地方拦出租车。他妈的!
“喂,不是叫你镇定一点吗?你听不懂吗?你对早津先生抱怨有什么用?”龙司异常温和地握住浅川的手臂,“或许我们必须在这个岛上按咒语说的去执行,是吧?有这种可能性。那四个小鬼头为什么没有照着咒语去做?因为他们可能没钱来这大岛。你就把这台风看成上天的恩赐吧。这样心情就能平静了。”
“那要等到发现咒语才能知道吧?!”浅川推开龙司的手。
看着这两个老大不小的男人争吵,早津和妻子富子面面相觑。浅川却觉得他们俩是在嘲笑自己。
“有什么好笑的?”浅川想上前去质问他们俩。龙司赶紧用力拉住他的手。“坐下,你这样慌乱也于事无补。”
“调查工作有进展吗?”为了使浅川的情绪稳定下来,早津沉稳地问道。
“嗯,还好。”
“山村志津子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就住在附近,要不要找他来问一问?由于台风,没法出海捕鱼,源先生肯定感到无聊,他一定会很高兴。”如果给他找一个采访对象,他就不会这么心急火燎了。“他是个年近七旬的老大爷,我不知道能否问出满意的答案,不过总比干等好得多吧。”
不等浅川答话,早津就回头吩咐厨房里的妻子:“喂,帮我打个电话给源先生,请他过来一趟。”
正如早津所说,源次眉飞色舞地聊了起来。他非常乐意谈论山村志津子的事情。源次比志津子大三岁,今年六十八岁,是志津子从小的朋友,也是她的初恋情人。对源次而言,谈论志津子如同在诉说青春时代。
源次漫无边际地谈论他与志津子的逸事,时而眼里噙泪,让浅川和龙司知道了她的另一面。但是他们知道不能把他的话都当真,因为回忆往往会美化某些事物,更何况这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源次的口才不能说好,又喜欢拐弯抹角,浅川不禁厌烦起来。可是,源次娓娓道出:“志津子的改变大概是因为那件事吧。有一次,她从海里捞起了一个修行者的石像……在一个月圆之夜……”这番话顿时勾起了浅川和龙司的兴趣。据源次说,山村贞子的母亲志津子拥有神奇的力量,与这个月圆之夜的事有很大的关系。当晚,源次好像就在她身边划船。那是一九四六年夏末某个夜里的事,当时志津子二十一岁,源次二十四岁。
当时秋老虎还在肆虐,到了晚上也凉快不下来。炎热的夜里,源次坐在走廊上不停地摇着蒲扇,在月光下静静观赏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映照出的夜空。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四周的寂静,志津子跑上他家前面的坡道,说道:“阿源,我们去钓鱼,快把船划出来。”她没说理由,拉扯着源次的袖子。源次问她,她只是说:“这样的月夜不会再有了!”源次愣愣地望着这个大岛上最漂亮的女孩子。“别像个傻瓜似的,快点!”说着,志津子拉住源次的衣领,强逼他站起来。向来对志津子言听计从的源次却反问道:“你说钓鱼……到底要钓什么?”志津子望着海面,若无其事地说:“修行者的石像。”
“修行者的……”
志津子横眉怒目、充满惋惜地告诉他,那天中午前后,驻地美军士兵把修行者的石像扔进了海里。
东边海岸中部的海滩上,有一个叫行者窟的小洞穴,里面安放着一尊公元六九九年漂流到此地、名叫役小角的修行者石像。据说役小角天生聪慧,修行后学会了咒术、仙术,可以操控鬼神。役小角展现的预知能力让那些掌握文武大权的当权者大为惊恐,遂以蛊惑世人的罪名将他流放到伊豆大岛。这是约一千三百年前发生的事。役小角躲在海边的洞窟里潜心修行,教授岛上居民农业和渔业技术,受到人们的尊敬。后来他被赦免,又回到日本本土开设道场。他在大岛只住了三年,传说他后来穿着铁鞋飞上了富士山。岛上的居民非常景仰他,行者窟成为岛内最受重视的灵场,每年六月十五日还会举办“行者祭”的祭祀活动。
但是,太平洋战争结束后不久,美军把供奉于行者窟内的役小角石像扔进了大海。这没有逃过志津子的眼睛。对役小角顶礼膜拜的志津子躲在蚯蚓鼻(大岛地名)岩石背后的暗处,将石像坠海的位置牢牢刻在了脑中。
听说志津子要钓的竟是修行者的石像,源次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虽然他确实会钓鱼,却没钓过石像。可他不忍心拒绝暗恋着的志津子的请求,一门心思讨好她。于是在那个夜晚,他划船出海。不管怎样,在美丽的月夜与志津子出海是非常美妙的事情。
他们在修行者海滩和蚯蚓鼻两处点起火堆作为记号,然后朝着海面一点点进发。两人对这一带海域的情况都很熟悉。可是夜里,即使月光如此皎洁,潜入海水里仍然无法视物。源次不知道志津子打算怎么寻找石像。他一面划桨,一面问她。可志津子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海边的火光确认位置。划出数百米后,志津子大叫:“停一下!”
她靠近船尾,脸贴近水面,往漆黑的海里探视,然后命令源次:“把脸转过去。”源次知道志津子想做什么,心怦怦直跳。志津子站起来脱掉白点花纹的衣服。衣服滑过肌肤的声音刺激着源次,他感到一阵窒息。接着,背后响起志津子跳入水里的声音。浪花溅在他的肩上,他倏地回头一看,只见志津子用手巾把长长的黑发束起来,嘴里衔着根细绳,脸露在海面上游动着。之后她深吸两口气,潜入海底。
她从水里露过几次面、换过几次气。最后一次露出脸时,她嘴里的绳子不见了,哆嗦着说:“我已经把修行者绑好了。快,把它拉上来!”
源次移向船头,拉起绳索。志津子不知何时上了船,穿上衣服蹲到旁边,帮着他拉石像。两人把拉上来的石像放在船中央,回到岸边。他们都没有说话。因为当时的气氛让人觉得不能问任何问题。为什么她能在漆黑的大海里找到石像?源次感到不可思议。三天后,源次问起志津子,她说修行者的石像在海底呼唤她,能够操控鬼神的石像,那对绿色的眼睛在漆黑的海底闪闪发光……
此后,志津子的身体开始变得异常。以前她从不头痛,可是此后常常感到阵阵针刺般的头痛,一些从未见过的情景快速地展现在脑海中,而且总能在不久后成为现实。源次详细追问后知道,每当未来的情景闪过她脑海时,会有一股橘香扑鼻而来。志津子甚至预知了源次嫁到小田原家的姐姐死亡的景象。但她好像不能有意地预知未来。没有任何先兆,仅凭突然闪现在脑海里的某个场景是无法断言什么的,所以志津子从不接受他人的请求为人预言未来。
第二年,志津子不顾源次的劝阻去了东京,认识了伊熊平八郎,并怀了他的孩子。那一年年底,志津子回到故乡生下一个女孩,就是山村贞子。
源次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按他的意思,十年后山村志津子跳进三原山火山口,绝对是因为她的恋人伊熊平八郎。但对浅川他们而言,唯一的收获是,山村贞子的母亲志津子也具有预知能力,而给予她这种能力的很可能是那尊役小角石像。
这时,传真机运转起来。打印出来的是一张放大的山村贞子的免冠照,这是吉野在“飞翔剧团”弄到的。
浅川异常激动。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山村贞子的容貌。尽管很短暂,但他毕竟和这个女人有过共同的感受,以相同的视角眺望过景象,就像在一张阴暗的床上,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孩子做爱,并且同时达到高潮。微弱的阳光照射进来,这个女孩的容貌终于得见天日……虽然传真机传送过来的照片有些模糊,但山村贞子美丽端庄的面容、迷人的魅力还是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
“真是个大美女啊。”龙司说。浅川则突然想起高野舞。单就脸孔来说,山村贞子要比高野舞美得多。但是,高野舞散发着女人特有的柔媚气息,山村贞子显现的却是一种“令人厌恶”的感觉。一定是山村贞子拥有的异能对周围的人造成了影响。但照片并没有散发出这种感觉。
第二张传真是山村贞子的母亲志津子的消息,刚好接上刚才源次说的故事。
山村志津子一九四七年离开故乡差木地来到东京。有一天她突发头痛倒地不起,被送到医院。在该院医生的介绍下,她认识了T大学精神科副教授伊熊平八郎。伊熊平八郎致力于用科学方法解释催眠现象。他发现志津子具有惊人的透视能力,产生莫大的兴趣。后来他竟然改变原来的研究课题。之后,伊熊平八郎将志津子当成实验对象,埋头研究特异功能。两人超越了单纯的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关系,尽管伊熊已有妻室,他依然对志津子产生了爱慕之情。同年年底,志津子怀上伊熊的骨肉,为了避开世人,她回到伊豆大岛差木地,在那里生下山村贞子。后来志津子把女儿留在差木地,很快又回到东京。三年后,她为了把女儿带到东京又回到差木地。此后,直到跳进三原山的火山口自杀为止,她好像始终将女儿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一九五〇年,伊熊平八郎和山村志津子这对搭档在周刊杂志和报纸上引起轩然大波。他对特异功能的科学解释引起世人的关注。或许是受伊熊平八郎T大学副教授的身份迷惑,人们一开始对志津子的特异功能深信不疑,媒体也多以善意的笔调报道。不过批判的势力也根深蒂固,在一群权威学者发表“可疑”的评论之后,舆论便开始转向对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不利的局面。
志津子的特异功能主要表现在意念复写、透视、预知等所谓的“超感官知觉”方面,她从未发挥过意念移物的特异功能。据某家杂志社报道,志津子只要把额头抵在一本密封的相簿上,就可以用意念将指定的图案复写出来,还可以百发百中地读出密封信封中的内容。另外一些杂志却宣称志津子只不过是个骗子,稍微经过训练的魔术师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到这些。就这样,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掀起的狂热风潮逐渐冷却下来。
以此为转折点,志津子开始连连遭遇不幸。一九五四年,志津子生下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出世四个月就病死了。当时年仅七岁的贞子对刚出生的弟弟似乎倾注了特别的关爱。
翌年,伊熊平八郎向媒体挑衅,要在公众场合让大家见识志津子的特异功能。志津子起初很反对,表示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法集中精神,恐怕会失败。可伊熊平八郎并不退让。他已无法忍受被媒体称为骗子,认为唯有拿出明证才能堵住众人的嘴巴。
当天,在近百名记者和学者的监视下,志津子别别扭扭地走上实验台。儿子死后,她曾崩溃过,精神状态一直不好。这个实验以极其简单的方式进行,只要说出铅制容器中两个骰子的点数就可以。可是志津子“感知”到围在身边的百余人都希望看到她失败。最后,志津子全身哆嗦着趴在地板上,悲痛地大叫:“我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她说,人都多少具有发挥意念的能力,她这种能力只不过比一般人强而已。如今置身上百人都希望她失败的意念当中,她的能力受到阻碍,无法发挥。伊熊平八郎接口道:“不……不止百人。现在所有的日本国民都想践踏我的研究成果。一旦受到煽动,舆论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发展,媒体就只会讲一些多数国民想听的话。你们知不知耻啊!”结果,透视能力的公开实验便在伊熊平八郎对媒体的批判声中落幕了。
媒体认为,伊熊平八郎的怒吼其实是借口,他想把实验失败的原因嫁祸于媒体。于是,第二天报纸上赫然刊登着:“果然是骗子……假面具被撕下……大骗子T大副教授……长达五年的争论终于画上休止符……现代科学的胜利!”没有一篇报道支持志津子和伊熊平八郎。
那一年年底,伊熊平八郎和妻子离婚,辞职离开T大。从那时起,志津子的被害妄想症更加严重。此后,伊熊平八郎也想拥有特异功能,便遁入山林,在瀑布下冲水修炼。然而他修炼过度,患上肺结核,最终住进南箱根的疗养院。志津子的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当时八岁的山村贞子为了避开媒体和世人的嘲讽,说服志津子回到故乡差木地。谁知一不留神,母亲竟然跳进三原山的火山口。就这样,三人的生活脆弱地分崩离析。
浅川和龙司同时看完这两张传真纸。
“这是怨念啊。”龙司喃喃道。
“怨念?”
“嗯。你想想,母亲跳进三原山时,女儿贞子会怎么想?”
“非常痛恨媒体吧?”
“不只是媒体。她对那些最初一味奉承,后来形势一变,转而开始嘲笑他们,弄得她家破人亡的大众也恨之入骨。山村贞子从三岁到十岁一直跟在父母身边吧,她对这种风气一定有切身的体会。”
“所以她才发动了这次没有特定对象的攻击?”意识到自己也是媒体的一员,浅川在心里辩解,不,是恳求:我也和你一样,对媒体的体制持批判态度。
“你在嘀咕什么?”
“嗯?”浅川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中竟然发出了声音,念经似的喃喃自语。
“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大致解释那盘录像带的影像了。三原山是山村贞子母亲自杀的场所,那是贞子预感到将喷发的火山,因此她对那儿施加了强烈的意念。下一个画面是朦朦胧胧出现的‘山’字,大概是山村贞子小时候第一次用意念复写成功的字。”
“小时候?”为什么非得是小时候?
“嗯,可能是四岁或五岁吧。接下来那个骰子的画面,是贞子在母亲接受公开实验的现场,提心吊胆地盯着试图猜出骰子数目的母亲。”
“哎?等一下,可是山村贞子看清了骰子的数目啊!”浅川和龙司都用“自己的眼睛”看过那个画面,绝对错不了。
“那又怎么了?”
“她母亲志津子不是没能透视出来吗?”
“母亲不行,女儿可以做到,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你听着,虽然贞子当时才七岁,可是已拥有比母亲高得多的能力,她可以把百余人的意念形成的力量不当一回事。你想想看,她能把影像送进电视!电视放映影像与光线投射到底片上的原理完全不同。它要扫描五百二十五条扫描线。贞子竟然可以做到,能力真是惊人!”
浅川仍旧无法释然。“如果她有这么惊人的力量,那么在三浦博士寄来的意念复写底片上,她岂不是可以复写出难度更大的图案?”
“你真笨!她母亲志津子因为拥有特异功能声名大噪,后来却因此过着痛苦无比的生活,做女儿的总不会想重蹈覆辙吧。志津子也一定告诫过她,要隐藏能力,过平凡的生活。因此贞子极力地压制能力,把它调整到极其普通的意念复写水平。”
山村贞子曾在剧团的演员回去后,独自留在排练场,对着当时还很贵重的电视测试一下自己的能力。她非常小心,绝不想让别人知道。
“接下来画面中出现的老太婆是谁?”浅川问道。
“这就不得而知了。那个老太婆会不会是在贞子梦里或者哪儿出现过,悄悄告诉她一些具有预言意味的事情?那个老太婆说的是很古老的方言。你也注意到了吧?这座岛上的语言基本是普通话。那个老太婆的年纪相当大,没准是出生在镰仓时代,或者和役小角有某些关系。”
汝来年就要生崽了——你明年就要生小孩了。
“那个预言,是真的吗?”
“紧接着不是有一段男婴的画面吗?我最初以为是贞子生下了一个男孩,可是从这份传真来看,好像推断错了。”
“那是她出生四个月就死了的弟弟?”
“对,我想应该是。”
“那个预言又该怎么解释?怎么看都觉得那个老太婆是对着山村贞子叫‘汝’啊!难道贞子也生了孩子?”
“不知道。我相信老太婆的话,贞子大概也生了。”
“谁的孩子?”
“我怎么会知道?喂,你别以为我什么都知道,我说的只不过都是推测。”
如果山村贞子有孩子,是谁的孩子?那孩子现在又在哪儿呢?
龙司突然站起来,膝盖狠狠撞了一下桌子底。“难怪我觉得肚子饿,都过了中午了。喂,浅川,我们去吃饭吧。”
说完,龙司用手揉着膝盖,独自飞快地向玄关走去。浅川一点食欲都没有,可是他惦记着一件事:出现在录像带末尾的那个男人是谁?或许是贞子的父亲伊熊平八郎,可是山村贞子看他的眼神饱含敌意。浅川在荧屏上看到那个男人的脸庞时,身体深处感到一阵沉缓的疼痛,还萌生出强烈的厌恶。不管怎么看,山村贞子都不像是在看至亲。吉野的调查报告中也没有任何贞子和父亲对立的记录,相反,倒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很爱父母的女儿。浅川觉得要查出这个男人的身份似乎很难。经过将近三十年,这个男人的相貌应该变了不少吧。尽管如此,为了保险起见,该不该叫吉野找一下伊熊平八郎的照片?龙司又是怎么想的?浅川想和龙司商谈这些事,便跟着追了出去。
屋外的风呼呼地吹着。浅川和龙司都没撑伞,弓着背跑进元町港前的快餐店。
“喝啤酒吗?”龙司不等浅川回答,就对着服务生大叫:“两瓶啤酒!”
“龙司,我们接着谈刚才的事情。照你看来,那盘录像带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龙司忙着吃烤肉套餐,心不在焉地回答,头都没抬一下。浅川叉起香肠,将啤酒送到嘴边。从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栈桥。东海汽船的售票处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周一片静寂。被困在岛上的旅客也一定透过旅馆或农家旅社的窗户,不无忧虑地眺望着阴沉的天空和海洋。
龙司抬起头。“你一定听说过人在死亡的那一瞬间,脑海里会有什么一闪而逝吧?”
浅川将视线由窗外移回,正视着龙司。“嗯,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场景会像倒带似的重现……”他曾在书上看过某个作家的亲身体验。那个作家有一次在山路上开车,方向盘操控失误,连人带车坠落到深深的谷底。车子从道路上飞出去、悬浮在半空中的那一瞬间,作家意识到:啊,自己要这样死了。一生中经历过的种种场面便唰唰地在脑海中掠过,连一些细节都一清二楚。后来,作家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当时的体验却深刻地印在了记忆中。
“难道你是说,那盘录像带就是这种东西?”浅川问。
龙司朝服务生举起手,又要了一瓶啤酒。“我啊,只是联想到这件事了。录像带里的一幕幕画面,都是山村贞子在意念或思绪发挥强大作用的那一瞬间捕捉到的,是她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画面。”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山村贞子已不在人世了?于是,在她死亡的那一瞬间,脑海里交错飞逝的各种画面便以这种形式留在了世上?
“是的,这种可能性很大。”
“她是怎么死的?还有一个问题,录像带末尾出现的那个男人和山村贞子的关系是……”
“不要什么事情都问我嘛,我也有一大堆事弄不明白。”
浅川很不服气。龙司继续说:“喂,你也稍稍动动脑子!不要被大家宠坏了。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剩下你一个人去解开谜底,你怎么办?”
这估计是不可能的。浅川死了,剩下龙司去解开谜底倒有可能。
一回到通讯部,早津就对他们说:“有一位吉野先生打过电话,他说自己在外面,十分钟后再打过来。”
浅川坐在电话前,祈祷吉野有好消息。不久,铃声响起来。
“我刚才打了好几次电话……”吉野的语气夹带着些许责备。
“对不起,我们出去吃饭了。”
“收到传真了吗?”吉野的语气稍稍变了,话里已没有责备,透出一丝体贴。浅川预感到有些不妙。
“嗯,谢谢你给我们提供了那么多线索。”浅川把话筒从左手换到右手,鼓足勇气问,“现在怎样了?查到山村贞子后来的行踪了吗?”
隔了好一会儿,吉野才回答:“没有,线索断了。”
浅川差点哭出来,整张脸都扭曲了。龙司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两条腿叉开伸向前,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浅川由期待变成绝望的表情。
“你说‘线索断了’是怎么回事?!”浅川激动地问。
“和山村贞子同期进入剧团的实习生,我联络到了四个人。我打电话问过,可是没人知道山村贞子后来的事情。他们……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头了。四个人的说法完全一致:剧团老板重森先生死后不久,山村贞子便失踪了。此外,我再没查出与她有关的信息。”
“就这样完了?”
“别这么说……”
“我明天晚上就要死了!不只是我,我老婆和女儿在星期天早上十一点也会死。”
“喂,你竟然把我给忘了,真讨厌。”龙司在后面插嘴道。
浅川不理会他,继续说下去:“应该还有其他的办法吧?除了那些实习生,或许还有人知道山村贞子的消息吧?喂,这件事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性命啊!”
“也未必会这样。”
“哎?”
“我是说,也许期限过了,你依然活着。”
“你还是不相信这件事吗?”浅川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你要我百分之百相信,才是强人所难呢。”
“吉野先生,你听着!我当然对此也是半信半疑。什么咒语之类的听上去很愚蠢。可是你听着,假设这件事为真的概率有六分之一,你能把装了一发子弹的左轮手枪抵住太阳穴,然后扣下扳机吗?你会把家人卷进这么危险的俄罗斯轮盘赌局中吗?做不到吧!我想你肯定会把枪口朝下,甚至还想把枪扔进大海里去吧?”浅川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
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龙司的叫声:“我们真是傻瓜!傻瓜……”
“吵死了!安静一点!”浅川用手捂住话筒,回头呵斥龙司。
“怎么回事?”吉野压低声音问道。
“没什么。吉野先生,求求你,我现在能依靠的……”浅川话还没说完,就被龙司一把拉住胳膊。他怒气冲冲地转过头来,却意外地看见龙司一脸认真。
“我们都是大傻瓜,都失去了冷静。”龙司低声说道。
“你等一下。”浅川放低了话筒问龙司:“怎么了?”
“我们怎么没有注意到这么简单的事情?根本没有必要按照年代去追踪山村贞子的行踪。难道不可以倒过来吗?为什么不能是B-4号房?为什么不能是别墅小木屋?为什么不能是南箱根太平洋乐园?”
浅川一脸惊愕,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调整一下情绪,重新拿起话筒。“吉野先生。请你先把剧团这条线索放一下,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请你去查一查。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事情,和你说过了吧?”
“嗯,我在听。那是一家休闲俱乐部吧?”
“是的。在我的记忆中,确实是十年前建的高尔夫球场,然后再建的配套设施。我想现在的设施很完备了……你需要调查的是,在南箱根太平洋乐园建起前,那边发生过什么事。”
话筒里传来吉野奋笔疾书的声音。“你说能有什么事?那只不过是一片高原呀!”
“有可能。不过,也可能不是。”
龙司又拉了拉浅川的袖子,对他说道:“还有配置图。在太平洋乐园建起前,如果那块土地上还有其他建筑物……你告诉接电话的人,让他把那些建筑物的配置图弄到手。”
10
10月18日 星期四
风势更猛了,晴朗的天空里几朵白云低低地飘浮着。二十一号台风于昨天傍晚掠过房总半岛,消失在东北方的海面。重现的蔚蓝大海刺得人眼睛疼。与秋高气爽的天气相反,浅川站在甲板上眺望着滚滚波浪,心情却像面临死刑的死囚一样沉重。把视线抬高,可以看到伊豆高原的轮廓缓缓延伸在半空中。他终于迎来了“死亡期限”。现在是上午十点,再过十二个小时,那一时刻就要来临。一个星期真漫长啊……浅川切切实实地觉得。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经历的恐怖,仅仅一周之内他都体验过了。
目前仅存的线索是他手里的三张传真,那是吉野昨天花了半天调查出来的。建南箱根太平洋乐园之前,那块土地上还有少许建筑。当时那是一栋相当奢华的建筑:一处结核病疗养院。
结核病,现在已没什么人恐惧它,但看过早期小说的人都知道,如果说托马斯·曼写《魔山》的契机来源于结核菌,那让梶井基次郎吟诵颓废情诗的也是结核菌。一九四四年发现的青霉素和一九五〇年发现的痨得治,从结核那儿夺去了它的文学芳香,使其退居成一种普通的传染病。日本的大正到昭和年间,因这种病死亡的人每年超过二十万,不过这个数字在战后急剧下降。尽管如此,结核菌却并没有完全灭绝,现在每年因感染这种病菌而死亡的仍高达五千人。
在结核病肆虐的时代,治疗这种病需要清新的空气和幽静的环境。因此,结核病疗养院全都建在高原等地方。随着医学的进步,患者逐渐减少,疗养院的功能也随之发生改变,如果不兼设内科、肠胃科、外科等,根本无法经营下去。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位于南箱根的疗养院也面临这种变革,但它的变革极其困难。它位于交通极其不便的地方,结核病患者一旦住进来就很难出院。若要改造成综合医院,这会成为致命伤。因此,南箱根疗养院于一九七二年关闭。
正在为建设高尔夫球场及休闲设施物色地皮的太平洋休闲中心盯上了那块地。一九七五年,太平洋休闲中心买下包括南箱根疗养院在内的高原地带,着手兴建高尔夫球场,之后又陆陆续续盖了许多别墅、酒店、游泳池、健身房、网球场等休闲设施。别墅小木屋在半年前的四月份落成。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原本在甲板上的龙司,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浅川旁边的位子上。
“啊?”
“南箱根太平洋俱乐部啊。”
“那儿的夜景很美。”那儿鲜有生命活力的氛围,以及橘色灯光下砰砰作响的网球又在浅川脑海中复苏。那种氛围从何而来?自有疗养院以来,那儿到底死了多少人?浅川的脑海里浮现出沼津和三岛那一望无际的美丽夜景。
浅川将第一张传真纸放到最下面,把第二张和第三张摊开在膝盖上。第二张上有疗养院的简单配置图,第三张则是疗养院现在的模样,是南箱根太平洋乐园服务中心和餐厅所在的那栋华丽的三层建筑。他不断对比那两张传真纸。两张图显示了近三十年岁月的流逝,不以顺着山势蜿蜒的道路为基准,就弄不明白哪儿和哪儿是同一个地方。浅川凭着脑海里的印象,试图从第二张传真纸的地图上找出别墅小木屋以前是什么建筑。无论怎么比对,别墅小木屋那儿以前也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山坡上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浅川又看第一张传真纸。除了记载着由南箱根疗养院变迁为南箱根太平洋乐园的过程,上面还记载了一条重要信息——长尾城太郎,五十七岁,是一位曾在热海市经营一家内科兼小儿科医院的医生。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七年五年间,长尾在南箱根疗养院担任医生。那时候他是一个刚刚结束实习的年轻人。曾任职于南箱根疗养院的医生当中,目前还活着的只有隐居在长崎女儿家中的田中洋三和长尾城太郎两人。想打听南箱根疗养院的信息,只能找长尾医生。田中洋三已年近八旬,又住在长崎,浅川根本没有时间去拜访他。
当初浅川死乞白赖地请求吉野,要他找出健在的证人,吉野克制着内心的怒火,好不容易查出长尾医生的名字。他传过来的不仅有名字和地址,还附上了长尾医生有趣的经历。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六七年的五年间,长尾在疗养院里并不是一直担任全日无休的医生角色。他还曾经从医生变成患者,住了两个星期的隔离病房。一九六六年夏天,前往山间的隔离区探访病人时,他不慎从病人那儿感染了天花。幸好几年前他曾接种过牛痘,病情不至于太严重,出疹并不多,也没有二度发烧,后来治好了。但为了预防传染,他只好接受隔离治疗。有趣的是,长尾的名字由此记录在了医学资料上,因为他是日本最后一名天花患者。天花这个病名对浅川和龙司这代人来说,是早已销声匿迹的词语。
“龙司,你感染过天花吗?”浅川问。
“别傻了,我怎么可能感染上天花?那种病早就绝迹了。”
“绝迹?”
“嗯,因人类的智慧而绝迹。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天花’存在了。”
龙司说得没错,在世界卫生组织利用疫苗彻底清扫后,天花病毒已于一九七五年从地球上销声匿迹。世界上最后一名天花患者的姓名自然也被记录下来。那是一位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六日在非洲索马里发病的青年。
“病毒绝迹?喂,真有这种可能吗?”尽管浅川不懂什么病毒知识,但在他印象中,这种东西无论怎样灭杀,仍会改变形态,顽强地存活下去。
“病毒是在生命和非生命的分界线上游移的东西。也有观点认为,追根溯源,病毒是人类细胞内的遗传因子。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如何产生的,只知道它确实和生命的诞生及进化有密切的关联。”龙司松开交叉在脑后的双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双眼闪闪发光,“浅川,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细胞中的遗传因子跑出来变成另一种生物。从根源上说,所有相反的东西都可能是相同的。像光和暗,混沌未明时,两者相安无事。神和恶魔也是。人们把堕落的神称为恶魔,其实二者是相同的。男人和女人也是如此。人原本是雌雄同体,就像蚯蚓和蛞蝓一样,同时拥有女性和男性的性器官。你不觉得这才是最完美的力与美的象征吗?”龙司说着笑了。“嘿嘿嘿,连性交也省了,多好啊。”
有什么好笑的?浅川盯着他的脸。同时具有雌性和雄性性器官的生物,不可能最完美。
“还有已经绝迹的病毒吗?”
“这个嘛……如果你这么感兴趣,回东京好好查一查。”
“回得去的话……”
“嘿嘿!你不用担心,我们一定回得去。”
这时,浅川和龙司乘坐的高速快艇正好处于大岛和伊东的中间地带。虽然坐飞机能更快地抵达东京,但两人为了拜访住在热海的长尾城太郎,便特意搭船回去。
前方隐约可见热海后乐园的游览车。两人于十点五十准时抵达热海。一下舷梯,浅川就向停着租赁车的停车场奔去。
“喂,别这么急嘛。”龙司慢吞吞地跟在后面。长尾的医院就在伊东线来宫车站附近。浅川焦急地等龙司上了车,便向坡道和单行道很多的热海市区飞驰而去。
“喂,在幕后操纵这起事件的,没准是个恶魔呢。”一坐上车,龙司便一本正经地说。浅川忙着看道路标志,没时间回答他。龙司继续说道:“恶魔啊,总是以不同的姿态出现在世上。你知道十四世纪后半叶席卷全欧洲的瘟疫吗?近一半人口死了,你能相信吗?死一半,相当于日本的人口减到六千万。那时的艺术家把瘟疫比作恶魔。现在也是如此吧?人们不是把艾滋病称为现代的恶魔吗?可是,恶魔绝不会将人类赶尽杀绝。因为一旦没有人类,它们也无法生存下去。至于病毒嘛……如果病毒的宿主——细胞消亡了,它们很快也会活不了。不过,人类是否真将天花病毒灭绝了?”
现代人已难以想象,曾经肆虐全球、死亡率很高的天花病毒是如何令人胆战心惊。得了这种病相当痛苦,因此在日本产生不少相关的信仰和迷信。以前人们坚信引发这种疾病的是一位叫天花神的瘟神,或许称其为恶魔更确切些。但人类果真能把恶魔赶尽杀绝吗?
11
车子刚驶进来宫车站前的小巷子,他们就看见一栋小平房,玄关处挂着一块“长尾医院·内科·儿科”的招牌。浅川和龙司在门前停留片刻。如果从长尾这儿打听不到任何信息,此时就是终结。他们没有时间再去寻找新的线索。
浅川看了下手表,十一点半,离“死亡期限”还有十个小时多一点。他推门的手却有些迟疑。
“你在干什么啊?快进去呀!”龙司推了推浅川的背。他并不是不知道浅川在害怕:最后一线希望被切断,就将失去生存的机会。他只好走上前把门打开。
狭窄的候诊室里靠墙放着一张三人长椅。很幸运,这时没有病人。龙司弯下腰,透过咨询台的小窗对一个肥胖的中年护士说:“对不起,我们想见医生。”
护士埋头看着手里的杂志,头也不抬,慢悠悠地问:“看病吗?”
“不是。我们有事想请教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