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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娅的手颤抖,咖啡沿着她手中的托盘流下。她舔了舔手臂。“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看。我的意思是我只要找到十个黑人——十个我们自己人——有骨气、有头脑、有胆量的十个人,愿意付出一切——”

波西娅放下咖啡。“我们别谈论这些了。”

“只要四个黑人,”考普兰医生说,“只是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你加起来的数。只要四个真正有素质与骨气的黑人——”

“威利、海伯尔和我有骨气,”波西娅恼怒地说,“这是个艰难的世界,我觉得我们三人努力拼搏,还过得不错。”

他们沉默了片刻。考普兰医生摘下眼镜放到桌上,用枯槁的手指按摩眼球。

“你老用那个词——黑人,”波西娅说,“这个词很伤人。连过去的黑鬼都比它好点。有教养的人——不管什么肤色——都说有色人种。”

考普兰医生没有回应。

“就说威利和我吧。我们就不是完全的有色人种。我们的妈妈肤色就很淡,我们体内还流着不少白人的血。海伯尔呢,他是印第安人。他有一大部分印第安血统。我们都不是纯粹的有色人种,你老用的那个词很伤人。”

“我对这些花招不感兴趣,”考普兰医生说,“我只对真相感兴趣。”

“那么,这就是真相,人人都怕你。要让汉密尔顿、巴迪、威利或者我家海伯尔来这里,像我那样陪着你坐,得先灌自个儿很多酒。威利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记得你,从此害怕自己的父亲。”

考普兰医生咳嗽,声音刺耳,又清了清嗓子。

“每个人都有感觉——无论他是谁——没人愿意走进一间明知道会让他们受伤的屋子。你也一样。我见过你好多次被白人伤害,但他们都没意识到。”

“没有,”考普兰医生说,“你没见过我受伤的样子。”

“我知道威利、我家海伯尔和我,我们都不是学者。但是海伯尔和威利,都善良珍贵得如同金子。他们只是和你不一样而已。”

“是的。”考普兰医生说。

“汉密尔顿、巴迪、威利或者我——我们都不像你那样说话。我们就像我们的妈妈和她的家人还有他们的先人那样说话。你只用脑子思考一切。而我们更多是讲我们内心里的话,在心里积攒了很久的话。这就是区别之一。”

“是的。”考普兰医生说。

“人不能随便抓起孩子,将他们强拧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也不管是否伤到他们,不管这对还是错。你使劲地想改造我们。现在,我是我们中唯一的一个,还愿来这里,这样子陪你坐着的。”

考普兰医生眼里的光非常明亮。她的声音很大,而且生硬;他咳嗽,整张脸颤抖着。他想拿起那杯冷掉的咖啡,手却没法拿稳。泪水涌在眼眶里,他戴上眼镜以遮掩。

波西娅看见了,飞快走向他。她抱着他的头,脸贴在他的额头上。“我让我的父亲受伤了。”她温柔地说道。

他的声音僵硬。“没有。老重复这套伤感情的话,愚蠢又落后。”

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慢慢流下来,火光让泪水染上蓝的、绿的和红的颜色。“我真的很抱歉。”波西娅说。

考普兰医生用棉手帕擦了一下脸。“我没事。”

“我们别再争吵了。我受不了吵架。我们每次在一起,我总有很坏的预感。我们再也不要这样争吵了。”

“好,”考普兰医生说,“我们再也不吵了。”

波西娅吸了吸鼻子,又用手背擦了一下。有几分钟,她就站着,抱着她父亲的头。过了一会儿,她最后一次擦脸,然后走向炉灶上的一锅蔬菜。

“快要熟了,”她兴高采烈地说,“接下来我要开始做些玉米面包,和它们搭配着吃。”

波西娅穿着一双长袜,在厨房慢吞吞地走来走去,她父亲的目光跟随着她。他们再一次陷入沉默里。

他的眼睛湿润了,事物的轮廓变得模糊。波西娅真像她的母亲。很多年前,黛西也是这样绕着厨房转,沉默而忙碌。黛西没有他那么黑——她的皮肤像棕色的蜜一样美。她总是很安静,很温柔。但在那温柔之下,她身上有种固执的东西,不管他如何用心去探究,始终没弄懂妻子那份温柔的固执。

他劝诫她,将自己心里所想都告诉她,她始终保持着温柔,然而,也始终保持自己的方式,并不听他的。

后来,就有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波西娅。他们如此强烈地明白他们真正的使命,因此,他很清楚他们该做的每件事。汉密尔顿将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卡尔·马克思则是一个黑人种族的教育家,威利会成为捍卫正义的律师,而波西娅将是救治妇女儿童的医生。

甚至,他们还是小孩时,他就会和他们说起那必须从肩膀上卸下的枷锁——服从与懒惰的枷锁。他们再大一点后,他会向他们强调世上没有上帝,不过,生命是神圣的,他们每个人都有真实的使命。他一遍又一遍地讲,孩子们离他远远地坐在一起,用黑人小孩特有的大眼睛望向母亲。黛西坐在那儿,根本不听,温柔而固执。

因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波西娅的使命所系,他清楚每道细节。每年的秋天,他会带他们所有人到镇上,买上好的黑鞋子和黑长袜。他给波西娅买的衣服是黑色的羊毛料,领子和袖口部分是白色的亚麻。男孩子们则是黑色羊毛料的裤子和上等的白色亚麻做的衬衫。他不喜欢他们穿鲜艳劣质的衣服。可是,他们上学后就想穿那样的衣服,黛西说他们为此尴尬,说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知道家里该如何布置。不能有花里胡哨的东西——俗气的日历、蕾丝边的枕头或者小玩意儿——家里的摆设应该是朴素、深色的,象征着工作与使命。

后来,有天晚上他发现黛西给小波西娅穿了耳洞,好戴耳环。还有一次,他回家时发现壁炉架上有个穿羽毛裙子的丘比娃娃,黛西既温柔又强硬,不肯把它拿走。他还知道,黛西在教孩子们表面温顺。她和他们讲天堂与地狱,还灌输他们鬼神与鬼屋的存在。黛西每个周日去教堂,含着歉意和牧师讲自己的丈夫。出于固执,她去教堂时总是把孩子们也带上,让孩子们聆听布道。

整个黑人种族是病态的,他白天永远忙碌,有时候,忙碌到半夜。漫长的一天过后,他被巨大的疲惫感侵袭,但是,只要他打开屋门,疲惫感就统统消失。可是,他跨进屋里时,威利会用厕纸裹着的梳子吹奏音乐,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在抛掷骰子赌个饭钱,而波西娅和她母亲正在大笑。

他得从头开始,用别的方式。他拿出他们的课本,开始讲课。他们坐着,相互挨得紧紧的,看着他们的母亲。他长篇大论地说,孩子们却拒绝理解。

将他笼罩的是一种黑色的、可怕的黑人的情感。他会坐到办公室去读书和沉思,直到平静下来,再度开始。他将房间的窗帘放下来,留下明亮的灯光、书本和沉思的氛围。有时,平静并不会如期而至。他还年轻,折磨人的情感未能因阅读而消失。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利和波西娅都害怕他,他们看着母亲——有时候他意识到这点,但他被黑色的情感支配,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不能停止那些可怕的事,过后,他也完全不能理解。

“这晚餐闻起来不错啊,”波西娅说,“我觉着我们最好现在就吃,因为海伯尔和威利可能随时会来。”

考普兰医生弄了一下眼镜,将椅子拉到桌旁。“你丈夫和威利晚上去哪儿了?”

“他们去玩抛马蹄铁了。雷蒙德·琼斯家的后院有个马蹄铁游戏的场子。这个雷蒙德和他妹妹乐芙·琼斯每天晚上都玩。乐芙长得很丑,我才不介意海伯尔或者威利去他们家,想去就去。不过,他们说了,大概九点四十五分来找我,所以,现在,他们随时可能出现。”

“趁我还记得,”考普兰医生说,“我想你经常收到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的信吧。”

“汉密尔顿会写。他几乎将祖父农场的活全包了。至于巴迪,他在莫比尔——你知道他向来不擅于写字。不过,巴迪对人总那么温柔,我一点儿不担心他。他是那种容易相处的人。”

他们沉默地坐在餐桌前。波西娅不停地看碗柜上的钟,海伯尔和威利该到了。考普兰医生低着头吃。他仿佛拿着很沉的叉子,手指颤抖。他浅尝了几口,每一次吞咽都很艰难。气氛变得紧张,仿佛两个人都想找点话题。

考普兰医生不知道如何开头。有时候,他觉得过去和孩子们说得太多了,而他们理解得又太少,现在变得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他用手帕擦了擦嘴,迟疑地开口。

“你不怎么提自己。和我说说你的工作,最近都在做什么。”

“我当然还在凯利家,”波西娅说,“不过,父亲,我和你说,我不知道还能在那里待多久。工作很累,要花很多时间才做得完。这倒没什么,我介意的是工钱。我觉得一周该有三美元,可是,凯利太太有时少给我一美元或五十美分。当然,她事后会尽快补给我,可这让我手头拮据。”

“这可不对,”考普兰医生说,“你为什么要忍受?”

“不是她的错,她也是没办法,”波西娅说,“那里一半房客不付房租,经营的开销又很大。我和你说实话吧——凯利家几乎是要去告治安官了,他们的日子很艰难。”

“你应该能找到其他工作。”

“我知道。不过,作为白人,凯利一家真是很好的雇主。我从心底喜欢他们。那三个孩子就像我自己的亲人。我觉得巴伯尔和那个小婴儿是我带大的。米可和我虽然经常吵架什么的,但我和她也很亲。”

“可你也要为自己想想啊。”考普兰医生说。

“米可,现在——”波西娅说,“她真是个问题。谁也管不了她。她自大和任性到极点,老是鬼迷心窍。我觉得这个孩子有点怪。她保不准哪天就让人大吃一惊。但那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可不知道。我搞不懂米可,但我还是很喜欢她。”

“你首先要考虑自己的生存。”

“我说过了,这不是凯利太太的错。经营那么一个巨大的老房子要花很多钱,又有人拖欠租金。只有一个房客给的房租可观,而且准时。那个人住在那儿不久。他是这里的一个聋哑人,我头回那么接近一个聋哑人——不过,他真是个很好的白人。”

“又高又瘦,灰绿色的眼珠?”考普兰医生突然问道,“对每个人都很有礼貌,穿着考究?不像是镇上的人——更像是北方人,或者犹太人?”

“就是他。”波西娅说。

考普兰医生流露出无比的热情。他掰碎烤玉米面包,放入盛了甘蓝汁的盘子里,泡着吃,胃口大开。“我有一个聋哑病人。”他说。

“你怎么会认识辛格先生?”波西娅问。

医生咳了几下,用手帕掩着嘴。“我只是见过他几次。”

“我还是先收拾吧,”波西娅说,“威利和我家海伯尔要到了。不过,这么好用的水槽和水龙头,这点碟子不用两分钟就能洗好。”

白人无声的傲慢是他多年来想遗忘的事。感受到怨恨时,他会思考和学习。在街上,周围都是白人时,他沉默不语,保持着庄重的神情。年轻时,他被叫“小鬼”——现在则是“大叔”。“大叔,快到街角的加油站帮我叫个工人来。”不久前,一个白人坐在车里冲他叫喊。“小鬼,帮我一个忙。”——“大叔,快帮忙啊。”他没理会,继续走路,保持尊严和沉默。

前几天,一个喝醉的白人走向他,拽着他在街上走。他当时带着出诊包,以为有人受伤了。但醉鬼将他拖到一个白人开的餐馆里,柜台边的白人粗暴无礼地对他吼叫。他明白了醉鬼在戏弄他,即使如此,他仍然守着内心的尊严。

但是,他和这个又高又瘦、有着一双绿眼睛的白人之间却发生了与其他白人间从未发生过的事。

数周以前,一个漆黑的雨夜,他刚接生回来,站在雨中的街角。他想点燃一支烟,却连续擦掉几根火柴都不成功。他站在那里,嘴里叼着没点着的烟,却有个白人走近,递过来一根点燃的火柴。漆黑中的火光,让他们相互看清了对方的脸。白人向他微笑,为他点燃嘴里的烟。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以前,从未有过类似的事。

他们一起在街角站了几分钟,后来,白人递给他一张名片。他想和白人交谈,问对方几个问题,却怀疑对方能否明白。白种人的傲慢无礼让他担心友善的举动会丧失尊严。

但这个白人为他点烟,对他微笑,似乎想和他待着。后来,他反复回想此事。

“我有个聋哑病人,”考普兰医生和波西娅说,“一个五岁的男孩。不知道为何,我摆脱不了我要为他的残疾而受到责备的感觉。是我给他接生的,产后做了两次检查,然后,就把他给忘了。他的耳朵渐渐出了问题,他母亲对他耳朵流脓没在意,也没带他来见我。我注意到他的情况时已经太晚了,他当然就听不见了,因此也不会说话。但我仔细观察过他,他如果是个正常孩子,会很聪明。”

“你对孩子总是很有兴趣,”波西娅说,“你对孩子的兴趣远远大于成年人,对吧?”

“在小孩身上有更多的希望,”考普兰医生说,“这个聋哑孩子——我一直在打听,看有没有哪家机构愿意收留他。”

“辛格先生会告诉你的。他真是格外好的白人,没有一点儿自大。”

“我不知道——”考普兰医生说,“有一两回,我想过给他写信,看他有什么信息。”

“我是你的话,我肯定写。你的信写得那么好,我会替你把信转交给辛格先生,”波西娅说,“两三周前,他拿了几件衬衫到厨房来,让我帮他洗。那些衬衫很干净,就算是施洗者圣约翰穿过的,也不过如此。我只需要将它们浸泡在温水里,搓一下领口,然后熨平。不过,那晚,我将五件洗好的衣服送到他房间时,你猜他给了我多少钱?”

“不知道。”

“他像平日那般笑,然后给了我一块钱。就几件衣服,一块钱啊。他的确是个心地善良、使人愉快的白人,我不怕问他任何问题,甚至可以亲自给他写信。父亲,你尽管写吧,如果你真想这么做。”

“我也许会的。”考普兰医生说。

波西娅突然坐直了,梳理她紧致油亮的头发。先是微弱的口琴声,然后越来越响亮。“威利和海伯尔来了,”波西娅说,“我得走了,和他们会合。你保重,有什么需求让人捎个话给我。和你吃晚饭、聊天让我很开心。”

口琴的音乐很清晰了,能听出来是威利正在门前一边等一边吹。

“等一下,”医生说,“我只见过你和你丈夫两次,我们还没有正式接触过。威利呢,上次来看他父亲是三年前的事了。为什么不叫他们进来坐一会儿?”

波西娅站在门口,手指抚弄着头发和耳坠。

“上次威利来这儿,你伤了他感情。你瞧你就是不知道怎么——”

“好吧,”考普兰医生说,“只是个提议。”

“等等,”波西娅说,“我去叫他们。我现在就邀请他们。”

考普兰医生点了一支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的眼镜老是没调对位置,他的手在颤抖。前院传来低语声,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廊响起,波西娅、威利和海伯尔走进了厨房。

“我们来了,”波西娅说,“海伯尔,我想你和我父亲相互间还没正式介绍过,尽管你们相互知道对方。”

考普兰医生和他们俩握手。威利羞怯地后退到墙边,海伯尔走向前,规矩地鞠了一躬。“您的一切我听说过很多了,”他说,“很高兴认识您。”

波西娅和考普兰医生从门厅搬来椅子,四个人围着炉子坐下。他们都没说话,不自在。威利忐忑的目光绕了房子一圈——餐桌上的书、洗碗水槽、墙边的折叠床和他的父亲。海伯尔咧嘴笑着,扯了一下领带。考普兰医生似乎要发言,然而,他润了润嘴唇,依然沉默。

“威利,你的口琴吹得越来越好,”波西娅终于开口,“我看,你和海伯尔肯定偷着喝酒了。”

“夫人,没有,”海伯尔措辞恭敬,“周六以后我们滴酒未沾。我们刚才玩抛马蹄铁玩得高兴呢。”

考普兰医生还是没说话,他们都看着他,等待着。屋里闷热,安静让大伙都紧张。

“洗男孩子的衣服是最费劲的,”波西娅说,“每周六我给他们俩洗白西服,一周熨两次。现在你看看那衣服,当然了,他们也只是下班回家后才穿。只不过穿了两天,就黑得不成样子。昨晚我才熨了裤子,现在一条直线都见不到。”

考普兰医生还是沉默着。他一直看着儿子,威利察觉之后,低头看自己的脚,嘴里咬着粗笨的手指。医生感到太阳穴和手腕的脉搏在怦怦直跳。他咳嗽,拳头放到胸口。他想和儿子说话,却毫无头绪。那熟悉的痛苦又涌了出来,他来不及深思熟虑,将它压下。脉搏在身体里捶击,他心乱如麻。他们都看着他,沉默如此强烈,他得说点什么了。

他的声音高亢,仿佛不是来自他。“威利,我想知道在你小时候,我和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多少呢?”

“我不懂你的意——意思。”威利说。

考普兰医生的话脱口而出。“我的意思是,我把我的一切给了你、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我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都寄托于你们。而我得到的是全然的误解、懒散和冷漠。我颗粒无收,我的一切都被拿走了。我想做的一切——”

“嘘,”波西娅说,“父亲,你答应过,我们不再吵架。这真是要疯了。我们受不了吵架。”

波西娅站了起来,向大门走去。威利和海伯尔快速跟上。考普兰医生走在最后。

他们站在门前的一片黑暗里。考普兰医生想说话,但他的声音仿佛迷失在内心深处。威利、波西娅和海伯尔站在一起。

波西娅一手挽着她的丈夫和兄弟,另一只手伸向考普兰医生。“走之前,让我们和好吧。我忍受不了我们之间这些争吵。我们再也不要吵了。”

沉默中,医生再次和他们每个人握手。“对不起。”他说。

“我没事。”海伯尔礼貌地说。

“我也没事。”威利嘟囔了一句。

波西娅将大家的手抓在一起。“我们只是受不了争吵。”

他们告别,考普兰医生站在黑暗的门廊里,目送他们走到大街上。他们的脚步发出孤独的声音,医生感到既虚弱又疲惫。他们走过一个街区后,威利又开始吹他的口琴。那音乐忧伤又空虚。考普兰医生待在门廊下,直到彻底看不见也听不到他们。

考普兰医生关了屋里的灯,漆黑中,坐在火炉前。内心却难以平静。他努力不去想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威利。波西娅和他说的每个词在他记忆中重现,更响更坚硬。他猛地站了起来,打开灯。他靠桌子坐下来,桌上放着斯宾诺莎、威廉·莎士比亚和卡尔·马克思的书。他大声地读着斯宾诺莎,那些词语有着丰富而神秘的声音。

他想起他们谈到的那个白人,若他能帮助奥古斯都·本尼迪克特·马迪·路易斯——那个聋哑孩子,那就太好了。即使不是因为这一缘由和问题,单纯写信给这个白人也挺好。考普兰医生的手撑着脑袋,喉咙发出哀吟般奇怪的声音。他想起了那个白人的脸,那个雨夜,昏黄的火柴光下他的微笑——他感到了宁静。

6

仲夏时,辛格的来客比屋里其他人都多。傍晚时他的房间总有人声。在“纽约咖啡馆”吃过晚饭后,他洗了澡,换上一套清爽的衣服,通常不再出门。屋里凉快宜人,他的橱柜里有一个冰柜,里面放了冰啤酒和果汁。他从不慌张忙乱,总在门口迎接客人,面带微笑。

米可喜欢到辛格先生的房间里。他虽然是聋哑人,却明白她说的每句话。和他聊天就像游戏,区别在于它比任何游戏都更有意思。就像在音乐里发现新东西。她会向他谈及自己从不透露的计划。他则让她摆弄那些可爱的象棋小人。有一次,她玩得忘乎所以,衣角被卷进风扇里,他处理的态度如此温柔,让她丝毫不难堪。父亲以外,辛格先生是她认识的人里最好的。

考普兰医生给约翰·辛格写了个关于奥古斯都·本尼迪克特·马迪·路易斯的条子,他收到一封礼貌的回信,请他在方便时过来。医生先到房子的后面,在厨房里和波西娅坐了一会儿。然后,才上楼到白人的房间。这个人丝毫没有那种沉默的傲慢。他们一起喝柠檬汽水,哑巴把他等待的回复写给他。这个人和考普兰医生原来遇见的任何白人都不一样。关于这个白人,他后来思索了很久。之后,因为辛格真诚的邀请,他又一次登门拜访。

杰克·布朗特每周都来。他上楼到辛格房间时,整个楼梯都在抖。通常,他会带来一纸袋啤酒。他愤怒的、响亮的声音经常从房间传出,但是在离开之前,他的声音渐渐缓和。他下楼时,那袋啤酒已不见,他走的时候若有所思,似乎都没在意要去哪里。

有一晚,连比夫·布瑞农也来哑巴的房间了。因为不能离开餐厅太久,他只待了半小时就走了。

辛格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一样。他坐在靠窗的直背椅上,手紧紧插在衣兜里,点头或者微笑告诉来客他听明白了。

晚上如果没有客人,辛格会去看夜场电影。他喜欢坐在后排,看演员在银幕上说话、走动。他在走进影院前从不关心电影的名字,不管放的什么内容,他都看得津津有味。

然后,到了七月的某天,辛格突然离开了,没有预兆。他让房间门开着,在桌子上放了个给凯利太太的信封,里头有四块钱作为上周的房租。他简单少量的随身物品也不见了,房间空了,很干净。他的客人来了,看见空荡荡的房间,离开时既意外又受伤。没有人理解他为何这样子离开。

辛格在关着安东纳帕罗斯的那家疯人院所在的小镇度过了整个夏天的假期。这趟旅行他筹划了几个月,想象了他们重逢后的每个瞬间。他提前两周预订了酒店房间,而火车票,则用信封包好放在口袋里,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就随身带着。

安东纳帕罗斯一点儿没变。辛格到他房间时,他迈着平和缓慢的脚步走过来迎接他的朋友。他甚至比原先更胖,但脸上梦游般的微笑没变。辛格手里抱着几个袋子,胖希腊人首先注意到这个。礼物是一件红色的晨衣、一双柔软的拖鞋和两套带字母图案的睡衣。安东纳帕罗斯仔细检查纸盒里的包装纸,当他发现并没有什么好吃的藏在纸下,就不屑地将礼物丢在床上,再也不管了。

房间很大,光线充沛,并排地放置了几张床。三个老头在一个角落里玩纸牌,根本没注意辛格或安东纳帕罗斯,两个老朋友单独坐在房间的另一头。

辛格觉得两人分别的日子恍惚已多年,有那么多的话想说,他比划手势的速度根本不够用。他的绿眼睛在燃烧,额头的汗珠晶莹透亮。旧日的快乐与狂喜又迅速将他占据,使他喜不自胜。

安东纳帕罗斯漆黑油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朋友,身子不动,双手懒洋洋地摸着裤裆。辛格讲了许多,提到常来看他的访客。他对老朋友说,他们帮他远离了孤独。他告诉安东纳帕罗斯,这些人都很奇怪,而且滔滔不绝——但他喜欢他们来。他飞快地画了杰克·布朗特、米可和考普兰医生的素描。他发现安东纳帕罗斯对此毫无兴趣,便将纸揉成一团,再也不提。当护工进来说探访时间已到时,辛格想说的话还没说到一半。但他带着十分的疲惫与快乐,离开了房间。

只有周四和周日才能探访病人。不能见安东纳帕罗斯的日子里,辛格待在酒店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第二次探访和第一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同房的几个老头这回没玩纸牌,而是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

辛格费了不少功夫才获准带安东纳帕罗斯出去几小时。他事先就想好这趟远足的所有细节。他们坐出租车到郊野,四点半时到酒店用餐。安东纳帕罗斯尽情享受了这意外的大餐。他把菜单上一半的菜都点了,狼吞虎咽。吃完以后,他还不愿离开,抓着桌子不放。辛格哄他,出租车司机甚至想动粗。安东纳帕罗斯顽强地坐在那里,他们一旦挨近,他就做下流的手势。最后,辛格从酒店经理那里买了一瓶威士忌才将他诱惑上车。当辛格将没开的酒扔出窗外时,安东纳帕罗斯又生气又失望,哭了起来。他们这趟短暂远足的结局让辛格很难过。

下一次探访也是最后的一次,他两周的假期快结束了。安东纳帕罗斯早已忘了之前的事。他们坐在原来坐的角落里,时间飞快流逝。辛格的手绝望地诉说,他瘦长的脸苍白暗淡。终于,告别时间到了。他抓着老友的胳膊,深邃地看着他,和他们原来因各自上班而分别时的情形一样。安东纳帕罗斯昏沉沉地看着他,身子不动。辛格把手紧紧插回衣兜里,离开了房间。

辛格回到出租公寓之后,米可、杰克·布朗特和考普兰医生很快又来看他。他们每个人都想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什么没事先告知他们。但是,辛格装作不懂他们的问题,他的微笑如同谜语。

一个挨一个,他们轮流到辛格的房间和他一起消磨夜晚。哑巴总是沉思的、平静的。他色泽变幻的眼睛像巫师般严肃。米可·凯利、杰克·布朗特和考普兰医生会过来,在一片静默里说着——他们觉得哑巴能听懂他们想说的一切,甚至,懂得更多。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1厘等于0.001美元,只用作记账货币。

<a id="note_2" href="#noteBack_2">[2]</a>经文翻译皆引自《圣经和合本》简体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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