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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天,药不是那边投资办厂的合同都快谈妥了,康主任真正的“朋友”方才姗姗来迟。

这是个黑瘦老头,半白头发,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干部服,领口敞开,能隐约看见里头穿着红背心——估计今年是他本命年吧。

老头自称叫老徐,他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拿,态度不是很好。一见面,他翻着眼皮表示本来家里农活紧,不想来,却不过康主任的面子,才不大情愿地过来谈谈,还强调说得给他补误工费。

我心里有数,对方这也是在欲擒故纵,什么不情愿,什么补钱,都是为了给我造成一个印象,把他当成一个啥也不懂的农民,好掉以轻心。

“老徐,我也不耽误你工夫。这样的香炉,康主任说你见过?”我把调查报告递过去。老徐拿过去,横竖还拿颠倒了一回,看了半天一拍大腿:“见过,不少哩。”

戏肉来了,我心里想,装作惊喜的样子:“不少?有多少?”

老徐歪着脑袋,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年他进凤凰山砍柴,正赶上暴雨倾盆。他慌不择路,钻进一处山坳的洞里避雨。避着避着,忽然觉得耳边隆隆声响起,顿觉不妙,撒腿逃出洞来。刚一出来,就看那山洞轰隆一声坍塌下来,原来是被山洪冲垮了。等到雨停了以后,他看到坡上塌陷了一大块,里面露出很多金灿灿的腿,拨弄开一看,是一尊尊倒搁的小香炉。

“我看这玩意儿挺有意思,就往家里扛。每次进山,都拿几个走,现在得有一百多件了吧。”

嗯,这数字差不多,差不多是工坊造假的极限产能了。我心里暗暗点头,口上却问:“坑在哪里你知道吗?”

“嗨,早没了,后来又有一年大暴雨,直接冲平了。你要想看炉子,我家后院都堆着呢。”

“能拿一件来给我过过眼吗?”

老徐一仰脖:“那玩意儿金贵,可不敢带过来,想看就跟我回村里看。”

头回见面不带宝贝,这是古董行当的规矩,先相人,再相宝贝,看你这人靠谱,咱们再谈别的。

老徐说回村看,那就是在他的主场,想怎么搓弄就由着他来了。这家伙真是把一个狡黠老农给演活了,我忍不住都想为他鼓掌。

其实康主任的本意,是让我和造假者合伙骗“李约瑟”。但这事儿微妙就微妙在这儿了。

我和老徐初次见面,不是熟人,没有默契。所以老徐绝不会明着说:“我这有一百多件赝品,你往真了说。”我也绝不会明着说:“你分我一半钱,我把这件假的说成真的。”

有些事,可做不可说。两边都得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这是为了留出活动的余地。等到双方建立起初步的信任,才会挑透。

我跟老徐约了明日,亲自登门造访验货,然后他就走了。我心里暗暗盘算,他既然敢夸口自己有一百多件潞王炉,还不怕让人看,那跟老朝奉的产业一定会有瓜葛。

我站在房间窗台边,往下看去,正好能看到老徐慢慢悠悠离开宾馆,跨上一辆破自行车,丁零当啷地骑行而去。我正要拉起窗帘,忽然看到对面街角的小卖店门口站着一个人,瘦瘦高高,一直盯着老徐。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一排白牙却清楚得很,真可以说是咬牙切齿了。等到我回身给自己倒杯水的工夫,那人却消失了。

晚上我把老徐的事跟药不是说了,表示明天我先自己去看看,如果确认跟老朝奉有关系,就可以收网了。药不是淡淡地说了句“注意安全”。我正要走,他忽然提出了一个问题:

“当初你和我弟弟,也是这么合作的?”

我停下脚步:“呃……有点不一样。咱们是合作者,他是哥们儿……至少在背叛前是。”

药不是听出了这两个词之间的微妙差异,感慨地叹了口气:“那家伙啊,别看平时嬉皮笑脸,跟谁都能贫上几句,其实心里头跟所有人都始终保持着距离,骨子里有强烈的疏离感。家里能跟他交心的,只有我爷爷药来一个,连我这个当大哥的,都不太能跟他说上话。”

“为什么会这样?”

“我爷爷说他是个天生的狐狸命,养得再熟,内心也有自己一套定见,谁也动摇不了。”

“可老朝奉却能让他死心塌地,甘于背叛一切去追随。”

药不是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找你合作的原因。除去老朝奉,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能和我弟弟以哥们儿相交的人。”

“哥们儿?”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礼貌地跟药不是祝晚安,然后走出门去。

还是先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事情上吧,逮到罪犯,再分析他们的心理动机不迟。

次日一早,我本来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发生了意外。

按说老徐应该是一早过来,接我去他们村,或者打了电话来,把地址告诉我。可是我足足等了一个上午,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和药不是商量了一下,决定再等等,也许他们在暗中观察着我们。可是又等了一下午,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去问过康主任,康主任也觉得奇怪,答应说去问问看。结果他很快回报,说老徐家里有事,耽误了,让我们再等几天。

我冷着脸对康主任说,“李约瑟”先生的日程非常紧,最多再待三日,否则耽误不起。康主任无奈地表示他跟老徐也不是特别熟络,只能托人去催催看。他跟我说,何必一棵树上吊死,老徐不来,还有别的人呢。

要说康主任也够忙的,白天要代表政府跟“李约瑟”谈生意,晚上就变成了古董界的掮客。我暗自揣测,他很可能是从那些献宝的假文物贩子身上收介绍费,见我一面,收多少多少钱,所以我见得越多,他赚得越多。

接下来的几天里,其他献宝人仍旧络绎不绝。不过跟前几天相比,献宝的质量大幅提高,拿出来的小金炉做工精良,质地纯正,虽然还是能看出是赝品,但得仔细摸过之后才能确定。

连接待了七八个献宝人后,我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他们拿出来的这几个金炉,色泽、质量、手感几乎都差不多,甚至连破绽都一样。

比如那个“大明崇祯捌年潞国制”的题款,真正的标准器上的“大明崇祯”要写成正楷,因为这是国号君上,不敢不敬;“捌年潞国”要写成隶书,以示仿古;而最后那个“制”字,要写成“掣”,和宣德炉是一样的规制。

大明对藩王限制甚多,所以藩王们在这种规矩上容不得半点马虎,以免惹出麻烦。

我经手的那几件潞王炉,题款都是一水的隶书,一看就是仿自宣德炉,但显然忽略了明代御器和藩王制器之间的区别。这个常识性错误,很多人都会犯,但是犯错犯得一模一样,可就有点不正常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大家从什么地方批发来似的……

这是我接待的第九位献宝人,一位花袄大妈,自称叫小蹄子,农村多贱名,好养活,口音重得我都听不太懂。

小蹄子拿出的,也是一样的潞王炉。我摇摇头,先照例验看了一遍,然后问她从哪里得来的。她的故事很经典,说是一直在院子里搁着当鸡食盆,听邻居说是宝贝,拿来给专家瞅瞅。

“你买这个花了多少钱?”我不经意地问道。

“花了……啥?这是俺自己家的,花啥钱?”小蹄子一瞬间有点紧张。

我说道:“您看看啊,这个香炉的缝隙里一点鸡食渣都没有,炉面也没刮痕,太干净了。”

小蹄子还强辩说就不兴我洗得干净?我摇摇头:“李先生在国外,很讲究洋人规矩。收购一件古董,必须得把来源交代清楚,不清楚我们宁可不要。”

大妈绷不住了,只好低声承认是买的。我问是哪里买的,她却死活不肯说了,只是恳求地看着我,说大兄弟你看差不多就收了呗,便宜点也中,我是瞒着家里男人,拿来年种子钱给买的,你要不收,俺可就没活路了,说到后来,几近哀求。

我叹了口气,这种事见得太多了。普通人听到有个暴富的机会,倾己所有想搏个富贵,却往往堕入奸商的圈套,血本无归。倾家荡产,家破人亡,都是寻常事。我有心不理,但大妈嘴唇开始哆嗦,手也开始抖,整个人开始微微朝我前倾。我若说个不字,只怕她能咕咚跪在地上。

我淡淡道:“我也不跟你为难。你说出从谁那里买的,我就按原价从你这收走。”小蹄子一看没别的路可选,只好压低嗓门说了俩字:老徐。

我给了钱,打发大妈离开,然后揣着那假金炉去找药不是。药不是正在跟人开会,我过去说有急事,和康主任交换了一下眼神。康主任心领神会,宣布休会二十分钟。

药不是从会场出来了之后,我把金炉递给他:“咱们可能露馅儿了。”药不是一愣,忙问怎么回事。

“老徐原来说要带我去村里看货,却再也没动静。今天我接连鉴定了十来个献宝人的货,东西特征都一样,都是从老徐那买的。”我忧心忡忡地说,“有可能是他看出我们不怀好意,所以放弃接触,把存货甩卖给其他人了。”

若是如此,我们的计划可就成了镜花水月。

药不是歪着头想了一下:“不对……我不懂古玩,但只从成本和利润分析来看,他辛辛苦苦做了一百多件潞王炉,卖给我们才能利益最大化,否则就全砸手里了。即使老徐发现你有疑点,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这不符合商家习惯。”

“你的意思……”

“他仍旧在试探。”药不是竖起一根指头。

老徐的警惕心果然不小,没有轻易把我带去村里,反而故意流出一些金炉,让不知情的第三方送到我这来鉴定。一是看我是否有能力看破造假之术;二是看我是否有诚意收这东西;第三,也是想探探我的底——假如我和药不是就此匆匆离去,说明我们真正感兴趣的点根本不在炉上,而在人,不是警方钓鱼就是同行寻仇。

没想到,这家伙试探的手段真如羚羊挂角,了无痕迹。古董江湖里的门道真是太多了,一句话,一个眼神,甚至什么都不做,里面都隐藏着重重深意。我自谓混得有点经验,可若没有药不是提醒,几乎就栽在卫辉了。

药不是道:“你也不用急,应对试探的办法很简单,按兵不动,镇之以静。”

我搓搓手掌,恨恨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想试探咱们,不回敬一下,只怕他会更加嚣张。”

“注意分寸。”药不是只是叮嘱了一句,没往深里头问,径直回到会议室去继续开会了。

接下来,我们依然待在卫辉。再有献宝人找过来,我会特意点出金炉的破绽所在,劝他们回去,还会装作不经意地加上一句嘲讽:“这玩意儿做得太假,只能蒙骗你们这些外行人。”

这些人既然是从老徐那儿买的,肯定是信任他们造假的能力。现在被我甩出这么一句挑事儿的话,这些人回去以后,肯定会找老徐闹,闹成闹不成我不关心,总之会让老徐头疼一回,顺便也把我的讯息传达到了:你的潞王炉有破绽,赶紧改,否则这笔生意没法做。

就这样,我和老徐隔着这些个无辜的献宝人,各自隔空出了一招。一想到老徐被那些贪小便宜的老乡围攻,我心里就觉得舒服。

没过多久,老徐果然再度上门了,说前两天生病了,没顾上过来。我说不妨不妨,现在看也来得及。我们两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提试探的事,彼此心照不宣。这次他没骑自行车,而是开了个拖拉机,显示出了十足诚意。我也不矫情,纵身跳上拖拉机后厢,坐进一堆萝卜和农具之间。老徐突突突地驶离宾馆,朝市外开去。

卫辉市不大,我们不一会儿工夫就出了城区,朝着西边凤凰山而去。大约开了四十多分钟,我们抵达了凤凰村下的一个小村子,叫作丫鬟坟村。

据老徐说,这个怪名字是来源于潞王陵。潞王陵头枕凤凰山,脚踩老龙潭,是个风水宝地,里面除了安葬潞王夫妻之外,在附近还有个赵次妃的墓,俗称娘娘坟,娘娘坟周围有一圈小坟包,传说里面埋的是陪葬丫鬟,附近村子因此而得名。

进了村子之后,老徐给我带到了村东头的一个轩敞大院。院里三间平顶大房,房顶堆垛着各种木料建材,院里左边是菜地,右边是鸡窝,中间一条水泥过道伸向正屋前,非常普通的一个农家院。

老徐打开右侧一间房的门,说都在里头,你自己去看吧。

我迈步进去,屋里搁着那辆破自行车,地上摆放着一百多个潞王炉,横摆竖放,漫不经心。我俯身捡起来一件,看看底款,果然已经改过来了,而且全无破绽。工艺还是工作效率,都非常惊人。我心中愈发确定,这个制假团伙,和老朝奉绝对脱不开干系。

我翻检了一通,起身问:“什么价?”

能开始问价,说明我是真有诚意想买,可以开始商谈交易细节了。到了这个阶段,大家不必再演,可以敞开说话了。

老徐眼皮一翻,敛起无知狡黠的老农形象,换了一副江湖人的口吻:“半方一个,吹叶子。”

一方为一万,这一百多个,就是五十多万,那可是一笔巨款。吹叶子是说现金交易,不接受物品置换或转账。

我似笑非笑:“最近几天去献宝的,人家可都是几百块一个往外卖呢。”其实我不是在砸价——又不是我出钱——而是在委婉地问我能得多少。

“鉴定费三成。”老徐不动声色。

一件潞王炉我能抽三成,算下来十几万块,对一个鉴定师来说,干这一票够几年营生了。我飞快地心算了一下,这炉子的成本,撑死也就三百块,再把给我的分成去掉,老徐赚到的利润仍旧高得惊人。难怪人家说,贩假古董比卖真家伙还挣钱。

这样最好,巨利当头,不怕老徐不上钩。

我站起身来,拍拍身上,开口道:“我想看看那个坑。”老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我是要看看那造假工坊的所在。

“鸡蛋都在这儿,想吃就炒一个,何必去找母鸡呢。”

“不是我想看你们的隐私,而是这成色还有点问题。”我随手拿起一个潞王炉,指着那炉边的光泽说,“你们这是按宣德炉仿的对吧?宣德炉用的是顶级暹罗红铜,但藩王可弄不到这些料。你们从根儿上就搞错了。我看这香炉的色泽,应该是用牌号H90铜合金铸的吧?使劲使过了。”

还没等老徐答话,我又拿起另外一尊:“你再看这个,足底的磨蚀处太刻意,边缘直露,没有过渡。这应该是机器磨的。正经应该先用锉手工磨一下,再上抛光剂处理,再磨一次,反复三四次,才能有自然磨损的效果。”

这两个问题极为专业,又是技术细节。我一经抛出,老徐顿时愣住了,随即把脸一沉:“可你不是都开价了么?”

“李约瑟先生把东西拿回美国,也是要接受权威机构检验的。若是炉子本身问题太多,我也会惹麻烦。”我平静地回答,随即又补充道,“我不是要反悔,而是要提出更合理的修改建议,弥补破绽。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得先搞清楚工艺流程。”

“做都做出来了,怎么改?总不能让我们重做吧!”老徐开始变得心浮气躁。

“不必回炉重铸,我有一个可以快速解决的方案。但我要亲眼看了你们的工坊,才知道以你们的技术和设备,能改到什么地步。”我终于抛出了关键的一击。

这老徐在组织里相当于一个销售,江湖门道懂不少,但技术肯定不行。我提出的那两个专业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这无形中树立起了我的技术权威形象,让他连争辩都不敢。

可是,这笔生意太大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可以说,他报出价的那一刻,就被我们死死钩住,再也无法挣脱了。

老徐不甘心地问道:“那地方太远,主要是怕你劳累。那两处破绽的弥补办法,电话里能给别人说清楚吗?”

我冷笑道:“门口那张年画,你能光用嘴讲给别人,画出一模一样的吗?”

老徐站在原地琢磨了半天,抛下一句“你等等”,转身离去。他应该是去联系工坊的人,验证我是不是故意在诈唬他。

我也不着急,在屋里安静地等着。其实我对这些技术只是略知一二,可架不住我会装。这两个问题,是从那份美国调查报告里摘出来的技术说明。美国人这点不服不行,他们在调查报告后面,附了厚厚的技术鉴定,从热释光到金相鉴定一应俱全,所以内行人一听,就会知道这两个问题提得有水平。老徐去打电话问,只会让他拒绝的余地更小。

过不多久,老徐探进头来,一脸死了爹似的样子,嘬着牙花子说:“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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