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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事儿就这样成了。

接下来的流程,我太清楚了,又不是第一次深入河南的造假工坊。老徐把我眼睛蒙上,扶上一辆农用小卡车,卡车在颠簸的路面开了足足两个多小时——我估计一半时间都在绕圈上了。

好不容易卡车停下来,我人都快颠散架子了。老徐取下眼罩,我看到眼前的山坳里有一个小工厂,恰好坐落于两道山梁交汇之处,一截砖砌的烟囱竖在当中,黑烟袅袅。

从烟囱高度来判断,这个工厂规模不算大。我扫了一眼,发现附近还有一排低矮的拱形窑口,看来这里除了做青铜器,还有瓷器活儿。

我们许家专长青铜器,他们药家专长是瓷器,看来这地方跟我们还真有缘分。

老徐把我带到工厂门口,咣咣咣砸了几下门,从里面出来一个穿工服的小年轻。两人耳语几句,把我带了进去。工厂里面杂乱无章,物料和成品还有生活用品胡乱摆放着,十来个工人各自忙碌着。他们看到外人进来,都非常惊讶。

我站在厂区中间,泰然自若地背着手。一个技术员模样的人迎过来,语气很恶劣:“你说你有办法在不回炉的前提下,调整铜质?”

我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不是我说,是数据和科学理论说的。”

“磨痕就算了。铜料的问题,不回炉就能解决?我倒不信了。”他冷笑。

“理论上可行,也得看你们的设备能不能实现。”

那人被堵了一下,态度更恶劣了,挥手带我往铸炉车间走,看来要手艺里见个真章。

这是件挺讽刺的事。造假团伙对技术的态度,远远要比正派研究机构更敏感和重视。他们会及时吸取最新的科技进展,应用到实践中来。等到市面上充斥应用了这种技术的赝品,鉴定机构才会姗姗来迟,设法寻求破解之道。所以造假团伙里的技术骨干,很多都是这个行业里的顶尖精英,自尊心很强。

我对技术只懂皮毛,真要坐而论道,只怕几句话就会露馅儿。好在我和药不是对此已有所准备,心中不算太紧张。我昂首挺胸,跟着他走进车间,老徐也跟了进去。

车间里摆着几个小型中频炉、石墨坩埚和配套设备,地上全是管线炉屑。那炉子呼呼地还在运转,不知又在做什么器件。我暗自估算了一下,以这个规模,想做后母戊方鼎问题不大。

那技术员唰唰从桌子上翻开一本厚厚的技术手册,然后又把十来张实验记录单也甩过来,说:“你不是想考察工艺吗?都在这了!”

我不急不忙地坐下来,慢慢翻看,一边看,一边不时“啧”一声,脸上挂着淡淡的不屑。

这个姿态,我练习了很久,它既可以保证你暂时不露怯,也能维持住高人气势。说实话,我这方面不够纯熟,最适合这个角色的,应该是药不然。一想到他坐在桌子后头趾高气扬的嘴脸,我就想乐,可随即又化为一声深深的叹息。

看了二十多分钟,技术员沉不住气了:“汪先生,有何见教?”

我用指头敲了敲记录单:“你们……没用心啊。”

这话其实什么信息量也没有,但听在他们耳里,意味却不一样。技术员怒道:“我怎么没用心了?你说清楚,是哪儿的问题?配砂、合型、温控还是浇铸?”

“这潞王炉,乃是熟铜掺入金银而成,合金成分不同,显示出的光泽会有微妙不同。你们搞清楚用料配伍比例没有?”

“废话,我手里又没有标准器,上哪知道配伍去?”技术员一拍桌子,“你别岔开话题,我就问你,不回炉怎么调铜质?”

“我来是为了做生意,可不是来吵架的。”我把报告一合,声音放轻,“你们这样,老朝奉知道可不会高兴。”这名字一出来,整个车间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机器嗡嗡的声音。技术员和老徐对视一眼,目中凶光一闪而过。

“汪先生息怒,息怒,小赵这也是为了大家好嘛。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细谈。”老徐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座位,不露痕迹地朝我这边靠过来。

“不是我不想谈,是这位技术同志心存怨言。都是为老朝奉他老人家办事,何必如此。”

老徐脚步停住了,神情略显犹豫。

果然,这些人跟老朝奉一定有关系,但又不是特别密切。

根据药不是的猜测,老朝奉的组织,应该是一个蜘蛛网状的结构。老朝奉安坐中间,周围延伸出去一圈直属人员,这些直属人员再延伸出去,各自控制一批外围和产业链,各行其是。这样的好处是,即使一条链被警方截断,其他分支也不会受影响。但这些链条之间不互相统属,经常会有发生交集而不自知的情况:A线的托儿把肥鱼钓起来,走货的却是B线的手,C线盘了半天道儿,却不小心黑吃D线的同行。

老徐的反应,印证了药不是的推测。

“你是哪座山头的?”老徐问。

我矜持地笑了笑,反问道:“先说说,你们是哪座山头?”

老徐道:“我们是鬼谷子门下……”还没说完,赵姓技术员忽然喝道:“他在套咱们的话!”老徐猛然醒悟过来,勃然大怒,直直向我扑了过来。

我闪身避过,从怀里掏出一个防身用的高压电枪,毫不客气地捅到老徐胸口。电光一闪,老徐浑身抽搐着瘫倒在地。那赵姓技术员也是作风凶悍,抄起桌子上的铸铁扳手,狠狠砸了过来。我脑袋急忙偏开,还是被扫中眉角,一阵生疼。

就在这时,工厂外面突然警笛大作,喧哗四起。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示踪器,对赵姓技术员笑道:“你做技术的,应该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吧?”

赵姓技术员一看,知道这从一开始就是圈套,恨得咬牙切齿。我好整以暇地说道:“警察已经把这儿包围了,我建议你快点投降比较好。”

“我们有政府颁发的许可证,生产的都是仿古工艺品,你们凭什么抓人?”

“谁说是抓你们造假了?”我指了指自己胸口,“你们绑架了李约瑟先生的朋友,企图勒索巨款,破坏当地投资环境。”

赵姓技术员的脸“唰”的一下就绿了。

我们的计划里,从没打算演一出热血青年勇做卧底协同警方的戏。这种上规模的制假工厂,一般都会有一层合法外衣,且有当地官员做保护伞——比如老徐就是康主任的下家——想举报他们生产假古玩,实在太难了。

药不是化名李约瑟在卫辉谈投资,不光是为了给我打掩护,也是为了撬动这层保护伞。在当地政府眼中,制假贩假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要是影响到当地投资引商的政绩,就绝不会手软了。

我这边顺着潞王炉进了工厂,套问内情;那边药不是已经通报政府,说我的好友被绑票,勒索巨款,连勒索信都伪造好了。只要上级下令彻查,一查我真的在工厂里头,这罪名敲钉转脚,谁也保不住老徐。

药不是的这个计划,当真是够毒辣的。

赵姓技术员不傻,一听我说,立刻就明白其中利害。他忽然抓起一把铁锹,朝着我就砍来。他困兽犹斗,我也不欲与他斗,转身就跑。赵姓技术员跟发了狂似的,死死追着我,全不顾外面正在逐间搜查的警察。

这个车间里的其他工人,警笛一响就全吓得跑光了。我有心也往外去,但赵姓技术员跟得太紧了,我根本无法摆脱,只好绕着中频炉子跑。

你追我闪僵持了两三分钟,忽然我右脚的脚底板生疼。低头一看,原来是一片边角料的角铁立在地上,扎破了皮鞋底,刺入肉中。这工厂的安全措施和卫生工作实在是太差了……

赵姓技术员趁机欺身靠近,把铁锹抡起一个很大幅度,横削过来。我急中生智,往地上一趴,就听“扑哧”一声,铁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把一根水管给削断了。

大量清水从破裂的水管里喷涌而出,我在那一瞬间,突然涌现出极其危险的预感。虽然不知道危机从何处来,但我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就是跑向最近的窗边。那里有一块斜靠墙边的钢板,我躬下身子钻进两者之间的空隙。

在下一个瞬间,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间还混杂着一声惨号。整个车间里震动不已,蒸汽弥漫,遮蔽我的这块钢板也晃晃悠悠,差点倒地。

我小心地探出头,看到外面的景象实在惊人。

原来那根水管被砍断之后,把水一股脑全喷向了铸造炉。这个工厂的铸造炉密闭性很差,那些水渗入炉中,与高达近千度的铜液接触,发生了剧烈爆炸,铜液从冒口和水口狂喷而出。

那赵姓技术员和老徐都没能及时离开,很不幸地被高温铜液溅到了身上。赵姓技术员浑身都是黑色的烫斑,当场丧命;老徐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因为躺倒在地上,喷溅的部位不多,可全都在脸上了……

我缩在钢板后头,双腿有点发软。刚才可真是千钧一发,若不是我反应及时,只怕现在也送掉了半条命。我们的计划做得很周全,可没算到这种情况。

警察们很快打开车间大门,看到里面这一片狼藉,先喊了几声,听到了我的回话,才冲进来。他们把我从钢板后扶起来,拿起对讲机说人质安全。然后俩小伙子一左一右,把我架了出去,其他人拖着赵姓技术员和老徐也迅速撤离现场。接下来,就得交给专业排险的队伍了。

我出来之后,看到工厂内外已经布满了警察和警车,还有防暴队员,个个如临大敌,看来市委对此事高度重视,这么短时间就有了反应。

药不是也在队伍里,看到我出来,立刻迎了上去。他还没说话,旁边康主任先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惶恐不安地说:“汪教授,汪教授,让你受惊了!”他又压低了声音,声泪俱下,“没想到老徐居然这么不是东西,贪心到了这地步,我对不起你哇。”

我看康主任双鬓都差点急白了,可见着实吓得不轻。老徐是他介绍给我搞古董交易的,真要追究起来,他脱不了干系。我大难不死,心有余悸,也懒得说什么。其他几位市里的领导也纷纷过来,亲切慰问,表示一定彻查云云。

我被送到一辆救护车里,做了全身检查,这才有机会跟药不是单独说上话。他端详了我一番,也不略作宽慰,直截了当地问道:“探听到什么没有?”

“只探听到三个字,鬼谷子。”我摇摇头,心里颇为沮丧。赵姓技术员已死,老徐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工厂里的其他工人肯定接触不到高层次的东西。这一场意外爆炸,倒替老朝奉灭了口。

我们费这么大力气设局,却在最后时刻被意外搞砸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没爆炸,我现在还有没有命,就不知道了。

“鬼谷子……”药不然低声咀嚼这三个字,陷入沉思。

“这是中国古代一位传说人……”我解释道。

“废话,这个我还是知道的。”药不是瞪了我一眼。

这大概是一种代号之类的吧,可惜现在不太可能问出来了。可费了这么大力气,只挖出了这三个字,我们两个总觉得心有未甘。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个人在号啕大喊。我和药不是往外一看,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正要往工厂里冲,一边冲一边哇哇地哭。他动作很狂暴,三四个警察拽都差点拽不住,时不时还会仰天长啸,露出一排醒目的大白牙。

我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再一看,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第一次老徐离开宾馆时,我隔着窗户看到站在街边上的那个奇怪男子。

康主任这时赔着笑脸凑到救护车后头,我问他,那男人是谁,哭得这么伤心,难道是老徐的亲戚?

如果是老徐的亲戚,那这根线还有机会续上。

康主任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神色略显尴尬:“不是亲戚,是仇人。”

“仇人?”

“哎,这个人叫刘振武,原本是当地一个中学的校长。去年他受老徐蛊惑,挪用学校公款淘了一件新出土的瓷器,拿到北京一鉴定,嘿,发现是假的。刘振武回到卫辉,亏空补不回来,结果教育局把他开除公职。老婆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娘家,没承想路上遭遇车祸,全没了。刘振武一下子就疯了,从那以后,他专盯着老徐,一看见就絮絮叨叨,说老徐把真瓶子给他掉包了,要他还……”

我冷冷地看着康主任言辞闪烁的模样,想来他在其中也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

这又是一个假古董害人的血淋淋案例。这样的事情,我见到的实在太多了,轻则妻离子散,重则家破人亡。看着发狂的刘振武,我对那两个人的愧疚之心减轻了不少,对老朝奉的厌憎又多了一层。

刘振武在那边继续狂喊着:“我要拿回我的瓶子,我的瓶子!我的人物瓶!”看来他是真疯了,还幻想着冲进工厂把老徐藏着的那件“真品”拿到手呢。

听着刘振武的叫喊,药不是的眉头突然耸动了一下。他对康主任道:“老徐卖给刘振武的,是件什么瓷器?”康主任摸摸脑袋,双臂伸圆:“这么大一罐子,元青花还是明青花吧?具体什么样我记不清了,上头画着啥啥下山的。”

“东西在哪?”

“你是说刘振武手里那件?早被他自己给砸碎了,就在市政府门口砸的。”

药不是一下子抓住话里的细节:“刘振武那件?这么说,老徐还有很多件喽?”

康主任变得很尴尬,搓着手,满脸通红地说:“呃,还有几件吧,他不是那个……干这个的嘛。”

我心里有点奇怪,药不是为何死抓住这件事不放?药不是顾不得跟我解释,又追问道:“那老徐手里那几件在哪?”

康主任没吭声,但他的视线很自然地朝着工厂旁边飘去。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作坊除了炉子,还有一排烧窑,自然也可以生产瓷器。

药不是带着我,朝厂区走去。警察要拦阻,药不是说我们不去厂房,只想去看看旁边那一排烧窑。窑口距离爆炸现场有三百多米,他身份又特殊,警察没拦着,一抬手让我们过去了,最多叮嘱了一句:“这些都可能是犯罪证据,不要随便拿碰。”

我们俩走过去,仔细端详。从烟囱高度和窑口体积判断,这个烧窑规模不大,窑间随处可见一地的胎灰和釉浆点滴,管理相当混乱。坛坛罐罐摆得到处都有,不过产品形制比较单一,多是阔口瓶、高足碗和挂盘,纹饰与釉工拙劣不堪。

看来这个瓷窑是量产型的,以量取胜,虽然在方家眼中不值一提,但糊弄刘振武这种棒槌已经足够了。

我不明白,这种地方能有什么东西,怎么会引起药不是的注意?

药不是围着烧窑群转了一圈,神色颇为不善。我问他看到了什么。药不是一指后头,说你自己去看吧。我过去一瞧,后头是个库房——说是库房,其实是一个破旧砖院,我猜从前是个牲口棚。棚里摆放着一排青花瓷罐,大约十几件,样式完全一样,都是大约半米高,直口短颈,溜肩圆腹,还有一个厚厚的唇口。

虽然这些都是赝品,但做工相当精致,跟外头窑边上那些破烂货不可同日而语。其中最醒目的,是这些瓷罐上绘制的图案。

和大部分以装饰性花纹为主的瓷器纹饰不同,这件瓷器上画的,却是一幅故事画。

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端坐车中,前方拉车的是一虎一豹。车前有两名士兵,手持长矛,神色严厉,后面是一位气宇轩昂的骑马将军,手举一面战旗,上书“鬼谷”二字。另外有一文官装扮的人紧随其后。上面装饰着水波纹和缠枝牡丹,下面是八大码的变形莲瓣纹。

“鬼谷子下山图?”

我辨认出了这画上的历史典故,然后“哎呀”一声,反应过来了。

老朝奉的体系分成几个山头,老徐所属的山头,叫作“鬼谷子”。这也是我唯一从他嘴里套出来的线索。而在这里,居然还存放着鬼谷子下山图的青花大罐——这两者之间,难道会有什么联系?

更重要的是,药不是一个外行人,怎么会觉察到这个?难道真的只是凭刘振武那一个疯子的几句疯话?

我忽然觉得,整个事情,似乎比我想象得更复杂。

我再次看向瓷罐,画上这位神仙一样的鬼谷子,釉丝勾勒出的双眼透着几丝诡异,似乎正要把我们拖入一个无法想象的诡异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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